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牙
书名:顶牛爷百岁史 作者:凡一平 本章字数:7553字 发布时间:2024-07-31

四颗金牙在顶牛爷嘴里闪闪发光,像是暗夜田垌飞翔的萤火虫。

我六岁的时候,就知道顶牛爷的嘴里有金牙,与知道他头上长角的时间是同步的。但是他头上的角,我至今没有见着。他一百岁了,我五十六。我每次与顶牛爷在一起或碰面,他都戴着帽子。他破了换破了再换的帽子,像是灶上锅头永远滚烫的锅盖,使我一直没有机会掀开它,摸一摸哪怕看一看他头上的角。但是他嘴里的牙,我是看得一清二楚。只要他一讲故事或往事,就不得不露出他的牙齿,就像一揭开锅盖锅里是饭是粥都一目了然一样。

顶牛爷给我及我同龄的孩童讲故事的时候,他的牙齿便露出来,甚至先于故事或声音夺人耳目。他总是张开嘴后,才决定讲什么故事或哪个故事,于是他的两排牙齿就上下咬合着,噼噼啪啪,或滴滴答答,就像舂着没有谷禾的舂碓,或者像我多年后使用缺失纸张的打字机,闻不见实际的东西或内容。遇到这样的时候,他的牙齿就特别引人注目,就像夜行的灯。

顶牛爷嘴里的金牙,在一同听讲故事的孩童中,是我最早发现的。我发现他讲到动情或忘情处,嘴巴就张开着不动,或合不拢嘴,像是喉咙或心坎被坚硬、尖锐的东西卡住或刺痛一样。于是他的全部牙齿便被细心的我看到和看清,两排参差不齐、颜色不一的牙齿,像是玉米棒上两行怪异的玉米粒一样,让我疑惑和好奇。

在他多数非黑即白的牙齿中,我发现有几颗闪着金光。后来我确认是四颗。四颗别致的牙齿分布在上下牙床,但都集中在最里面,是磨牙的位置。它们光滑饱满,比其它的牙齿都大,是顶牛爷嘴里最好看的东西,像牛粪上的花朵。

我知道那是金子做的牙齿,是一次顶牛爷与我独处的时候,亲口告诉我的。我把家里炖熟的半个猪蹄偷来,送给顶牛爷。顶牛爷啃着猪蹄,满嘴流油,像是啃着冒出汁液的甘蔗一样。因为有油的润滑,它的牙齿就显得贼亮,尤其那四颗往时闪着金光的牙齿,此刻更加光彩刺目,像是被阳光照耀的四棵 春笋。顶牛爷终于注意到我老是盯着他的嘴,像是知道我对他嘴里的什么东西感兴趣,说:

你是不是想晓得我嘴里有几颗不一般的牙齿,是什么东西做的?

我点头。

是金子做的,顶牛爷说。他看了看啃得只剩一小截骨头的猪蹄,看着我,像是吃水的看着挖井的人。你答应我保守秘密,我就把秘密告诉你。

我又点头。

于是顶牛爷对我讲述了金牙的来历——

抗战的时候,有一次战斗中,顶牛爷身边的一个战友中弹倒下了。他是顶牛爷战友中最好的战友,好得像亲兄弟一样,叫韦元生。韦元生倒下的时候还没死,血仍然从胸部的伤口噗噗往外冒,像喷泉一样,无论顶牛爷怎么堵也不能止住血。韦元生努力地挪动一只手,架在了顶牛爷的一只手上,试图把顶牛爷的手拉开,仿佛是阻止他无用功的行为,也像是想牵引他的手去往别的地方。顶牛爷看韦元生闪烁的眼神,断定韦元生用他的手另有它途的可能性更大。他腾出一只手往别的地方摸,摸一处,看一次韦元生的眼神,一看眼神不对,继续往别处摸。自上而下,从上衣摸到裤裆,顶牛爷摸着了一坨硬物,一看韦元生的眼神,发现他的目光如炬,像是命门打开了一样。硬物在裤裆里,与裤兜贴近但又不在裤兜里。顶牛爷解脱了韦元生的裤子,扒开,发现硬物在裤兜背面被一块厚布缝得严严实实。他将布条撕开,取出硬物——

