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 决1
书名:顶牛爷百岁史 作者:凡一平 本章字数:8874字 发布时间:2024-07-27

1.


那宗上世纪七十年代发生的婚姻纠纷事件,现在看来,是处理错了。

每当回忆起那宗事件,观察、思考事件处理的后果,无论是光天化日还是夜深人静,顶牛爷总是感到惴惴不安,甚至是万箭穿心,像追悔莫及的罪人一样。如果事件可以推倒重来,他肯定不会那么处理了。

那是1973年。那一年,一共发生了两件大事,让上岭村的人们震惊不已,不可思议。一件是林彪叛逃,摔死在温都尔汗。吃不饱穿不暖的上岭人普遍想不通一个问题:像林彪那样领高工资的人,面条随便吃,为什么还要叛国呢?另一件是覃桂叶有两个老公,被两个老公争抢。上岭村的妇女多数想不明白:从来只有一夫多妻,覃桂叶为什么可以一妻多夫?上岭村的男人多数也想弄清楚:争抢覃桂叶的两个老公,谁是正统?或者说谁是老大?谁是老二?

林彪摔死的事件,上岭村的人管不着,再说国家已经有定论了。但是覃桂叶有两个老公并且被两个老公争抢的事情,发生在上岭村,上岭人得管,并且要处理清楚。

那么,处理上岭村民事纠纷的权威,毫无疑问或理所当然是顶牛爷。尤其这么错综复杂、离奇古怪的婚姻纠纷事件的调查和裁决,更是非顶牛爷莫属。

顶牛爷是我们上岭村德高望重的人,这是没有人怀疑的。他参加过抗战,在抗日部队中还是督战队的队员。在与日本鬼子的交火中,他严厉执法,六亲不认,枪毙了不少临阵脱逃的官兵。这些事他跟我们都讲过,我们村的人也都是相信的。打我记事以来,村里有什么未解决的事,就找他。他总是解决。

那年我九岁,那么顶牛爷便是五十三岁,因为我记得他总是比我大四十四岁。五十三岁的顶牛爷依然是单身,意味着他未婚。一个未婚的人去处理婚姻纠纷的问题,行不行?答案是肯定行。村里人无人异议地公推顶牛爷担任这宗婚姻纠纷的仲裁,足可见人们对他的信任和敬畏。

那是入冬的一个晚上,在上岭小学我读三年级的那间教室里,挤满了人。一盏高挑的汽灯,悬挂在房梁下,像一个成熟的葫芦。白炽的光芒,照着多数是面黄肌瘦的人们。

第一排坐着当事人覃桂叶及她的两个“丈夫”。我如今写来,之所以为丈夫加引号,是因为当年覃桂叶与两个有夫妻关系的男人都没有到公社民政进行婚姻登记,是不合法的。但那年月不讲究这个,客观或事实上覃桂叶就是有两个老公,就是丈夫。我记得两个丈夫一个叫蓝茂,另一个叫韦加财。蓝茂是外地的,韦加财是本村人。蓝茂长得白净文弱,韦加财黧黑结实。他们一左一右坐在覃桂叶的两旁,像是两丛荆棘护着一簇花。

第二排之后坐着前来旁听的村民,凳子桌子都坐满了,过道也站满了,还有人源源不断地来。挤不进来的就站在教室外,从窗户和门外朝里面探听和观望。因为夜晚不再劳作,村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到了学校来。夜晚的学校比白天上课、下课还热闹。人们与其说是来观看、旁听纠纷的处理,不如说是来闲逛和娱乐。在这个偏僻的村子,寂寞的人们,太需要聚集和刺激了。

顶牛爷就在讲台上,面向台下的人,就像老师面对学生。台下的人也面向他,就像学生面对老师。他有时候坐着,有时候站起来,这点也像我的老师。我的老师是讲课的时候站着,学生安静自习写作业的时候坐下,而顶牛爷是审理的时候坐下,下面喧哗骚动的时候站起来。不管是坐着还是站着,顶牛爷都很威风英武,像一头霸气、强壮的公牛。

