靖林县公安局审讯室，坐着雷波和两名警察。两名警察就是将雷波拘捕并从成都带回广西的警察，他们现在穿上了警服，但扒了皮雷波都认得他们，尤其那个年轻的高个警察——他始终都对雷波很照顾，手铐和脚镣都包了厚棉布，进厕所就把头套摘下来，让雷波透透气。他始终都不敢正眼看着雷波，倒像是犯罪的人是他而不是雷波一样。此刻审讯室里的雷波已经不需要戴着头套，他英俊的脸直接面对另一张同样英俊的脸，让那个谢顶的老一点的警察相形见绌。

但显而易见，这老警察才是头。

老警察亮明职务：“我是靖林县公安局副局长兼刑侦大队大队长，黄英武。”他看了看身边的年轻警察，“这位是靖林公安局刑侦大队，侦查员韦军红。”

雷波盯着韦军红。既然他不敢正视雷波，那雷波就死盯着他。

“雷波，我接着问在成都问你的你没有老实回答的问题，”黄英武拗口地说，“现在是在广西，我靖林公安局的地……地面上，希望你不要抱有幻想，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问题呢？”雷波说。

黄英武一愣，说：“你谋杀林伟文，是不是跟你的姐姐龙茗合谋？”

雷波说：“没有。我一个人干的。况且我的姐姐也不叫龙茗。”

“你姐姐曾用名叫雷燕，现在叫龙茗。”黄英武一旁的韦军红说。

雷波瞪着韦军红，“你们到底谁主审我？你，还是他！”

韦军红和黄英武互相看了看。“我！”黄英武说。

雷波视线转向黄英武，“你问。”

“雷波，你和你姐姐，叫雷燕也好，龙茗也罢，都是同一个人，都是你的姐姐，对吧？”黄英武说，“那么，我的问题是，你和你姐姐合谋杀了林伟文，谁是主谋，谁是同谋？”

“这个问题你问过了，我也回答了。是我一个人干的！”雷波说。

黄英武说：“你杀了你姐姐的……仇人，难道你姐姐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雷波说。

黄英武说：“那好，你到靖林来杀林伟文，有没有和你姐姐见过面？”

雷波说：“不知道。不记得了。”

黄英武说：“要不要我们给你放几段监控录像？”

“放呀！”

黄英武示意韦军红放录像。韦军红去墙边放录像。

录像显示雷波和姐姐龙茗在广场西边见面拥抱的画面。

录像刚放了一段，雷波说：“不看了，我记起来了。我和我姐姐是见过面了，那又怎么样？我不可以见我的姐姐吗？”

“你和姐姐见了面，合计后，第二天由你姐姐约林伟文见面，在湄公河大酒店三楼V2包厢吃饭，然后你装成服务生送酒进去，趁机在酒里下药，毒杀林伟文。是不是这样？”黄英武说。

“我毒杀林伟文，跟我姐没关系，就是这样。你们不要再问这个问题了，问我也是这样回答。不回答了！”雷波说，他把头扭过一边，一副赖皮的样子。

黄英武果然不问了，什么都不问。他干坐着，像闷头闷脑的韦军红一样。

韦军红掏出一包烟，抽给黄英武一支，自己拿一支，迟疑一下，站起，过去把手上的烟递到雷波嘴边。雷波张嘴含住香烟，韦军红用打火机将烟点着。

三人持续抽着烟，都不说话，像是百无聊赖的人，在消磨时间。

一个人的手机突然响了。

韦军红一看，是雷波的手机来电，屏幕上显示：姐

接？还是不接？让不让雷波接？韦军红拿着雷波正在来电的手机，用眼神请示黄英武。

黄英武摇摇头。

电话不响了。黄英武指示韦军红，用雷波的手机给龙茗回信——

姐，我正在开会，不便讲话

姐回信：哦，你还好吗？

韦军红替雷波回信：姐，我很好。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姐：你正在开什么会？

讨论一个病人手术方案的会

姐：哦。好多天没有我跟你说过的那个警察的问候了，我有点心慌，忍不住问问你那边是不是有什么情况？

韦军红的手指发呆了一会，又写信：姐，你现在在什么地方？那良吗？

姐：嗯。

还好吗？

姐：好

姐，你放心。林伟文那里，万一有什么事，我一个人担着。我咬定是我一个人干的。

姐姐龙茗没有回信。韦军红和黄英武再等，还是不见回信。

被控制在审讯椅上的雷波，看着韦军红在用他的手机发短信，急躁得像笼里的老虎，“喂喂！你们用我的手机搞什么鬼？”他瞪着韦军红，“说你呢！你凭什么动我的手机？凭什么冒充我发短信？”