是一坨金子。

金子像一个人的拇指,大小和形状均像,只是颜色和硬度不同,因为它是金子。

顶牛爷大概能知道韦元生有一坨金子。韦元生跟他炫耀过。约半年多以前,台儿庄战役结束不久,韦元生兴奋而又玄乎地对顶牛爷说,我有一坨金子。顶牛爷说在哪里?给我看看。韦元生摇头说我藏好了,不好拿。顶牛爷看着同是督战队队员的韦元生,说你为什么有一坨金子?他言外之意是为什么你有而我没有。韦元生说我福大。顶牛爷说一定是逃兵贿赂你的,是不是?韦元生慌忙说不是,是团长赏给我的。顶牛爷说团长为什么赏你金子?韦元生说我用胸膛替团长挡子弹,救了他的命。顶牛爷看着好端端的韦元生,说你怎么没死?你的身子是铁打的?韦元生说子弹刚好打在我护身的虎骨上,跑飞了,虎骨也开裂了。团长看着碎了的虎骨,后来就拿一坨金子与我换,其实是赏我,虎骨没有金子贵。顶牛爷看着像捡了大便宜的韦元生,说没有命,金子就是一坨屎。

此刻,看着奄奄一息的韦元生,看着无法救命的金子,顶牛爷说:你要是把金子放在胸口上,挡住枪子,就没事了。可为什么偏偏要把金子藏在裤裆里呢?

韦元生用尽力气,断断续续地吐字,拼凑起来的意思是,托顶牛爷将金子交给他妹妹。他吩咐完,便断了气。

金子在顶牛爷的身上,跟随顶牛爷南征北战。成年累月,它像是一个宝贝,让顶牛爷底气十足,因为他拥有着比同等人优裕的资本,尽管这资本只是暂时拥有,他终将转交韦元生的妹妹。但是没转交之前,保管权是他的,甚至所有权也可以是他的,因为金子的秘密或来龙去脉,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了。他其实可以将金子据为己有的,如果他想的话。而顶牛爷没有这种想法,即使有他也不敢,所以好几年过去金子完好无损。但逐渐地,金子反而成为顶牛爷的包袱,脱不开又丢不得。它像是吸附在皮肉上的蚂蟥,让顶牛爷难受。他日日盼望着抗战胜利,无仗可打,那么他就可以回家,找上韦元生的妹妹,把金子交给她。

抗战胜利了,顶牛爷以为可以回家了。没想到内战又打起来,看阵势三五年是回不了家,前提还得保住命。

说到保命,顶牛爷万分珍视,活着或求生的欲望从未有过的强烈。与日本鬼拼杀七八年,都能活下来,可不能日后死在自己人的内斗中。如果死了,相当于把命搭给了同族同胞之间的斗殴,那太不值了。不过九死一生的沙场经历,也给了顶牛爷自信。他相信他能活下去,何况他渴望活着。

他担心的是保存在他身上已经七年多的那坨金子。命在,金子弄不好却丢了。那样他掉进黄河也洗不清,因为那不是他的金子。这之前金子就丢过两回。一回是洗澡的时候被人换错了衣服,另一回是负伤昏迷的时候在医院也是被换的衣服。这两回虽然都把金子找回来了,但每回都让他心惊胆战。金子不能再丢了,命在,金子必须得在。