此刻,众人瞩目的顶牛爷坐在讲台上,他破帽旧衣,神情肃穆,像法堂一名廉洁清正的判官。他让当事人一 一陈述事件的事实、原由和诉求,过程俨然就像是审案。

综合当事人所述,事件的事实、原由和诉求是这样的——

前年,本村韦加财有了老婆。老婆是外地人。外地什么地方,村里人那时都不知道,恐怕连韦加财也不清楚。传言他这个老婆是从人贩子手中买来的,但没有人去调查和证实。总之,韦加财是有老婆了。这个外地来的女人成为韦加财老婆的标志或证据,是请了喜酒。村里家家户户都有代表去喝了喜酒,亲眼见证两位新人拜天地、敬父母。这比去公社民政割结婚证要重要得多。至于他们是否去公社民政那里割了结婚证,没人关心。喝喜酒没过几天,韦加财的老婆就下地劳动了。登记工分的时候,人们才知道她叫覃桂叶。

覃桂叶与韦加财同床共枕地过着,像村里的其他夫妻一样,白天下地劳动挣工分,夜里刻意和无意做生小孩的事情。去年初夏,覃桂叶便生了个小孩,而且是个男孩。男孩不足月就生了,因为韦加财和覃桂叶是前年冬天成亲的,就算成亲当晚怀上,也不足九个月,所以是早产。韦加财特别爱这个孩子,因为是个男孩。他也格外地对给他生男孩的老婆好,再也不打不骂了。

孩子近一岁半的今年初冬,一个男人来到上岭村,找上韦加财的家门,言称自己是覃桂叶的丈夫,要把覃桂叶要回和带走。这个男人就是蓝茂。

蓝茂的突然来临,让韦加财措手不及、莫名其妙,像顺风顺水中飞来横祸一样。除了他韦加财,覃桂叶还有一个丈夫,这怎么可能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问题抛给覃桂叶。问题也出在覃桂叶身上。面对一个前来要回她的丈夫和一个目前拥有她的丈夫,就像面对从山谷两边滚落下来把她夹在中间的两颗巨石,

覃桂叶显然是回避不了了。她必须做出回应。

原来,覃桂叶是蓝茂的童养媳。他们从小就结了娃娃亲。从五岁的时候,覃桂叶就来到蓝家,与两岁的蓝茂生活。蓝茂那时还在襁褓中,瘦弱干瘪,像一只小白兔。他整天哭叫,拉稀个不停。他一出生就是这样病恹恹的,用了很多种药也治不好。郎中表示无奈了,蓝家的大人便去找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卜算后认为,冲喜是唯一救命的法子。于是,蓝家想方寻找八字相合的女子,与自家小孩蓝茂成亲,去阴还阳,驱邪扶正。也算是运气好,不久,蓝家便在隔壁乡的覃家,找到了合适的对象。这对象是覃家的老二,正是覃桂叶。她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有四个妹妹,一个哥哥弟弟都没有。可以想见,亲事很容易就谈成了。覃桂叶来到了蓝家,成为了小她三岁的蓝茂的老婆。她每天抱他、哄她、喂他,和他一起睡觉。还真灵验,蓝茂的病体逐渐好了起来,四岁能说话,五岁会走路,虽然说走能力比同龄的孩子迟钝,身体也不比其他正常的孩子健康,但毕竟是活着有个人样了。

蓝茂九岁的时候,上了小学。小学念完升初中。念着初中的蓝茂,变得聪明和叛逆了,他不再默认和承认覃桂叶是自己的老婆,扬言要废掉与覃家的这门亲。他与覃桂叶也不再亲近,见面就像见陌生人。他甚至都不再和覃桂叶见面,只要覃桂叶还在蓝家,他就不回家。

