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二说到,货箱里有见不得人的东西。艾珍问时,李小二讪讪地道:“是什么?是鸦片烟!他们还当我认不得哩,鸦片就鸦片,老子下次不给你运就算了,那押运的小子骂我不长眼睛,什么难听的都骂出来了,我说你小子走私鸦片,祸害老百姓,心肝五脏都烂臭了还骂人,这么一来就打起来了。”
艾珍问道:“这鸦片是洋人的?”李小二道:“洋人的鸦片都是大轮船装来的,在洋船码头卸货,官府也不敢问,这鸦片都是从老河口由汉水运来的,官府要缉私,所以摔破了箱子,押运的就火了。”
接着,李小二向艾珍解释了,陕西、甘肃一带近年来也盛产鸦片,而且质量极好,叫做“西土”,不比洋人运来的差。官府明地里禁烟,暗里吸鸦片烟的却越来越多。官吏捕役不过正好藉此多敲榨些财物罢了。这鸦片买卖在租界却是公开保险的,所以从陕西运来的鸦片也犬多转运到租界上去。
艾珍问道:“运鸦片的是些什么人?”李小二道:“早两年从汉水运鸦片的,什么样的人都有,还有当官的护着,没人敢惹,打从左宫保去了陕西,当官的都不敢搞这买卖了。鸦片从这条路上来的也少得多。这押运的小子,后来我打听到叫四狗子钱贵,是租界上清真馆大掌柜马清江的徒弟,这小子仗着他师父的势力无恶不作,坏透了。”艾珍道:“清真馆不是回回开的么?他们也抽鸦烟?”李小二道:“马清江就是个回回嘛,他们回回都不抽鸦片烟,这鸦片是他们运来赚钱的。这马清江有个拜弟叫吴金龙,本领和他不相上下,他们手下有一大帮人,和租界捕房都有勾结,势力大得很,听说他们的鸦片是直接从甘肃运来的,赚的钱可多啦。”艾珍问他打算怎么办?李小二道:“这事官府管不了,租界里是他们的天下,我们的一班弟兄又打不过他们,所以想找陈公子,帮小的出这口恶气!”
艾珍笑道:“找我?我能帮你什么忙啊!”李小二道:“陈公子,你不要瞒我了,那晚河对岸翻了天,伤了那么多保镖高手,你当我不知道?”艾珍沉下脸,说声:“轻些!”李小二慌忙四下一看,见没有人,伸了伸舌头抱歉地道:“该死!说起来高兴就什么都忘了。”艾珍严肃地道:“你没对别人说么?”李小二道:“我爹都不知道呢,还问我邢老爷子为什么匆匆走了。陈公子!邢老爷子走了,那马清江的武功称雄武汉三镇,手下好手很多,不找你老人家,谁能替我李小二出这口气啊!”艾珍道:“你帮了我的大忙,我还没谢你,你这口气理应帮你出。说吧,你要我帮你干些什么?”李小二道:“我也不想多麻烦陈公子,只想请陈公子把钱贵那小子当众揍一顿,我也就解气了。”二人商量了一会,约好第二天下午江汉关大钟响两下时,到清真馆楼上相会。不见不散。
艾珍回到店里,吃过晚饭,天已黑了下来。丫环服侍她洗了脸,点上灯来。艾珍独对孤灯,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事,酒楼上苏汉声姐弟的笑容和关切的呼唤,又在脑中耳际出现,暗想,这回倒真亏他,不是他出手相救,还不知是什么结果呢。人家似乎是一片真心,连他表姐都这么关心自己,自己却使性子不去搭理人家……况且邢老头子也说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在紫电剑上,想到这里,心里涌起一阵少女的羞怯和朦胧的预感,觉得心烦意乱。猛可想起,周先生说粮台只是个管粮食军需的地方,何不自己去看看。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周先生的声音:“陈公子一个人在屋里啊!何不到外面店里坐坐!”话音刚落,周先生已笑嘻嘻地跨进门来了。他说下午已去粮台问过,起初还打听不到,后来一个师爷说,是有个苏公子,咋天刚到,是陕西粮台高老爷的外表弟,这回是送他的表姐高太太来的,听说这位苏公子一表人才,还有一身好武功呐。跟他们从湖南来的勇丁个个都夸耀他,那师爷也是湖南人,所以知道。周先生还说,他请那位师爷去找苏公子,那师爷去后面一问,说是姐弟俩下午去租界了,自己这才回店。
