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八,上岭村来了一个剧组。
这是上岭村破天荒的事件。
这个有千年历史的村庄,在上个世纪七十到八十年代,来过放电影的。每当电影队的到来,这个村庄便像过节一样。而到上岭村来拍电影,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从长长的房车上,下来九个人:
导演吴栋;
摄影谢宇;
美工向东;
策划李楚;
制片主任蓝木村;
剧务韦努;
制片人周文婷;
女主演白鸥;
出品人、编剧罗光灯。
他们像从一条母蟒身上屙出的蛋,一个接着一个展现在发现他们的人眼里,并迅速被众多的村人围观。
上岭村翻天覆地热闹起来,情形不亚于去年蓝家和罗家的换子认亲场面。
这个引发地震的剧组其实也与蓝罗两家有关。
电影是罗家人投钱,讲的基本是蓝罗两家的故事。
出品人、编剧罗光灯重新来到野生惯养了他三十三年的村庄,带着意气风发的一帮随从,像是在外风光无限的一头熊猫,率领徒子徒孙再次回顾寄生多年的山林。他走进他曾经的窝,见了养父和养母,必然也见了替换自己的蓝必旺。
蓝必旺和罗光灯是第二次会面。上一次是蓝罗两家换子的时候。那时候两人没有过多的交流,只是礼貌或客气地握了握手和问候,像是赛场胜败的双方互相祝贺和安慰一样。蓝必旺毫无疑问是失败的一方。他当时的心情的确是很难受。当了三十三年的富家子弟,突然转变为穷苦人家的孩子。独霸锦标的王者,猛然被人打败和取消称号。那沮丧、颓废的心境可想而知。加上胜者趾高气扬、虚情假意的安慰,让他感到特别的恶心。
这次再见罗光灯,蓝必旺依然感到特别恶心。恶心的缘由多种多样,像气不打一处来。
首先,罗光灯带来蓝必旺的前女友周文婷,她无疑已是罗光灯的现任女友。在现任女友身边,还站着一看便知是姘居关系的女演员白鸥。她们居然还像情深谊长的姐妹一样和平相处、亲密无间。而罗光灯怡然自得地享受着这种怪诞融洽的男女关系,像是霸气肆意的土豪。事实上就是。
其次,罗光灯居然投资拍起了电影,而且亲自写的剧本。这太TM的无知、无耻和无畏了!蓝必旺禁不住在心里骂道。
趁着剧组其他人走村串户的时机,蓝必旺和罗光灯终于有了一次深度的交流。他们坐在蓝家附近那棵大榕树下。现在尚是春天,榕树刚长出新叶,没有蝉鸣。两人的对话鲜明和清晰。
“听说你在造钢琴?”罗光灯说。
“你刚才在我家里看见的那台钢琴,是我的师傅和我的父亲造的。”蓝必旺说。
“你还要建钢琴厂是吗?”
“看来你知道的并不少。”
“我之前欠下的赌债,我还晓得是你替我还的。”
“我那是认命,不叫还债。”
“钢琴厂的建设,需要多少钱,我来投资。将来亏了不要你还,赢了是你的,算是对你悲惨遭遇的补偿。”
“我不需要施舍。”
“你离开罗家的时候,我晓得你没有带走很多钱。况且,你担任马到成功集团总裁的那三年,业绩还不错。我奖你一千万,行不?”
“你还是留着拍电影吧。”
“这部电影你晓得我投资多少吗?”
“不知道。”
“两亿。”
“真够豪气。预祝你的电影大卖。”
“你真以为我投资电影是为了卖钱吗?”
“那是为什么?”
“你懂的。”
“我不懂。”
“为了我们集团那么多年积累的巨大财富,变得干净和安全。”
“你的意思是洗钱?”
“你觉得没有洗的必要吗?”
“我当总裁的三年,给集团的盈利是合法合规所得。”
“但是你的养父我的亲生父亲,在他执掌公司、集团的时候,很多钱是来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呀?!”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
“万一……完全有可能,财富的大坝崩溃的时候,遭罪和遭殃的可是我这个继承人。所以我必须把发现的漏洞及时修补。”
“你居然能发现财富的漏洞?”