顶牛爷决定把金子做成牙齿,镶在嘴里。这是万全之策,也是明智之举。他认为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那是1946年秋天,内战全面爆发,越发担心和紧张的顶牛爷在队伍开拔前,把金子做成牙齿。他在部队驻扎的城市,先找一个牙医,估量金子的大小可以做成四颗磨牙。然后他把拔掉的四颗磨牙带到某个金店,让金匠依据磨牙的形状,将他交给的金子做成牙齿。金子变成牙齿后,他把它们交给牙医。牙医将它们镶在了顶牛爷的嘴里。于是,四颗金牙替代了他原有的四颗骨牙,开始在他嘴里,发放着异样的光芒。金牙在他身体里,像几个小精灵,跟他北战南逃,完整无缺,即使后来被解放军俘虏、改造,也没有被发现和没收。

顶牛爷没有投诚参加解放军,而选择了回家当老百姓,便是与金牙有关。他保管金子已经太久了,而完成战友的嘱托,成为了顶牛爷迫不及待的心愿。

这便是顶牛爷告诉我的金牙的来历或秘密。这是我的半个猪蹄换来的。但我知道这并不是秘密的全部,因为金牙至今还在顶牛爷的嘴里。我以为半个猪蹄只能换这么多。后来我又从家里偷来半个猪蹄,顶牛爷啃完猪蹄,却没有继续往下讲金牙的事。他对接下来的事守口如瓶,像是有难言之隐。他的眼睛也没有流露,抑或通过眼神流露了只是我看不出来,我那时候太小了。

我在顶牛爷逐渐变老的过程中逐岁长大,他六十,我十六,他七十,我二十六。无论顶牛爷老去或我长大成人,金牙依然在顶牛爷嘴里,像被乌云遮蔽或骄阳映照的冰山,隐藏着许多不解之谜,或闪耀着迷离的光芒。

我确定我十六岁那年,与顶牛爷生活的一个女人,离开了他。

那个女人离开顶牛爷的时候,还很年轻,应该不到三十岁。从年龄和传言判断、推理,她一定不是金主韦元生的妹妹。我不知道她姓甚名啥,村里人称她埋公时,这是壮话对某人妻的叫法,“埋公时”意思是牛爷的老婆。但平日里我是称她为伯娘,因为顶牛爷与我同族同姓,与我父亲同辈但年纪比我父亲大,我称他伯父。

伯娘离开顶牛爷,我便不好称其为伯娘了。

我猜想女人的离开,或许与顶牛爷的性格或脾气有关。人们之所以称我这位樊姓伯父顶牛爷,是因为传说他头上长角并且处处喜欢与人抬杠、顶撞的缘故。

女人离开的那天,我在村里。那是春天,春天的上岭村花红柳绿、草长莺飞,像一个女人当新娘的样子。几乎所有的村人都从房屋里跑出来,看热闹。

女人也似乎是兴高采烈地走的,像是翻身解放走向新生活一样。她穿着花红衣裳,拎着一个黑漆的箱子,快步地离开村子和围观的群众,像一只从笼里出来奔向旷野的锦鸡。

女人走后的村子,顿时像个冰井,凝固起来。所有人僵在那里,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女人都和顶牛爷过了好几年了,而且吃得饱穿得暖,为什么还要走呢?

但女人为什么来,村人大多是晓得的,查询加上猜想,大概是这么一回事——

她是顶牛爷捡回来的。具体地说,她是顶牛爷去寻找另一个女人的路上,又找不着那个女人,却捡回了这个女人。

这女人被顶牛爷带来村子的时候,还是个姑娘家,留着长辫子。她又脏又瘦,像个带粪的丝瓜。夏天穿着棉袄,像个疯子。她只会讲汉话,听不懂壮话。

不过没多久,她就变样了。出现在村人面前的她白净、肉乎,有了人样。秋天穿着秋天的衣服,花俏、得体。壮话能听懂,还会说几句了。

这无疑是顶牛爷的功劳。她不仅救了这个当叫花子的女人,还把她养肉实了,而且,还很好看。村里面没有谁家的姑娘和女人,有她好看。

都说顶牛爷赚了。白捡了一个小三十多岁的女人,那肯定是赚了,像捡了一坨金子一样。那时候村里没有多少人知道顶牛爷嘴里有四颗金牙,即使知道也不相信,认为是假的或者是吹牛。但是他捡回并拥有这么一个活生生的漂亮女人,相当于或值得用一坨金子买的,甚至是金不换。

然而不过五年,女人却走了。从迹象看,是顶牛爷放她走的,不然她走的不是那么轻松、愉快。顶牛爷为什么要放她走?