艾珍笑道:“谢谢周先生了。那苏公子是不是粮台的人?周先生可问过?”周先生道:“听说苏公子还是头回到粮台来呢,他表姐夫高步云粮台的人都很熟,大概很跑红的。陈公子明天去会会苏公子吧,我看你一个人怪闷的,找苏公子到店里来玩玩也好。”艾珍粲然一笑道:“苏公子明天也许自己会来的。”周先生惊奇道:“陈公子怎么知道?”艾珍道:“周先生不是去打听过他么?苏公子问知谁打听过他,兴许自己就来了。”周先生也不好反驳,只含糊地应了两声:“是,是!”两人闲谈了儿句,周先生告辞回前面店里,艾珍也推说倦了要睡,叫丫环不必侍候。关了房门,结扎停当。带上面罩,开窗飞出,从房上穿街过巷向粮台奔去。
粮台比湖北巡抚衙门小得多,艾珍有了上次的经验,找起来容易多了,她轻盈地飞进粮台的院落。这时二更还不到,月亮还没出来,有几处厅院亮着灯烛光,听到有人在清理帐目,时有劈劈啪啪的算盘声传出。心想,果然是个专管粮秣军需的机构,当然,女眷家属是不会住在这些地方的。于是她就专找厢房小院,翻过几道短垣,终于在一座清雅的小院房上,听到了宾玉珠和汉声的讲话声音。她轻轻地跳到天井里,踅到窗边,听他们姐弟俩谈论些什么。
正巧,他们谈的恰好是自己。
“奇怪!艾弟到了汉口,为什么不来找我们?”—是汉声焦虑的声音。“傻弟弟,你想疯了不是,我们昨天刚到呢,他怎么知道我们来了?”停了一会,又听宾玉珠说:“你不是说,陈艾是太平军的子弟么?我看也许他来找过你,一定是由于我们住在这里,他又走啦!”—宾玉珠的语气很肯定。
“可我不是官,这里也不是衙门啊!”
“哎呀!我的傻弟弟,粮台这个势派,人家见了怎不当衙门看?说不定陈艾来过了又走了呢。”—艾珍暗暗佩服,这姐姐真细心。
停了一会,听到汉声叹了口气,说道:“他又不肯来,我又不知道他在哪里,这么大的汉口,找一个人真难呐!”
“别急嘛,陈艾会来找你的,他不是还在汉口么?说不定正是为了等你呢。今天在租界里,他不是朝我们打招呼么?看来他对你还是挺有好感的,何况他还要找你打听紫电剑的下体呢。傻弟弟!紫电剑在你手里,还愁陈艾不来找你吗?”
听到定玉珠谈起紫电剑在苏汉声手里,艾珍不觉心头一震,拾起头想看看里面,刚用手沾点唾沫去点破窗户纸,听到呼地风响,忙缩手低头,一个白花花的东西正好从她手指按的地方飞出,叭地一声碰在对面墙上咣啷碎了,可能是个顺手打出的茶杯!
艾珍暗道:“好厉害!”心里飞快地转了几个念头。心想,这表姐精细得很,如果露了面,被她看破了行藏真不好意思,而且自己也不愿在这沾官气的地方和他们见面。当下马上向后一纵,退到了天井里,脚下点地就飞身上了屋檐,听到身后衣袂破空之声,知道是汉声追出来了。不敢迟延,脚下一使劲,箭一般地向暗处急驰而去。越过几道屋脊,回头看时;汉声那矫捷的身影紧紧跟在后面,相距只在四、五丈远左右。慌乱中也不好招呼,只加劲地疾驰,心想,你追来更好。
转眼之间,他们已越过五、六栋屋脊,出了粮台院落,听到汉声低声叫道:“你是什么人?不停下来,我要打暗器啦。”艾珍也不回答,一个劲往郊外跑,幸好汉声也没打出暗器来。
这时二更刚过,街上还有行人来往。艾珍的轻功已臻上乘,所过之处,只有淡淡的一道影子,不注意时,根本没人发觉,她惊奇汉声竟能不即不离地紧紧跟着她,难怪在岳阳时被他发现行踪了。
一会儿功夫,他们一前一后,已来到了市郊,艾珍在一片空地上停下脚步,亮出剑来,她有心要试试汉声的剑术,最主要的是要看看他真的有没有随身带着那支紫电剑。