覃桂叶终于离开蓝家了。至于她去了哪里,蓝茂想当然认为是回了覃家去了。

蓝茂初中毕业,参加了工作。他在宜山县流河公社,当干部。没两年,他因为这样那样的问题,被开除,遣回原籍。

回到农村当农民的蓝茂后悔了,他想找回覃桂叶,重新做他的老婆。他去覃家,发现覃桂叶并不在,失踪好几年了。在对覃家人跪求认错和取得原谅后,他答应和保证去把覃桂叶找到,继续做夫妻。

覃桂叶是找到了,但是她已经有了别的男人,并且生了孩子。蓝茂不管不顾这些事实,仍然认定覃桂叶是自己老婆,要把她要回。而同样认定覃桂叶是自己老婆的韦加财岂能同意?他打了蓝茂一拳便是回答。他没有打第二拳,是因为蓝茂太弱了,不经打,一拳就打飞到了墙角,碰到犁铧,口鼻流血。再说,覃桂叶拦住他,不让他打。

覃桂叶同不同意或愿不愿意跟蓝茂走?还是选择留下与韦加财过?她六神无主,也不能做主。

于是纠纷升级,由家事变成村事,交给了顶牛爷裁决。

现在,事件的事实、原由和诉求已经摆开、拎出和透露,像是水落石出。当事人和旁听的人们,屏息静气,等待顶牛爷的裁决。

顶牛爷闭着眼睛,从当事人陈述和询问结束,他的眼睛就闭上了,看上去像是睡觉,其实是在冥想和思考。多数人能感觉,这是一宗难办的事情,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就算顶牛爷再清明,裁决起来也是很困难的。如今是新社会了,覃桂叶的丈夫只能有一个,那么蓝茂和韦加财,理应是哪一个?蓝茂吗?他和覃桂叶从小就结了娃娃亲,那就是夫妻。虽然蓝茂曾经想废掉这门亲,可是没有休书,那么覃桂叶名义上就还是他的妻子。韦加财吗?他和覃桂叶实际同居生活,并且已有了孩子,水到渠成,瓜熟蒂落,能说他们不是夫妻吗?是的,蓝茂和韦加财,都有身为覃桂叶丈夫的合理性。至于说合法,他们两个都不合法,因为他们一个都没有与覃桂叶在政府民政那里进行婚姻登记,没有红本本的结婚证。那么,该怎么办?怎么判?

顶牛爷的眼睛终于睁开了,在苦思冥想很久之后,他亮明的双眼看着大家,说:这宗事情还需要调查,单独进行调查,分别问话。今天就到这里,不做判决。大家散了吧。

众人失落、意犹未尽地散开回家,像归圈的羊。

蓝茂没有地方可去,那晚他就住在小学空着的教师宿舍里。那间空着的教师宿舍,其实就是我父亲的房间。我父亲是上岭小学的教师,因为我家离学校近,就没有住校。这房间平时就用来备课和教训不遵守纪律的学生。那晚蓝茂要住这间房,我回家去为他拿来了一床棉被,还有吃的。

感受到温暖的蓝茂,在房舍里安定,像一只被收容的流浪猫。他看着退走的我,问:他会帮我吗?

我想他指的是顶牛爷,说:你晓得为什么叫他顶牛爷吗?

蓝茂说:是不是说,他是顶呱呱的最牛的人?

我原以为顶牛爷喜欢处处与人顶撞、斗狠,所以才叫顶牛爷,现在蓝茂却解读出另外的意思。对的,我说。

那我就放心了,蓝茂说。

第二天是星期天,学校停课,学生不上学。顶牛爷经过我家,带我去学校,说有任务交给我。

到了学校,在操场,顶牛爷对我说:今天,我要对蓝茂、韦加财和覃桂叶分别谈话,单独调查。他指指学校两边的入口,你给我看着,不要让不相关的人进来,更不许偷听。我先问蓝茂。问完蓝茂,你再去把韦加财叫来。等问完韦加财,你再去叫覃桂叶。