缓过神的村人们回头涌向顶牛爷家里,慰问、询问甚至是逼问顶牛爷。

有人问:女人家为什么走了?

顶牛爷说:我放她走的。

有人又问:是不是你那家伙不中用了,没法喂饱人家,只好放人家走?

顶牛爷见问的人是个比自己还年轻的爷们,说:我们各用自身的家伙,挂半桶水上台阶,比试比试谁刚强、耐久,谁输了赔一头牛。敢不敢赌?

那年轻的爷们想了想,不敢比试。在场的男人也没人敢。

依旧有人问:那是不是因为生不出孩子呢?怀不上的问题。你放她走,肯定是你的原因啦。

顶牛爷瞪着一旁附和并嘲笑的男人,说:要不借你老婆我用一个月,看能不能怀得上?怀不上你阉了我!

嘲笑的男人变成被嘲笑的男人,他与顶牛爷吵架,最后打了起来。眼看要伤筋断骨的时候,两人被隔开。孔武有力的顶牛爷需要四个人夹住,而另一个只需要两个人就够了。对殴不成,骂架继续。

打架骂人,我都在场。

我看见顶牛爷张嘴骂人的时候,他的嘴就像一个铁锚,两排牙齿就像铁锚上的锯齿,锐利和瘆人。唯有那四颗金牙,平安、冷静地在最里面,像躲避或隐藏在云深处的四颗星,连我都看不到它们的光辉。

我三十六岁那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又见到离开顶牛爷二十年的女人。我作为某党刊的专栏作家,要采写一个女慈善家的报告文学。我手上有许多她的材料,本足够我写了。但我一看她的照片,跟顶牛爷曾经的女人很像,尽管体貌有了改变,我依然认出来,尤其她那双乌黑透亮的大眼睛,像不变质和变色的老玉,一下子把我攫住。她一定是埋公时,但现在我知道她的真名实姓叫覃小英。我要去面见她。

覃小英也还记得我。即使不记得我,只要我一说上岭村,她就得动容。我再说顶牛爷,她肯定得动心。

我都说了。

谈到和谈起顶牛爷的覃小英,这个与顶牛爷生活了近五年的女人流着泪水。她讲述她逃难流离失所的时候,遇到了顶牛爷。他把她领来上岭村,领回家。名义上她做了他的老婆,但实际上没有。他们没有睡在一起,不是她不从,也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们中间隔着一个看不见的女人。这个看不见的女人是他死去战友的妹妹。他总是想她、惦记她和找她,像一个永远上满发条的钟表一样。但即使这样,她也不情愿离开顶牛爷,或不忍心离开。是顶牛爷放她走的,甚至是撵她走的。仿佛顶牛爷从领养她的开始就知道,她不属于上岭村,也不属于顶牛爷。上岭村只是她暂栖的地方,顶牛爷也只是临时保护她的男人。她迟早是要走的。果然不过五年,形势好转了,她终于联系上了她的家人,于是顶牛爷趁机把她撵走了。她回到了她的家,开始与家人做生意,发了。然后她嫁给与她家合伙做生意的家族的人,发大了。她感念顶牛爷的放手,像是把一条肥美的鱼给放生了一样,要不然,她将在上岭这口水缸里,在一个贫寒男人的照顾下,穷极一生。

你知道顶牛爷有……金子吗?我说。我不同意她顶牛爷贫寒的说法,因为我认为他不穷。他一坨金子做成的四颗金牙,在当年,随便拔掉一颗,都可以用来做生意,或者建房。

她惊讶地看着我,诧异我的知底。我跟他生活了好几年,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有金子呢?是金子做的牙齿,一共四颗,她说。