因此,当汉声追上来时,艾珍转身迎上去,分心就是一剑。好个汉声,并不闪让,当剑尖堪堪刺到胸前时,侧身一转,避过了剑锋,伸手就用小擒拿的手法来扣艾珍的手腕。艾珍这一剑本是虚招,招势未老,已收剑沉身,剑锋划了半个圆圈,扫向汉声的双足。汉声叫道:“来得好!”拔地跃起一丈多高,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头下脚上,向艾珍的上三路扑来,艾珍身影一转,侧过一边,反手一剑,点汉声的肩井穴,汉声见来人身手快捷之至,心头一凛,双腿在空中猛地一绞,身躯刹地转过一边,躲开了这一剑,脚才沾地,艾珍的剑又已刺到,汉声脚尖一点,纵身暴退两丈开外,顺手抽出剑来,格开艾珍赶上的一击。这几下有如电光火石,眨眼之间,汉声已频历险境,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对敌。
艾珍见汉声长剑一亮,剑尖挽起银光点点,就和小时候见妈妈使的清霜剑一般,心中大喜。却更加强了要见见紫电剑术的念头,手里的剑越发使得诡变凌厉起来。艾珍一快,汉声应得更快,两支剑旋起两团寒光,乍合乍分,有时似剑树千层,有时似银涛怒涌,两人斗到一百多合,汉声越斗越勇,剑路奇诡,攻势凌厉,艾珍渐感应付吃力,但她的蹑云步已到八成功力,虽然汉声攻来十招她只能反攻六、七招,防守却绰绰有余,任凭汉声如何变化神奇,剑锋却总沾不上艾珍的衣角。他心中也惊骇,这时他已看出对方身形甚为熟悉,几次叫停,无奈对方浑若罔闻,高手对敌,不容半点疏懈,只得悉心对付,不过出手时已留了个心眼,不那么狠辣恣肆了。两人又斗了两百多合,艾珍才趁着拨开刺来的一剑之力,纵身后退了两丈多远,横剑当胸,叫道:“汉声哥好剑法!”话音未落,汉声已顺势跃到了艾珍身前,长剑差点碰到艾珍,听到叫“汉声哥”猛然收住了剑势,只听得一声娇笑,艾珍已取下了面罩,向前一步,抓住汉声的手,喜孜孜地望着惊愕未定的汉声说:“不认识了么?”汉声这才欢呼道:“艾弟!果然是你,你也太淘气了。”口里这样说,心里却象捧到了天上的月亮,两个人都胸脯起伏,两颗心同时欢喜得怦怦直跳。
这时,明月已高高升起,夜凉如水,空中弥漫着长江的雾气,草尖树叶上结起晶晶的露珠,在月光下闪烁着亮光,夜,美极了,也静极了,只听得四下里虫声唧唧,寂静中两人的呼吸彼此可闻。艾珍见汉声痴痴地看着她,笑道:“你老盯着我看干什么?”猛可一阵羞怯,才觉得自己靠得太近了,慌忙松了握着汉声的手,退后了半步。
汉声倒没有艾珍这种感觉,只是如此贴近地细看艾珍,却是第一次。见她美目流辉,朱唇绽笑,玉腮红晕,吹气如兰,惊异地想道:“原来艾弟长得这样齐整俊俏,看起来真象个女孩子,武功却因此了得。”生平自负之心,顿然消失了大半,以此怔怔地目不转睛看着她,听艾珍一说,才醒过神来。笑道:“艾弟,你的剑术才真好呢!刚才那身手步法真有行云流水之妙,这是学的什么功夫?”
艾珍见他一心想在剑术上,才放下心来,坦然一笑道:“我的剑法可不如你,不过我学的是蹑云步,勉强仗着它和你周旋了几百招,要不,早落败了。”汉声由衷地赞道:“真是好步法,名字也怪好的,能教教我么?”
“怎么不可以!先不说这个,把剑给我看看,还瞒着我呢,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艾珍带点幽怨地说。
汉声递过长剑,讪讪地赔笑道:“我不是说,找紫电包在我身上么?当时不知道贤弟为什么要找这剑,所以当B没有明说。”艾珍且不理他,就月光下看这剑时,只觉得前有如一泓秋水,那剑除柄之外,长及三尺,手略一紧,佥尖晃晃颤动不已,闪起冷光一片,剑的大小长短完全和清霜剑一样,握在手里,似乎比清霜剑略重一点,剑身也略见厚一点,细看近柄处,赫然镌着两个清晰的“紫电”篆字。艾珍把剑拈了拈,退后两步,使了几个剑招,不禁思潮汹涌,无穷往事都上心头。她想起血战中死去的母亲,烽火中的童年岁月。想起慈祥的师父所说的紫电清霜剑故事和至今尚未找回的清霜剑……她把剑沉吟,泪水润湿了眼角,口里喃喃道:“紫电剑!果然是紫电剑!”汉声被她严肃的神情感动了,温情地叫了一声:“艾弟!是不是又想起清霜剑了?.”