给我布置了任务,顶牛爷便去提问蓝茂了。

我在校内放哨和巡逻,专心致志,像一个守卫祖国领土的士兵。星期天的学校,空阔和静谧,像没有人迹的山谷或山洞。这又是白天,人们都在地里干活,这的确方便顶牛爷对婚姻纠纷的当事人单独询问和调查。顶牛爷为什么要对当事人分别询问或单独调查?我想一定是涉及人的私密,那么单独询问,既可以保护人的隐私,又容易得出真话和真相。在这一点上,蓝茂理解的顶牛爷没有错,他是顶呱呱的最牛的人。

顶牛爷询问蓝茂,还是在昨晚那间教室里。现在教室里就他们两个人,一对一。他们在谈什么,或问答什么,我没有过去听,因为顶牛爷说了不许偷听。我老老实实走走停停在离教室很远的地方,执行我的任务。

大约有两节课的时间,顶牛爷与蓝茂谈完了,因为蓝茂走出了教室,回房间去了。顶牛爷随后也出来了,远远对我做了个手势。我快步走出学校。

我在韦加财家,请出韦加财。他跟我往学校走。跟在我屁股后面的他,气喘吁吁或气鼓鼓的,像一头刚跳槽的猪。我方才到他家的时候,他正在打骂覃桂叶,现在虽然停手住嘴了,但仍在气头上,或还有怒火。

我突然站住,回头说:加财哥哥,等见了顶牛爷,你不能这个样子。

韦加财愣怔,说:我不这个样子,要哪样子?

你不能发怒,我说,发怒,顶牛爷会不高兴的。他不高兴,就会错判。

韦加财一听,连忙点头,说:我晓得了。

我送韦加财进教室。他见了顶牛爷,已是心平气和、恭恭敬敬的样子。他乖乖地坐在昨晚他坐的位置上,并着腿,两手放在双腿上,像一个打算老实交代的受审的人。

我退出教室。在离开教室几十米远后,我却又折了回来。那教室仿佛是一个磁场,吸引着我。我蹑手蹑脚贴着墙壁爬行,像一只偷腥的猫。顶牛爷讲过不许偷听,此时我理解为不许不相关的人偷听,而我是与此事件相关的人。我是顶牛爷的使者,是参与在这宗事件的人,不是外人。我蹲在教室前边的窗户下,听到顶牛爷和韦加财的谈话——

顶牛爷:覃桂叶是不是你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

韦加财:是。

顶牛爷:多少钱?

韦加财:八十。

八十?

人贩子开口要一百,我砍到八十。

你哪来这么多钱?

我卖血得一些,卖蛇、卖鱼得一些,卖米得一些,不够都是借的。

你家还有米卖?

要用钱,米也要卖。

到了荒月,你全家吃什么?

东借西借呗,大不了出去讨饭,大不了继续卖血。

你买来个老婆,还生了孩子,养不起,过不好,对不起老婆孩子,不如放他们走,跟别人过。

不可以!顶牛爷,万万不可以!

你买覃桂叶的钱,我让蓝茂补偿你?

我不要钱。我要老婆孩子。老婆孩子重要。

那你为什么还打骂老婆?

那是以前,给我生完儿子后我就不打也不骂了。不过,今早我气不过,骂了一会,打了两下。顶牛爷,你千万不能把我老婆判回给那个卵仔。我保证以后坚决不打骂老婆了。再说,我老婆又怀孕了,我们就要有第二个孩子了。

……

顶牛爷与韦加财的谈话,也进行了两节课。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离开了窗户。等韦加财和顶牛爷走出教室,我已经站在校内的篮球架下了。

我送韦加财回家,再从他家里请出覃桂叶。

我让覃桂叶走在我的前面,这么做是为了让她按自己的节奏和速度走。她不是又怀上孩子了吗,肚子大了。如果之前没听到韦加财对顶牛爷说的话,我还以为覃桂叶肚子大是因为长胖了。这个丰满的女人此时行动摇晃和迟缓,步子和神态都很紧张、慌乱,像是一头猪被送去屠宰的路上。

覃桂叶突然停下,然后转身,要走回去的样子。

我拦住不让走。顶牛爷还没问你话呢,我说。

覃桂叶说:我害怕。

顶牛爷不吃人,我说。

我不怕顶牛爷。

那你怕什么?