说到顶牛爷的四颗金牙,覃小英眉飞色舞,像是讲起高兴的事一样。他就是用这四颗金牙把我撵走的,不说这四颗金牙,我还不痛快走呢。她说。

顶牛爷说:覃小英,走吧。别想着这四颗金牙,他不是我的,更不是你的。

覃小英说:那个女人你都找了多少年了,既然找不到,金子就是你的。我有没有份,无所谓。

顶牛爷说:既然你无所谓,为什么舍不得走?

覃小英说:我走了你身边就没女人了呀。

顶牛爷说:说到底你还是舍不得我这四颗金牙。

覃小英说:说到底那个找不到见不着的女人呢,比我重要。

顶牛爷说:对了。

覃小英说:我走!

二十年前的对话,覃小英依然记得清清楚楚,如今跟我讲起,举重若轻,还增添了诗意。

顶牛爷还活着。我对她说。

那他就是八十岁了。她说。

他去年差点就死了,我说。我告诉覃小英,顶牛爷去年生了一场大病,没去医院,去医院治病要花钱,而顶牛爷没有足够的治大病的钱。亲戚愿意借钱给他,他不要。村委会答应马上帮他补办医保,他摇头说来不及了。知道他嘴里有金牙的人劝他,把这四颗金牙都拔了,用来治病吧。顶牛爷说道,你们不是怀疑我金牙是假的么?真的是假的。

金牙是真的……金子!覃小英打断我的讲述说。她用她家族前前后后都是做金银珠宝生意来说明或证明,她对金子有先天和后天的鉴别能力。我一眼能看出来,那是足金做的四颗牙齿。她最后说。

顶牛爷有病不治,或者说一分钱不花,在家等死。从去年春天到秋天,他为自己选定了墓地,并造好了棺材。他以为他熬不过去年冬天,却在冬天神奇地好了起来,重新在村子出现和走动。他拔萝卜,吃红薯,甚至啃甘蔗,都被人发现。

覃小英快慰地笑了。女慈善家的笑容,看起来跟良家妇女的笑容没多大的差别。

我五十六岁这年,春节前我回上岭,看望大哥。由于新冠病毒疫情,我被困在村里。我在大哥家过年,心想我今年五十六,顶牛爷就是一百岁了。他的身体还好吗?他的金牙还在不在?

等到疫情缓解,我可以回南宁了。离开上岭村的前夕,我决定去探望顶牛爷。

从外面看,顶牛爷居住的房屋还是老样子,只是换了瓦片,赭红的屋山覆盖在老梁旧墙上,像一顶红伞在为老人遮阳挡雨。

在这座主体比顶牛爷年岁还长的房屋里,我见到了顶牛爷。他戴着一顶圆形的加绒的黑色棉帽,棉帽腻乎油亮,像是裹着板油的羊肚。他戴帽子,却不戴口罩,因而面容全露在我的眼前。一百岁的他脸蛋沟壑纵横,色泽黑化枯涩,但依然有阳气浮现或充斥着,像是一个虽然磨损少气但仍然可以滚动的皮球。这得益于他一双矍铄的眼睛,他的眼睛仍然有光,仿佛放火,助力他百年的生命在延续和燃烧。

我以为他认不出我来,因为我戴着口罩,并且我还不敢摘下口罩。但是他叫出了我的名字,而且是外号:小肥猪。

我想顶牛爷一定是闻到了我带来的炖猪蹄的气味,猪蹄现在还被芭蕉叶包裹着,没有现形,但气味已经钻进了他的鼻子里。这是顶牛爷熟悉的找寻的味道。通过这味道,他知道是我,我来了。