艾珍深情地看了汉声一眼,说道:“这剑果然和清霜剑一模一样,可惜清霜剑还没找回来,不然真是绝好的一对。”说罢自知失言,俏脸一红,幸好汉声根本没有在意。
汉声安慰她道:“艾弟,不要急,很快就会找到的,我一定帮你找。”艾珍心里一热,猛然想起,问道:“你这剑是家传的吧?”汉声点了点头。
“苏青虹大侠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祖父呀,我的剑术也是他老人家亲自教的。”
“啊!原来这样,怪不得你的剑术这么好,你祖父他老人家还健旺么?”
汉声黯然道:“他老人家三年前去世了,临终前还再三叮嘱我,叫我一定找到清霜剑呢。”
“是吗!为什么?”
在汉声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知道,紫电清霜剑是一对双剑——是我们家传的。”
“所以你一定要把清霜剑找回去啰!”艾珍调皮地望着汉声,等候他的回答。
“原是这么想的,现在不了。”
“为什么?”——艾珍惊异了。
汉声诚恳地说道:“因为你也在找清霜剑呀!你是有权找清霜剑的,因为你是为你母亲而找的,剑应该归你。”
“归我?”
“是的,归你!我答应了你的。”
艾珍被汉声诚挚无私的友情感动了,柔情地说:“汉声哥,你真好!好心会有好报的,双剑也一定会团圆,你相信吗?”
汉声迷惑地望着她,讷讷地说:“是有可能的,是有可能的。”
艾珍不愿把这话题再继续下去了,看了看将近中天的下弦月道:“时间不早了,你表姐在惦着你呢,明天再谈吧,我住在汉正街长春药店里面,明天你早点来店里吧,我在等着。”
两人一起返回,艾珍坚持汉声早回去。于是两人就在进街处分手,艾珍望着汉声的身影去得远了,才高兴地回店,这晚,她睡得格外香甜。
第二天清早,艾珍刚练完日常功课,汉声就跟在周先生的身后来了,一进门,打量一下房间的摆设,笑道:“这地方真好啊,难怪不来找我们呢。”
周先生见他俩友好的样子,高兴地说:“苏公子早些来就好了,陈公子到汉口来,整天都是闷闷的,苏公子一来,他就眼睛眉毛都是笑意了。”艾珍笑道:“谁闷来着,我在这里就象在自己家里一样,多亏周先生照应哩。”周先生道:“本来就是自己的家啊,苏公子可能还不知道,陈公子和我们东家是结拜兄弟,我们待候陈公子是应该的。”汉声笑道:“原来艾弟有这些巧遇,真令人高兴。”艾珍道:“我碰到的巧事还多哩,等下再告诉你。”周先生见他们两人十分亲密,忙去吩咐厨房备饭,自张罗去了。
艾珍果真眉宇间充满笑意,问汉声道:“我还以为你要过一阵子才来呢,难为你来得这么早。”汉声道:“我本来想吃过早饭才来的,表姐催我道,人家盼着你啦,还怕去那里没饭吃吗?所以我起床就赶来了。”
艾珍见他那老实憨厚的样子,笑道:“你把昨晚的事都告诉你表姐啦,”汉声道:“我回去的时候,表姐还等着我没睡哩,听说是你,她可高兴了,问了又问,所以一清早就催着我来了,还托我向你问好,要我请你去吃饭。我看,表姐非常喜欢你,一直惦着你呢。”
艾珍高兴地道:“真的?你表姐真好!”—忽然,她似乎感到某些地方不妥,脸上一红,接着道:“不过,我……请你转致我的谢意;我很感激她,吃饭嘛,我领情了,以后我一定去看她。”见汉声满脸困惑的神情,艾珍娇媚地一笑道:“你怎么不问问,我碰到的巧事可多哩,”汉声忙陪笑道:“正是,我正想问呐。”
艾珍刚说完救张兰英,和他们夫妇结拜的事,丫环就送上早饭来了,菜非常丰盛,汉声胃口很好,笑道:“恭喜你,艾弟,有这么个好大哥,好姐姐,”艾珍一面给他夹菜,一面笑道:“你喜欢么?”“当然喜欢!”“那好,我的大哥,姐姐,也是你的大哥、姐姐行么?”