“我文化没有你高,但是我的洞察力比你强。别忘了我曾经是名赌徒,资深老鸟的赌徒,我能记住所有出过和还没有出的牌。”
“那你怎么还欠下那么多的赌债?还因为出老千被人捅了刀子?”
“那是因为运气不好。不是。那是天注定和命该这样。如果不这样,怎么可能发现我是被抱错了呢?怎么会有我的今天呢?当然你变倒霉了,只是可惜你了,委屈你了。”
“我现在活得很好。”
“是吗?”
“你现在享受的,我已经享受过了,比你还早。我现在享受的,你未必能享受得了。”
“我承认,我睡了周文婷,那是你的前女友。你的确享受在前,我享受在后。不过,我想你看出来了,我现在享受的不是她,而是我带来的女演员,白鸥。另外,你现在享受什么?山里的北风,河里的浑水,还是我留下的气味?”
“除了你列举的这些腐败和腐朽,我都是享受。”
“你觉得好,那就好。”
“谢谢。”
…………
两人一直谈到剧组其他人出现,走回蓝家。
蓝家的宴席准备就绪,虚位以待。在蓝木村和韦努的张罗下,蓝保温和韦幼香积极配合,招待到来的养子一行。这对善良的夫妇,对之前的儿子已经没有怨恨,因为这个儿子所遭受的磨难、不幸和凄凉,已经全部去除,剩下的只是爱。他们的脸上洋溢着欢笑,忙前忙后的脚步生成温暖的风。夫妇俩的举动令人感动。与蓝必旺谈话后的罗光灯,来到了养父养母身边,为养父点烟,给养母递茶,嘘寒问暖,像个孝子。
八桌宴席很快坐满。有的是请来的,有的不请自来。当然也有请了不来的,不来就不来,无所谓得很,就当喝不惯茅台抽不惯中华烟好了。罗光灯带来的十件茅台一件中华烟,就摆在那,像充足的弹药,可以发起一场大战。
大战开始了。村庄的人和外来的人混在一起,豪喝暴食起来。他们大多酒风凶悍,胃口贪婪,呈现出一醉方休的气象。尤其是蓝木村和韦努,这两个衣锦还乡的上岭村的男人,磨刀霍霍,举止轻狂,掀起了对本村人的拼杀。他们拿的都不是杯子,而是海碗。一个一个拿着海碗拼酒的人,仿佛烈火金刚。
相比之下,罗光灯显得低调、理智许多。他只和蓝必旺一个人斗酒。就像是龙和虎、王者与王者的对等争斗一样,他和蓝必旺互相亮剑,你来我往。
最后败下阵来的,居然是罗光灯。
大概是喝第五碗酒的时候,罗光灯眼冒金星、体力不支,突然像抽掉横梁的房屋一样,垮塌了。
而蓝必旺依然站着,面带微笑。
众人吃惊蓝必旺好酒量。
蓝必旺说:“我也没想到我这么能喝。看来喝酒这玩意,不是靠练出来的。基因很重要。今天的事实再次证明,我是百分百上岭村人的儿子。”
罗光灯被抬到了房车上睡觉。其余他带来的干将们继续喝酒。
周文婷有了和蓝必旺相处和谈话的机会。
他们从房车边往山脚走,又从山脚走回房车边。听见房车里的罗光灯鼾声如雷,便又走开。
这对曾经的恋人别别扭扭走在静美的山河之间,像两支生硬的画笔。
可他们曾经和谐、默契,甚至相知和相爱。
蓝必旺记得,他和周文婷认识,是2012年深秋的一个下午。那是美国加州的深秋,在加利福尼亚大学的校园里,在校园假山的旁边,他被三名黑人同学继续敲诈勒索的时候,他继续答应接受勒索的时候,周文婷出现了。她当时在假山的另一边,或许在看书。她出现的时候手里拿着书。她用书指着黑人团伙,指责他们的勒索行为,然后掏出手机,扬言说如果再不停止勒索,便报警。黑人知趣或被震慑走了。他没有向她表示感谢,反而有些责怪她,你不该管我们的事,他说。看见有人倚强凌弱,我为什么不管?何况还是黑种人欺负黄种人,她说,你是中国人吧?蓝必旺说是,中国广西。罗光灯。她改口用中文说周文婷,云南人。