我不晓得。

我听见韦加财跟顶牛爷保证,他以后再也不打你骂你了。

我愿他打死我才好呢。

打死人是要偿命的。

你听见蓝茂跟顶牛爷讲了什么?

我没听见。

韦加财的话你听见,蓝茂的话你为什么没听见?

他和顶牛爷谈话的那会,我不在教室里,也不在外面的窗户底下。

让开,让我走。

你不去见顶牛爷,顶牛爷问不到真话,他就会错判哦。

覃桂叶听我这么一说,想了想,又转过身去了。她仍然紧张和慌乱地走着,像是一头猪被送去屠宰的路上。

我把覃桂叶送进教室,然后出来。我公然在教室附近站岗放哨,背对着教室。顶牛爷要是从门口往外看,就可以看到我。他没有让我再离远一些,可能以为目前的距离我什么也听不见。其实我听得见。

顶牛爷:覃桂叶,你是怎么到韦加财家的?

覃桂叶:我是被人贩子卖给他的。

人贩子是哪个?

不晓得。

是男的还是女的?

两个男的。

我看你也不笨,怎么可能落到人贩子手上?

我不晓得他们是人贩子。等晓得的时候,我跑不掉了。

你和蓝茂圆房没有?

我们小时候都是在一起的,在一个房间里。

我的意思是,你和蓝茂,有没有做过老公老婆之间做的那种事?

没有。

你又怀上孩子啦?

是。

蓝茂去上学读书后,曾想过要休掉你,你有没有恨他?

不恨。

为什么不恨?

不晓得。可能小时候就在一起,恨不起来。

那么韦加财打你骂你,你恨他不?

不恨。

为什么?

我活该。

你愿意跟蓝茂走吗?

我不晓得。

如果让你选,你是选蓝茂,还是选韦加财?

可是,我有韦加财的孩子了。

那么,你是愿意跟韦加财过咯?

可是,蓝茂他回心转意了,他其实没有休我。

……

不知不觉,又接近两节课的时间,顶牛爷与覃桂叶的谈话结束了。他们前后走出教室,一个像考完试的学生,另一个则像监考完毕的老师。他们的表情都不好,像学生表现差劲老师也高兴不起来一样。

至此,三位婚姻纠纷的当事人,都已经分别进行了询问和调查。时间也过了中午接近下午了,我肚子饿得咕咕叫,而顶牛爷紧接着又给我布置任务,说:你去把村长请来,把你阿爸也请来,顺便给我带点吃的。

我先去通知我父亲,并让他准备些吃的。父亲对顶牛爷的邀请,感到纳闷,嘀咕说:这种婚姻纠纷,可不像学生打闹,请我去有什么用?我说是顶牛爷叫我来请你,你一定要去。

我接着去请村长,边吃红薯边走。村长的家在村东边的尾端,但村长本人却应该是本村的首脑或中心人物,至少名义上是。我想顶牛爷请村长去,是表示对他的尊重,或者也是想要他拍板。其实那时候村长的称谓不是村长,而是队长。上岭村也不叫上岭村,而是上岭生产队。但人们还是喜欢把队长叫村长,把生产队叫村,这是传统的叫法,就像在学校里或课堂上,我必须规规矩矩称我父亲为老师一样。

村长姓蒙。我去到蒙村长家,他不在。我一时忘了生产队队长是要带头劳动的。于是我在田间劳动的人们中,找到了他。蒙村长听到顶牛爷请他去商讨定夺婚姻纠纷的事情,很高兴。他撂下粪桶,朝着埋头干活以及张望的人们振臂一呼:我走啦!最后还得我拍板,我去做决定啦!