“怎么不行?我就是喜欢姐姐,还嫌多吗?”——汉声口里嚼着饭菜,忙不迭地回答。
全平!“就不喜欢妹妹?”——艾珍狡狯地瞟了他一眼。
“妹妹?—唔,也喜欢,不过我没有妹妹,也许,妹妹不一定喜欢我,我不会招呼小孩子。”
艾珍噗哧一声笑了,开心地道:“小孩会长大的呀!”汉声也憨厚地笑了起来,讷讷地道:“我真笨!”艾珍暗自好笑,别看他武功这么好,在这方面真有几分呆气。
艾珍把别后的情况一一说了,汉声才知道,艾珍不去粮台找他,确是不愿沾官府的边,心里很钦佩她的骨气,也佩服表姊的精明,说到行刺曾国荃,汉声很遗憾没能见到邢奇,又埋怨艾珍,为什么不等他,艾珍笑道:“要不是在租界看到你们姊弟俩,我还不会去找你呢。”
汉声得意地道:“这回,你不再躲着我了吧?”艾珍故意板起面孔说道:“这得看你自己啰,我和官府是势不两立的。”汉声不敢跟她逗笑,认真地说:“你知道紫电清霜剑的来历么?你知道了我的身世,就不会那样看待我了。”
于是,汉声在艾珍的央求和催促下,谈起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
明朝来年,满清入关,各地人民纷纷起兵抗清,江南一带,斗争尤为激烈,满清的屠杀镇压也最残酷,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就是著名的例子。
当时扬州是全国最繁荣的工商业城市,最盛时人口达百万以上,清兵围城时,城里有好几十万人,因为扬州人民在民族英雄史可法的领导下抗抵坚决,攻城的清兵死伤惨重,因此,清兵破城后,史可法又率部巷战,被俘后不屈被杀。为了泄愤,清军一连屠杀了整整十天十夜,全城的人几乎全被杀光了,真是血流成河,尸骨堆山,只有一百六十多人从阴沟里,夹墙里,或是什么最隐秘的地方躲藏了过来,苏汉声的祖先苏崇文就是幸存者之一。
苏崇文当时才二十出头,他家世代儒医,逃出性命后,积极参加抗清斗争,转战在江浙一带,他在义军中一面为将士裹伤治病,一面勤学武艺,久而久之,他积累了丰富的治病经验,尤长于刀伤外科;在武功上也大有精进,江南的抗清斗争持续了二十多年,一支起义军失败了,其他义军又揭竿而起,苏崇文以他精湛的医术热忱地为义军服务,深受将士的欢迎。
在苏崇文二十六、七岁时,他和浙江义军领袖张煌言的部将史忠的女儿史翠屏结了婚,一直留在张煌言军中。
史忠原是个铁匠出身,当时江浙人航海去南洋的特别多,他年青时曾在海船上打铁,随海船到过缅甸泰国以及印尼各地,学到了打造刀剑的绝艺,缅刀的锋利柔韧天下有名,最难得的是可以弯曲如意,史忠是个有心人,每到一处就留心收集好铁,花了二十多年功夫,炼成一对宝剑,取名“紫电、清霜”剑,那剑削铁如泥,更奇的是可以围在腹间,就如一根腰带似的,那剑鞘也是用纯钢丝缠绕而成,只有鞘口和鞘端用紫钢镶就,比皮剑鞘还要好,弯曲如意且不说,还可当软鞭使用,史忠只独生一女,爱如掌上明珠,从小教她习武练剑,清霜剑就是称史翠屏的手打炼的。这两支剑外形模样一样,比一般的剑长出六寸多,只是锋面略窄一点,紫电剑却比清霜剑略为厚重,原是史忠自己使用,后来就传给了苏崇文,这就是紫电清霜剑的来历。
张煌言在南明灭亡后又坚持了二十多年,最后被叛徒出卖,兵败被俘,在杭州殉国,史忠阵亡。苏崇文和史翠屏突出重围,在天台山深处隐居下来,采药行医之余,两口子根据紫电清霜剑刚柔兼备的特点,钻研成一套互相配合的剑术——紫电清霜剑术。
