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从山洞的洞口望去,上岭村的景色尽收眼底——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绿水青山似锦绣,十里竹林如画廊。
这是唐文武为上岭的风景作的诗。
他在山洞里隐藏,不知不觉已经两个月了。
山洞的生活,一开始的确就像囚禁或坐牢。没有自由,没有人和他说话,没有书读。唯一可读的的一本书,东西的《篡改的命》,已经读过两遍了,而且还落在堂弟家里,听堂弟说被吴荣旺带来的人里没收了。孤独、枯燥、单调乏味,度日如年。唯有堂弟洞藏的酒可以解忧,四罐不少于二百斤的酒,如今已空了三罐。李白斗酒诗百篇,可他唐文武肚中无才,空有酒量,写不出诗呀。喝了醉,醉了睡,醒了继续喝,醉了接着睡,这是诗吗?这是狗屁诗,唐文武觉得。写诗太难了,比做生意还难。所以天底下青史留名的都是文人,没有商人。可太多的人活着的时候,却为什么拼命地往钱眼里钻呢?赚了钱的人,死后能把钱带走吗?唐文武偶尔不醉的时候,也思考这样的问题。
偶尔不醉的时候,他就趴在洞口,朝外面看。
一开始,唐文武并没有发现村庄的美。他朝山下望去,错落的房屋,在河岸两边毫无规整地起立,像棋盘上散乱的棋子一样。居住在这些房屋的人,像蚂蚁一样进出,不知有多少在觊觎他这块肉。他捐资修建的学校、码头和道路,在他看来现在像是恐怖的敌营和绳索,只要他一露面,便是送死。只要看见这些人和建筑,他便伤心欲绝。还是别看,不如喝酒求醉。
后来,每次醒来的时候,他总是听到鸟叫声,越听越好听,像悠扬的音乐或美妙少女的呼唤。他忍不住又来到洞口,趴着往外看。只见成群结队的白鸟、蓝鸟和红鸟,从山中起飞,在村庄的上空翱翔、鸣啭,像舞姿翩翩歌声嘹亮的大型晚会的演员阵容。这些技艺精湛的鸟们真是自由和欢畅呀,它们时而俯冲,扎进稻田里,在田间嬉戏。时而,它们飞越竹林,贴着河面飞行,与鱼儿逗乐。它们纵情村庄的土地、花木和河流,到了晚上,才回到山中。而且,有无数的鸟就住在他躲藏的山洞里,之前他居然没有发现,或者说没有注意到它们。这些他不认识或叫不出名字的鸟早出晚归,像早年勤劳的他。
唐文武被这些鸟吸引、导向,他的目光跟随它们起降村庄的土地、花木和河流。他的身体甚至与它们同宿。多数的鸟也已经不怕和他亲近,当他每天醒来的时候,总会发现有那么几只幼小的鸟,藏在被窝里或枕边,像孤儿一样寻求他给予温暖和庇护。而他也能慈悲地对待它们,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逐渐地,他的心情好了起来,忽然发现,村庄的景色竟然那么美。他情不自禁作了四句诗。
夜晚,堂弟唐文宗送饭来的时候,唐文武便把这四句诗诵给他听。
唐文宗听了,说:“武哥,以后我可能不能天天给你送饭了,”他摸摸身边狗,“它给你送。”
唐文武这才发现,堂弟把狗带来了。狗的肚皮上,绑着两个饭盒,一个装汤,一个装着饭菜。
未等唐文武问为什么,唐文宗说:“情况现在很不妙,我们家的每个人,现在都被监视了,而且被盯得越来越紧。要找你的人,多得像赶圩似的来。”他看着狗,“只有它能甩开那些人。”
唐文武说:“那些人除了吴荣旺的人,韦礼响的人,都还有谁?”
唐文宗说:“不晓得,我估计你欠债的人,你得罪的人,都来了。来了还都不走,派了人留下,花钱住在村部、学校和韦礼响家,三班倒地监控我们家和我们家的人。”
“这帮狗叼的全疯了!”唐文武骂道,“我景气的时候,也帮过他们,借给他们钱,什么时候逼过他们还钱?我现在有难,都他妈像疯狗一样逼我。”
唐文宗把绑在狗肚皮上的饭盒解开取下,放在石块上。“我不能久留,走了。”他说。
唐文宗走,狗也跟着走。
唐文武呆若木鸡。本来诗兴大发诗性也有进步的他,因为唐文宗和狗这么一来一走,意趣全丢了精光,像是野合的男人雄起的时候,突然被狗熊舔了一下屁股,彻底痿了。
后来的日子里,果然是狗送来饭汤。看家护院的狗,现在变成了搬运工或快递员。绑在它肚皮上的饭盒,像马驮运的货物,可它像马又不是马,不伦不类。唐文武看着来气,有一天踢了狗一脚,骂道:“我饿死这里算了,永远都不想看到你!”
狗虽然被打骂,但每天还来,像负责送孩子上学的爷爷、姥爷或保姆一样,风雨无阻。
这天,狗来了。狗准备走的时候,唐文武在饭盒里装了一张纸条,给狗带回去。
狗再次来的时候,饭盒里有了一只手机。
唐文武从洞里钻出来,用手机打给在美国的前妻李雪丽。
“雪丽吗?我是唐文武,说话方便吗?”唐文武小心谨慎地说。在得到对方的允许后,唐文武告诉前妻,他现在遇到了巨大的困难和麻烦,需要她的帮助,也只有她能帮助他。他知道她有钱,离婚时财产就分给她两个亿,之后以抚养孩子为由至少又给了她一个亿。他请求前妻借他两个亿,先把主要的欠债还了。他不想继续做老赖,他要自由。
前妻李雪丽回答:“唐文武,你打错电话了,我为什么要借给你钱?我是你的前妻哎!我没有与你共同承担债务的义务和责任。说还是朋友,说是借,将来你怎么还?拿什么还?我不还得和你打官司呀?彻底成为仇人呀?跟我要钱,你为什么不跟你现在的老婆要?说她的钱没有我多,谁信呀?欠了债,现任的妻子不承担,却要前妻承担,亏你想得出来,说得出口!”
前妻挂掉了电话。碰了一鼻子灰的唐文武又羞又恼,想跳崖。但是远在澳大利亚的妻儿阻止了他,妻子还年轻,儿女还幼小,他们像结实的锁链,横亘在他脑子里,拴住他轻生的念头。
他忍不住给妻子林小营打电话,倾诉他的思念。但他只是倾诉思念,却不告诉对方自己现在的处境。就是说,他不告诉妻子企业已经破产了,欠了很多债,成了老赖,东躲西藏,惨到躲进山洞里,吃的是狗粮。这些灾难性的事情,他都不跟现任妻子说,像是现任妻子不值得信任似的,或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电话那边的妻子这样回答他:“文武,你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是我已经预感到了。我十个月联络不上你,我还以为你死了呢。你活着就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我和女儿儿子马上去找你,有钱没钱我们都要在一起!”
妻子的话未讲完,即使是父母过世也不流泪的唐文武,已经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