他与她握了握手,说你还是不该管这事。周文婷说为什么?他说不就是要点钱吗?给他们就是,钱去人安。周文婷说绝不可以!他说那你要管就管到底,否则真的要惹来麻烦。周文婷说好!他说你怎么管?她愣了愣,说大不了把火惹到我身上来。他看着美得出奇周文婷,说那不行,我还是花钱买平安吧。周文婷瞄了瞄他,说你不会是官二代或者富二代吧?什么都用钱打发。他说算是富二代吧。她说那我以后傍上你了,做你女保镖。他开玩笑说做我女朋友吧,保镖我另外雇。没想到周文婷答得很认真,说那你看是我搬去你那里,还是你搬去我哪里?他说都行。真是爱如闪电,当晚他们便住在了一起。在同居的半年里,两人情投意合,形影不离,像鸳鸯一样。半年后,他毕业即将回国,还有两年毕业的周文婷表示文凭不要了,跟着他回。他没有反对,只有感动。
周文婷记得,她跟那时还叫罗光灯的蓝必旺回国后,直接进入了罗光灯父亲的集团。她在罗光灯鞍前马后操心操劳,直到董事长罗仕马将大权移交给罗光灯,完全执掌集团的事务。却在这时,形势突变,罗光灯竟然不是董事长罗仕马的亲儿子!她当然难过,或许和罗光灯一样难过。罗光灯别无选择,脱离罗家,来了上岭,这回她没有跟随。真相是,她想跟随,罗光灯坚决不同意。罗光灯对她说,你绝对不要忘记你跟我这么些年,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爱情。你必须放弃我,我也必须放弃你。但我这么做,是因为我爱你。周文婷记得她当时听了,是泪流满面。
周文婷说:“你好吗?”
“好。”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好吗?”
“你好吗?”
“光灯,希望你不要恨我。但如果你恨我,也是我活该。”
“别叫我光灯。”
“马到成功集团已经不是原来的马到成功集团了。”
“我知道。”
“我也不是原来的我。”
“你帮助罗光灯洗钱,会得到多大的好处?”
“如果你需要,将来我可以帮助你。”
“我有喜欢的对象了。”
“她是谁?是村里的姑娘吗?”
“她与众不同,至少和你不一样。”
“就像你造的那台别具一格的钢琴一样?”
“为了钢琴和她,我可以不惜一切。就是这样。”
两个昔日的恋人,进行了短暂的交流。
越来越多的人向房车涌来。房车要开走了。
房车离开村庄,像一艘轮船驶离码头。
到了南宁,罗光灯还没醒来。就在大家准备将他送往医院的时候,罗光灯突然坐将起来,像一名负伤不下火线的战将,说:“把我送回去,我要杀回去,把蓝必旺搞残,把上岭村杀个片甲不留!”
身边人就劝说罗光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导演吴栋甚至说:“我们这部电影,不去上岭村拍了。”
罗光灯说:“为什么?”
导演说:“根据我们的考察和访问,上岭村今非昔比,场景和气场已经不符合剧情的要求。因此我建议找块地,重新搭建一个上岭村。将来剧组撤了,电影放了,这个村可以当旅游景点对外开放,持续产生效益。”
真实的情况或真相是,剧组在上岭村采景和访问的时候,遭到多数村民的强烈反对。他们不允许以恶贯满盈的“蓝必旺”为原型的电影,在他曾经为非作歹的村庄拍摄。给多少钱都不行。
信以为真的罗光灯接受了导演的建议,说:“地有,那就新建一个上岭村,多花它一个亿两个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