练武的人都知道,一招一式都有攻有守,一般是三分防守,七分进攻,两人配合起来,寓守于攻,彼此都无后顾之忧,进攻的力量顿时增加了几倍,加上这两支剑本身的特点,夫妻俩配合默契,的确厉害无比。
苏崇文、史翠屏把剑和剑术传给了儿子、儿媳,留下了“行医习武,永不仕清”的家训,嘱咐子孙后代永远记住民族的深仇大恨,学好本领,伺机恢复汉族的河山。因而苏汉声一家世代保持了这个传统,经过几代人的继承和发展,紫电清霜剑术益臻高妙,到了嘉庆年间,已名震江湖,悟明所说的苏青虹、宋彩云双侠,就是苏家的传人。
艾珍深深地被这传奇式的故事感动了。抱歉地说:“要是我早知道你是苏大侠的后代,我绝不会误解你的,我们俩的身世太相像了。”
“是啊!我也是听你说起要找清霜剑,才注意上你的,你母亲和我祖母的遭遇太相像了,所以我对你一直深有好感。”
“原来这样!”—艾珍如有所思,见汉声清澈的目光友好地正望着她,嫣然一笑,接着说道,“苏青虹、宋彩云大侠的故事,师父已经告诉过我了,你把苏青虹大侠以后的事和你自己跟我说说吧,我师父也一直惦着苏大侠咧。”
“你师父认识我祖父?”
“当然啰!他们还在一起好几年呢,不过我师父那时年记还小,师父说宋彩云大侠最喜欢她了。”于是,艾珍把悟明师太的身世简略地告诉了汉声,催他把苏青虹后一段的生活说完。汉声就接着说了下去:
白莲教起义失败,宋彩云身死,清霜剑失去下落,重重的打击,巨大的悲痛,压在苏青虹身上,他因为,在湖北河南四川一带名头太响,为了避开清廷鹰犬,就南下洞庭,沿湘江溯流而上,浪迹于衡岳九疑之间,最后经朋友撮合,续弦娶了衡山县一个饱学秀才的女儿,就在南岳祝融峰西岭之下,一条幽僻的山谷里,买了几亩山田,筑了儿间茅屋,定居了下来,生下了苏汉声的父亲苏松樵,和宾玉珠的母亲苏小蓉。
苏松樵继承了父亲的医术和武功,但苏青虹叫他深自韬晦,绝不以武功示人,所以苏松樵只以医术驰名于远近,汉声的外祖父黄延龄也是个儒医,有很高的文学修养,文名反高于医名,极爱苏松樵的人品才华,把爱女黄荔裳许给了苏松樵,后来苏汉声就是在祖父和外祖父的双重爱护和教育下学得文武全才的,这也是苏汉声得天独厚之处。
苏汉声有个哥哥,大汉声十岁,因生来弱多重,兼之母亲溺爱,所以小时候练武抓得不紧,读书却颖悟非凡,外祖父黄老先生定要外孙跟他学医习文,苏青虹性格豁达,也就同意了,因此苏汉声出生后,一家人把继承苏家传统的希望放到这个孩子身上。
当时汉声的祖母已经去世,母亲产后多病,身体一直不好。祖父苏青虹虽已年过八旬,却健康矍烁,极其钟爱这个孙儿,从汉声开始学步起就给他进行系统的训练,三岁就教他伸拳拽腿,干脆就带在自己身边,扎扎实实地练基本功。
汉声从小性格开朗,天性又和武功相近,练起武来,认真执着,因此进步特别快。苏青虹早已不问世事,每天只带着孙儿读书、习武,天气好,祖孙俩就翻山越岭,在衡岳七十二峰之间采药寻僧,休息时,苏青虹就讲历代忠臣义士的故事给汉声听。汉声就这样从小受到极好的教育熏陶,不仅武功有了根底,胸怀抱负也不同凡俗。
汉声九岁那年,哥哥汉昌在外祖父的坚持下参加了县考、府考,高中秀才,苏青虹倒淡然祝之,告诫汉昌,一领青衿勉强随俗,未尝不可,万不能热中功名忘了永不仕清的祖训,汉昌也就不再考举人了,但他少年科第,却成了衡山大姓富家的选婿对象,恰好县城黄延龄老先生的本家有个富户,单生一女,倒也聪明贤淑,请黄老先生作伐,招汉昌为婿,汉昌自己也愿意。苏松樵夫妇也就同意了,婚后汉昌就长住岳家,小两口间常回来看望老人家,一家相处颇为和睦。