黄英武从韦军红手里拿过雷波的手机，看了看，走到雷波跟前，“你姐姐心慌了。她认了。”

雷波说：“不可能！”

“你姐姐现在还不知道，你已经被我们抓捕，她还蒙在鼓里，”黄英武得意地说，“所以，她刚刚回答你的短信，暴露了她就是你的同谋！”

雷波说：“把我的手机给我，我要看看她怎么说！”

黄英武摇摇头，“不可以。但是我可以给你念两句。”他看着手机，“你姐回答，哦，好多天没有我跟你说过的那个警察的问候了，我有点心慌，忍不住问问你那边是不是有什么情况？这是一句。第二句，姐，你放心。林伟文那里，万一有什么事，我一个人担着。我咬定是我一个人干的。”

“操！”雷波骂道，“怎么是这样？怎么可以这样说？”

“你现在的确咬定是你一个人干的呀，”黄英武说，“你是在保你的姐姐。但是，你姐姐的回答，可以肯定，杀林伟文，你姐姐是知道的，她不仅是知道，而且是同谋！你就认了吧。嗯？”

雷波看着老辣的黄英武，“我不认。要认我也不跟你认。”他转眼看韦军红，“我跟他认。我单独跟他认。”

黄英武：“为什么？”

“他比你聪明，能干，我要归功于他。”雷波说。

黄英武看看韦军红，看看雷波，“好，你们谈。”他退出审讯室，还不忘记拿走他的茶杯。

审讯室只剩下韦军红和雷波，永远不可能成为姐夫和小舅子的两个男人。

雷波盯着韦军红，目光咄咄逼人，像他是警察，而韦军红是罪犯。“韦军红。”

韦军红：“我是韦军红。”

“你就是我姐跟我提起的那个……警察？”

韦军红说：“是吧。她是什么时候跟你提到的我？”

“我姐真是瞎了眼，”雷波说，“她怎么居然认为，你是广西的好男人？”

“能不能回到正题上？”

“正题，什么是正题？你他妈的假装爱上我姐姐，引诱她露馅，落入你设的圈套。你玩弄我姐姐感情，玩阴的，卑鄙下流，这就是正题！”

“我没有！”韦军红声明，“我对你姐姐是真心的，现在还是！”

“还是还是，我姐姐现在肯定已经知道我被抓了，我操你大爷的，还是还是！”

韦军红说：“她不可能知道你已经被抓了。”

“你发的短信，你不看看你是怎么发的？”雷波说。

韦军红说：“短信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听哦。姐，你放心。林伟文那里，万一有什么事，我一个人担着。我咬定是我一个人干的。你说，有没有问题？”

韦军红想了想，纳闷地说：“我觉得没有问题。”

雷波说：“我怎么落在你这么愚笨的警察手上？有弟弟这么给姐姐发短信的吗？我智商160，会发这样的短信吗？万一有什么事，我一个人担着。我咬定是我一个人干的。你说，弟弟万一出了什么事，姐姐能让弟弟一个人担着吗？你懂不懂我姐姐？我姐姐看了这样的短信，不就知道我出事了吗？”

韦军红还是听不大明白，还在傻想。

“你发了这条短信后，我姐回答了吗？”

韦军红摇摇头，“没有。”

“那她肯定知道短信是假的了，知道她上当了。也肯定知道我被抓了。”雷波说，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坏了！”他在审讯椅上挣扎，“韦军红！你赶紧去找我姐，快去，如果你还爱她，真爱她，快去找她，阻止她，不要让她走极端。快去啊！”