我来时他坐在棺材上,此刻他还是坐在棺材上。这没有什么不吉,恰恰相反。看淡或看透死的人往往长生,就像战壕里视死如归的人通常侥幸活着。这口二十年前顶牛爷就已准备装殓自己的棺材,至今还在阳间,被顶牛爷当成座椅和床榻,福寿延年。而且,长寿人家的棺材,外人能坐上去,就是福分。

我坐在了棺材上,与顶牛爷并在一起,像藤架上相邻的一个老瓜和一个小瓜。但我不敢触碰他,不敢握他的手。我隔着口罩问候他,像一个医生,也像一个病人。

顶牛爷口无遮拦回答我,说:你现在带的猪蹄,我啃不动了,牙齿都掉光了。

顶牛爷说话的时候,我没注意他的牙齿,我注意的时候,他嘴已经闭上了。

我想我带来的猪蹄还没给他呢,便把边旁的猪蹄拿起,捧上。我正动作打开包裹猪蹄的芭蕉叶,被顶牛爷摇头并摆手制止。

顶牛爷又张嘴,说:看,牙没了。

顶牛爷说完话,嘴还张着,为了让我看他的牙。

我看他的牙,是没了。一眼扫过去,光秃秃的,只有牙床和部分牙龈,而且萎缩得很厉害,像是寸草不生并且垮塌的丘陵。

可是我再仔细看,往里看,忽然发现有东西在闪光,像是黑暗的隧洞深处燃放的火花。我熟悉这火花,知道是什么东西在闪光。

我说:金牙不是还在吗?四颗,都还在。

顶牛爷说:这不是我的。

我晓得。是你死去的战友托付给你,交给他的妹妹。

顶牛爷看着我,是盯着我,像盯着一本记事簿。他想起了什么,说:金子的事,我没有跟你讲完。

我说是的。

现在我对你讲。

我抖动还捧在我手上的猪蹄说:把猪蹄吃了再讲?

顶牛爷说:你以为我还稀罕你的猪蹄呀?你也不是小孩了。

在过了五十年之后,我听顶牛爷讲金子未知的事,他嘴里咬合着这金子做的牙齿,吐出全部的秘密或真相——

顶牛爷被解放军俘虏教导后,领了路费回家。他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回到广西的半路,就拐去找战友韦元生的妹妹了。韦元生是陆川县马坡乡大良村人,这个顶牛爷记得。他很顺利就来到了大良村,却见不到韦元生的家人。村里人告诉他,韦元生的家人早就死光了。顶牛爷不信,指出韦元生还有个妹妹,她或许出嫁了,嫁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村里人众口否认,韦元生根本就没有妹妹。顶牛爷还是不信,转而去别处打听和寻找。这一找,便是一年。找不到韦元生妹妹的下落,顶牛爷只好回家。他回到阔别十多年的上岭村,却无法安定和安心下来,因为有事未了。韦元生这个找不着的妹妹,就像深水里的一条鱼,迟迟没有让他钓着。他嘴里的四颗金牙,不拔掉交给真正归属的人,就硌得慌。于是他每年都要出去找,短则两个月,长则半年。年复一年,韦元生的妹妹还是没有找到,而且找到的希望更加渺茫。他开始怀疑韦元生是否有妹妹了。韦元生临死的时候,给了他一坨金子,然后吞吞吐吐,他听成是托他交给韦元生的妹妹。如果韦元生真没有妹妹,那这坨金子不就是留给他这个活着的战友吗?韦元生为什么不明说?为什么要骗人?是怕他顶牛爷拒绝不要?还是考验他顶牛爷是否贪心?

韦元生这野仔,耍弄我,以为我是见钱眼开见利忘义的人!百岁老人顶牛爷咬牙切齿,恨恨地骂道。我就不要你这坨金子,穷死我都不用。我就留着死后到了阴间,再问他清楚,还给他!

顶牛爷骂骂咧咧的时候,我又看见他嘴里闪着金光的牙齿,像是暗夜田垌飞翔的萤火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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