正是汉昌考中秀才那年,武当山长老水云道人云游到南岳,喜爱白龙潭一带的风光幽雅,在黄庭观勾留了几天,无意中遇到汉声。那时汉声武功已有相当基础,他家离白龙潭不远,小孩子喜欢攀崖缘树,汉声常来白龙潭的悬崖陡壁练习轻功。水云道人见他资质极佳,非常喜爱,有意收他为徒,就去找苏青虹,两人说起来倒是大有渊源。原来苏青虹当年和才云道人的师父武当二仙之一郭济元甚为相得。水云道人也曾听郭济元说过紫电清霜剑,如今得识苏青虹,如何不喜?兼之水云道人也十分敬佩苏青虹的气节,有意为苏家培梢后一代继承苏家的传统。因此和苏青虹谈得十分投契。苏青虹见水云道人深得郭济元武当内家真传,兼有一项梅花落瓣的绝技,在武林堪称一绝。水云道人既然喜爱汉声,也就不用水云道人开口,先提出要汉声拜师,水云道人便顺水推舟,满心欢喜地收了这个小徒弟。
这梅花落瓣非同小可。大凡暗器功夫,一般只能在近距离伤人,而且一般只能击中一个目标。水云道人却以他深厚的内功,能把暗器劲射到四、五丈外克敌制胜,更奇的是他能同时打出五、六个暗器,各自分中目标,从不失手,他用的暗器却很平常,就是当时流通的货币制钱,一把甩出去金光灿灿,耀眼生辉,因此江湖上给这手功夫起了个美名,叫做梅花落瓣。汉声在汨罗江口制服土匪,就是用的这手功夫。水云道人收了这个徒弟,每年在黄庭观一住数月,传授汉声吐纳练气的上乘武功,练功常在子夜至天明的一段时间,练完功常带着汉声攀登祝融、天柱峰顶观看日出,吸取旭日初升时东方至清之气,故此汉声的轻功造诣也就不同凡俗。
听到这里,艾珍不胜羡慕地说道:“难怪你的武功这么好,原来你有苏大侠的家传绝学,又有这么个好师父,真是得天独厚呢。不过,你们苏家和朝廷是世仇,为什么你祖父和父亲不参加太平军呢?”
汉声道:“这事我也问过,听说太平军经过湖南时,我·父亲曾去找过太平军,后来见太平军行事和我们苏家的宗旨不合,就回家来了。”
“宗旨不合?”——艾珍又困惑不解了。
“是的,宗旨不同,就是意见不一样。我祖父参加过白莲教起义,他说太平军和白莲教一样,都是神道设教,而且太平军的上帝还是从洋人那里学来的,和我们中国人的习惯不适合,比白莲教又差了一层,白莲教尚且失败,太平军就更难得天下了。”
“我们不是打下了南京,建立天朝,轰轰烈烈地干了十几年么?要不是曾国藩、左宗棠他们帮清妖的忙,太平天国还不稳稳当当地得天下吗?”—艾珍很不以汉声的说法为然。
汉声见艾珍满脸不服气的样子,和解地说道:“以前我和你一样,也是这样想的,后来听父亲说,左宗棠也找过天王洪秀全。洪秀全很赏识他的才干,却不能用他的主张,左宗棠认为洪秀全不能成大事,就悄悄跑了,在湘阴老家的白水洞隐居,后来湖南巡抚张亮基闻知他的才名,才把左宗棠请出山的。”
艾珍道:“这事我也听王爷们私下里说过,倒不知是真有这回事,那左宗棠也怪,不帮天王打江山,后来竟帮清妖打起我们来了,还凶得很哩。”
汉声道:“我祖父和父亲也说过,太平军要是收罗这一批读书人就好了。曾、左、张、胡以及他们手下的那批重要将领,举人、秀才很多,这些读书人打着维护中国传统的旗号,用孔夫子、孟夫子的一套来对抗太平军的上帝教,上有朝廷的支持,下有天下读书人的拥护,当然力量大得多。后来,我也同意了祖父和父亲的看法,要想把中国搞好,还是‘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一套合适。这里面学问大得很哩。”
艾珍对这些道理似懂非懂,但湘军将领大多是读书人这一点她是清楚的,认为汉声讲的也对,就不问下去了,换了个话题,说道:“清妖是满洲人,占了我们汉族人的江山,杀了我们这么多人,总该要反对他们吧!”