我和蒙村长到学校的时候,我父亲已经在那里了。父亲坐在教室前排的一侧,温顺地看另一侧的顶牛爷吃东西,像弟弟看哥哥。事实上父亲也是把顶牛爷当哥,因为顶牛爷也姓樊,辈分都一样,都是宝字辈,只是年纪比父亲大。顶牛爷之所以把父亲请来,是不是相信这个远房的堂弟会跟他站在同一立场上?

见蒙村长进来,顶牛爷依旧在吃东西,而且由狼吞虎咽变成小口慢嚼了,像是消化食物,也像是消磨时间。蒙村长和父亲耐心地等顶牛爷吃完,只见顶牛爷抹了抹嘴,说:请你们来,是关于覃桂叶与两个丈夫纠纷的事情。在我裁决前,先和你们二位通通气。宝宗(父亲名)是老师,有文化,也懂法,我裁决不当你可以提意见。龙财(村长名)是村长,我的裁决要通过你宣布才妥当。

蒙村长说:既然要通过我,那么,我们去村部说这个事是不是更妥当些?

顶牛爷瞪了一眼蒙村长,却软和地说:那就成全你吧。

蒙村长、父亲和顶牛爷便到村部去。我跟着,像个小跟班。

村部就在学校隔壁,很小,像个小庙。只有两间屋,一间是值班室和广播室,另一间是办公室。蒙村长掏出一串钥匙,用其中一把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

三位大人走进去。办公室有一张长方桌,蒙村长抢先坐在了正中的位子,面向门口。那似乎是他平常坐和理应坐的位子,椅背也比其它椅子高一截。父亲则坐在另一边,像个下级。

顶牛爷没有坐下,他站着,不时走动,像个即将部署作战或宣布指令的指挥员。他一会儿在蒙村长和父亲前面,一会儿绕到他们的身后,酝酿事情。蒙村长和父亲的目光被活动的顶牛爷牵扯着,有时长,有时短,像松紧带一样。

我迅速跑回家,拿来了热水瓶。借着给三位大人倒水和续水的机会,我得以进入办公室,断断续续听到他们的话——

蒙村长说:覃桂叶这两个丈夫,蓝茂当丈夫在前,韦加财当丈夫在后,什么事情都有先来后到,要讲究先到先得,是吧?在前面的理应优先于后面的,前面是老大,后面的是老二,我认为是这样。

顶牛爷说:这个不对。要根据实际的情况处理才对。如果讲究先到先得,先来就是老大,我当了十几年兵,升官发财,是不是先轮到我呀?不是这样的。在我后面当兵的人,升官比我快比我大的多的是。

见蒙村长还不认可,顶牛爷接着说:假如按照你的规矩,这个村长就轮不到你来当。应该是宝宗来当。宝宗当村文书的时候,你还是小农民呢。

蒙村长说:宝宗不是改当老师了嘛,他现在是国家干部,比我当村长强。

顶牛爷说:那宝宗,你来表态。

我父亲说:蓝茂和韦加财,不管判覃桂叶给哪一个,他和覃桂叶都要到公社民政那里,补办结婚证,让婚姻合法。

我父亲的话显然不是顶牛爷想要的,至少不是目前急着的事情。顶牛爷想要的是父亲明确的态度和立场,就是覃桂叶该判给谁,蓝茂,还是韦加财?但我父亲模棱两可,答非所问,像文不对题或牛头不对马嘴一样。顶牛爷看着他远房堂弟的眼神,黯然失落,像熄灭的灶火。他大手一挥,再往下一劈,说道:

那我拍板了,我就独裁啦!

村里的三个高音喇叭,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响起,同声传播着蒙村长的话:

全体村民注意,韦加财,覃桂叶,蓝茂,特别注意,今天晚上,在学校集中,在学校集中,宣布重要的决定!