韦军红愣怔，立即又活泛了，他喊了一声黄大，拔腿跑出审讯室。

在往那良的路上，心急如焚的韦军红夺过黄英武的方向盘，与他换了位置。

警车风驰电掣，到达那良小学。

那良派出所的民警对前来的县局警员，耸肩摆手，报告：龙茗不见了。

龙茗的车还停在学校里，她能上哪去呢？

韦军红停顿在那里，闭目想了一会。他突然睁开眼睛，望着学校靠着的山。他拔腿就朝山跑。

黄英武示意其他警员跟着韦军红上山。

天等山的山顶上，站立着浓妆艳抹的龙茗。

她面朝西南方向，目光追随天上漂浮的云霞。随着移动的云霞，她的目光缩短或者延长，像是风筝的丝线。那凄美的云霞，不管去往何处，都来自她的家乡。她的脚下，是万丈悬崖。悬崖边的青草，遮蔽她的双脚。风吹拂山原上的青草，她像站在碧波荡漾的水中。艳丽的她，像一只在海上的灯塔。斑斓的蝴蝶、蜻蜓，还有不知名的飞虫，围在她的周边飞舞，像是海里自由的船帆和鱼群。还有山中的鸟，在这样非常的时刻，像是得到了云或者风的邀请，都飞到了山顶——它们在山顶的上空盘旋，像是人间朋友的聚会。有一只大胆的鸟儿，居然降落在龙茗的身边，对着她啾啾地鸣啭，像是一位另类的歌手，对知己放肆地歌唱。它独特的声音，竟然吸引来了睡眠在洞穴中的走兽——比如从来不在白天出没的果子狸，成群结队，在父母、甚至爷爷奶奶的带领下倾巢而出。它们冒险登上没有果树的山顶，这是要干嘛？难道它们把鲜艳的龙茗当成了丰硕的果树？是的，一定是这样——玉树临风的龙茗实在太诱人了，她现在的一颦一笑、每一个器官，都像花果一样，令飞禽走兽馋涎欲滴。看来也不全是这样——这些飞禽走兽在山顶的聚集，一定是因为对龙茗的熟悉。十万年百万年的天等山，极少有这么美丽、独特的女人，对这山如此的钟情和迷恋。她只要有时间、有心事，有幸福或者苦难，都会爬到这山上来，而且一定登顶。短短的三年，所有的飞禽走兽都见惯了她的身影，或熟悉她的味道。它们是她的知己。她是它们的朋友。但是，但是，今天的鸟兽虫鸣，表现得十分的异常，就像它们的朋友今天的举动和妆扮也十分异常一样——首先，她从来不在正午的时间登山，这个时间登山，冬天很冷，夏天很热啊！现在是夏天，夏天的正午爬山、登山，就是世居的禽兽也受不了的懊热，但是她和它们都上了山顶。再者，她从来没有如此浓艳的妆扮——白嫩的皮肤居然涂了粉末，柳叶一样的眉毛有必要画得像两把剑戟吗？还有已经够厚的嘴唇，被口红描摹后显得更厚。她从前登山的服装都是很简易和浅薄的，但今天特别的正式和隆重——金丝绒的旗袍花团锦簇，那是要穿给谁看？

忽然间，飞禽走兽们四散而逃，像是人世间小本生意的弱势群体，看见了城管。

韦军红率先登上了山顶。因为登得太急，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像为了夺冠拼命冲刺的运动健将。他的确健步如飞登上山顶。这是他的终点，因为他看见或找到了目标——

龙茗高高在上，像一面旗帜。

看着旗帜般的龙茗，韦军红却止步了，不敢上前。

旗帜迎风招展，摇摇欲坠。

他对旗帜宣誓或诉说：“龙茗，请不要动。请你往后退。或者你转过身来，看看我好吗？我是韦军红。你是我韦军红这么大，二十七岁，二十七年来，除了我母亲，唯一喜欢爱上的女人。这个我没有骗你，真的没有骗你。相信我，请相信我，龙茗。我求求你，让我过去，靠近你。只要让我靠近你，我不抱你，你抱我。只要你抱我，你想往前，或者退后，都可以，我都情愿！好吗？”

龙茗没有响应。她甚至头都不回，纵深跳下了悬崖。

悬崖太深了，有万丈深。龙茗一下子还坠落不到底。加上有风，从崖底往上卷起的风。她像一只渴望安宁的蝴蝶，努力地向下寻觅。也像一团棉花，温柔地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