汉声笑道:“对!这话问得好,这道理我也是这两年才弄明白的。满清入关,我们反对他是天经地义的。现在我们也不愿意他们当我们的皇帝,有机会还是要把他们赶下台的.。不过,满洲人到关内来两百多年了,生活习惯和我们完全一样,他们也一样的敬孔夫子、关夫子,尊重我们的传统。一句话,他们也完全和我们一样,是中国人了,和外国人比起来究竟不同。至于谁当皇帝,要看他对百姓怎样?对百姓好,就是好皇帝,对百姓不好,汉人当皇帝也要反对他的。”
艾珍笑道:“照你的话说来,好象曾国藩、左宗棠也有理由了呢,他们也可以说天王当得不好啰!”
汉声有点窘,其实他很不喜欢曾国藩,对左宗棠的印象却好得多,所以没有马上回答,沉吟了一会才说:“左宗棠和曾国藩究竟不一样,曾国藩是一开始就和太平军作对的,左宗棠却到咸丰末年才出湖南,那时候的天王洪秀全已经不是初起兵时候的天王了,这你是知道的。”
艾珍见汉声提到晚年的洪秀全,也就不再争论了。杀杨秀清杀韦昌辉,太平军的老弟兄死了两三万,连石达开全家都杀了,当时她还年幼,以后却也听说过,洪秀全晚年听信自己洪家兄弟的谗言,不信任陈玉成、李秀成,滥封王爵,封了一百多个王,削弱李秀成的权力。对洪姓王却纵容他们贪污腐化,胡作非为。这些她更清楚。天京被围,李秀成主张突围出去,会合江苏、浙江、江西等地的数十万太平军重整乾坤,洪秀全也不听从,说自有天父保佑,上帝会派天兵天将解围。粮食吃完了,洪秀全说上帝降的甘露可以充饥,甘露是什么?就是野草。这时候的洪秀全也够糊涂的了。所以艾珍不再为洪秀全辩白,不过心里很不是滋味。
两人相对默然。好一会,艾珍才问道:“你怎么到汉口来了?伯父母同意你出来么?”
汉声黯然道:“我母亲在四年前就去世了,祖父那时已是九十二岁的高龄。我母亲的去世,祖父很是哀痛,这时太平军已全部覆灭,捻军也连连失利,对祖父也是很大的打击,他老人家忧郁不乐,不久也就下世。我母亲生病时,表姐宾玉珠就在我们家里帮助料理家务,服侍老人,她为人最好,我们全家都很喜欢她,她和表姐夫高步云还是五年前成亲的。公婆都不在了,表姐夫在左宗棠手下当差,一直搞粮饷军需事务,难得回家,所以表姐常住在我们家里。今年陕西的局面平靖了,姐夫捎信来叫表姐到西安去,还捎来陕西巡抚刘典的一封信,请我父亲去陕西医治官兵的伤病。表姐夫的意思是想,如果父亲答应去陕西,表姐路上也有个照应。可是父亲不愿意去陕西,禁不住表姐一再请求,父亲也很疼爱这个外甥女,就让我送表姐来了。”
艾珍听完,笑道:“看来伯父也不怎么喜欢左宗棠啰,自己不去,打发你来了。”
汉声道:“大概是吧,父亲不赞成左宗棠打太平军,但对他运粮食到陕西去,却说是件对百姓有益的好事,他还叫我看看左宗棠治军、理民到底怎样,让我出外面见见世面,我也想顺路上武当山看望师父,所以高兴地应承了这件差事,没想在路上遇到了贤弟,结交了贤弟这样的朋友,倒是不虚此行了。”
艾珍见汉声提到自己时,满脸高兴,一副认真的神态,芳心窃喜。笑道:“看不出你还很会给人家戴高帽子呢,这话应该由我来说才是啊。”
汉声高兴地说道:“彼此彼此罢,说了半天,口干舌燥的,再说看到了你,心里真高兴,想喝个痛快,我们去小馆里坐坐,怎样?”
艾珍见汉声提到去小馆喝酒,看看天已正午,想起一件事来。说道:“看我糊涂的,差点忘了,正想请你吃馆子哩,要不我早吩咐下面给你预备酒菜了,走!我请客。”转身去房里戴了个礼帽,架起副墨镜,拉起汉声就走。
正是:倾心吐胆酬知己,除暴安良沸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