天黑了,学校有了很多人,比昨晚还多。我发现多出来人,是从外村来的。看来蒙村长的广播传得好远。这么群情想往、蜂拥而至的聚集场面,只有公社放映队到村里放电影才可相比。

韦加财、覃桂叶、蓝茂、蒙村长、顶牛爷相继到来和出现。他们每每现身,群众便自觉或自动地让开一条道,放进教室,像夹道迎接放映队一样。

顶牛爷站到了台面上,看来是由他宣布裁决的结果。这让我意外,因为之前我听顶牛爷说裁决结果将由蒙村长宣布才妥当,现在为什么不这么做了呢?是蒙村长不愿意吗?我想是的。他和顶牛爷在裁决的结果上有分歧,或意见不统一,他不想宣布不是他认可的决定。

在众目睽睽中,顶牛爷做出了他的裁决:

覃桂叶,判给韦加财!两人在三天内,必须去公社民政补办结婚证。

顶牛爷一说完,立即从台面走下,然后撒腿离开教室,扬长而去。他不等当事人和群众作何反应,就匆忙地走开,就像是躲避当事人和群众反应的反应。他是不是担心或害怕他的裁决,产生不良或坏的效果?

裁决产生的效果出奇的好,从教室里的一片欢呼、欣喜景象可以证明。绝大多数的人们扬眉吐气,弹冠相庆,像是看了一场好人打败了坏人或正义战胜邪恶的电影一样。他们纷纷冲出教室,似乎是想找顶牛爷,向做出公正、合理、合情裁决的他表示尊敬和拥戴。在看不到顶牛爷的人影后,他们就地热议、抒情了很久,这才从学校散去。

当事人蓝茂、覃桂叶、韦加财留在教室里。

蓝茂蹲在地上,萎缩和低迷,像一棵被砍掉了主干的树根。他是这宗婚姻纠纷事件的挑起方,是裁决的输家或失败者。他似乎没想到是这样一种结果,也似乎料到了。他曾寄予厚望的顶牛爷,竟裁决他输了。他不是上岭村的人,这似乎是他输的原因。他要不回他想要回的女人了。

覃桂叶坐在一张凳子上,一动不动。她披头散发,像是在一动不动前有过过激甚至疯狂的举动。她此刻虽然一动不动,但看上去心里很难过和痛苦,因为她的脸露出的部分都是扭曲的,像是虫啮的果子。她的两只手都放在她的大肚子上。一只手张开,像母鸡的翅膀,爱护着肚子里的孩子。另一只手握成拳头,像铁匠的锤子,要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

唯一有动静和动作的是韦加财。他喜笑颜开,像捕获了猎物的猎人一样高兴。他先是好言好语哄诱覃桂叶跟他回家,见覃桂叶没反应,他这才来硬的或来狠的。只见他拉起覃桂叶的手,却被覃桂叶挣脱。于是他揪着覃桂叶的头发,像攥着牛鼻子绳一样,用力拽,硬生生地把她拽走了。

我在门外边,看到了教室外和教室里的一切。

除了蓝茂和我,学校已经没人了。我走进教室里,站在仍然蹲着的蓝茂跟前,像是树根旁长出的一棵小树。我没有话对他讲,像没有水浇活一条曝晒的鱼一样。我就那么干巴巴站着,默默地陪着他,直到父亲出现,唤我回家。

父亲在顶牛爷当众裁决的时候,没有在场。傍晚我临出门的时候,他对我说:有人问我为什么不来,就说我哮喘病犯了。父亲的确有哮喘病,这是事实。但那晚他哮喘病没有犯,整天都没有。那么顶牛爷当众做裁决的时候,他为什么借口不去呢?我想不明白。

那夜父亲在与我回家的路上,对我说:

一平,有的事情现在看来合情合理,过了些年再看,可能就不合情合理了。

我听了觉得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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