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先生到了车厢外,就看见了仇家派来的两个奇形怪状的杀手。
一个舒舒服服地坐在路边岩石上晒太阳。
一个认认真真地坐在一棵浓荫匝地的樟树下,背弓着缝嘴巴。
刚才还是漫天飞雪,视野迷蒙,现在却又已是乌云涣散,透出了一片微微回暖的晴阳。
天气变得太快,简直就像女人的心,永难准确地预测。
但要适应起来却不难。
颜先生见识颇丰,一眼就看出了这两个怪人的真实名头。
一个叫无嘴恶牙,一个叫无眼通天。
据说有一次,无嘴恶牙与人交战,多说了几句撑场面的废话,竟让对手巧夺先机,攻他不备,最终虽未令他丢掉性命,却因此聋了一只耳朵,折了四条肋骨。
而那个使他重伤的对手,只在半招间已完好无损地从他掌下溜走。
自那一战吃亏之后,他就很讨厌自己在与人交战时废话连篇,但说话也有瘾的,犯瘾的时候甚至比酒鬼十天不沾酒还难受,还难克制。
所以他慢慢地走向了极端,一不做二不休,竟把自己的嘴严实地缝了起来.
但他只会在战前缝嘴,其他时候,都拆了线,照常说连篇的废话。
至于另一个无眼通天,倒不是真的无眼,也没有把眼皮缝起来。
他之所以叫无眼通天,其原由并不像无嘴恶牙那么极端复杂。
他只是生性孤傲,从不把谁放在眼里,就算是出高价的雇主,他也全凭心情,高兴才收钱办事。
有人说他甚至连钱也从不放在眼里。
他受雇杀人,只是因为他乐于杀人,对杀人上瘾,久不杀人而心痒痒了。
他的眼一向太高,所以经常做出有眼无珠的蠢事,有一次还得罪了玉龙王,差点丢命。
他虽“无眼”,却也当真是本事通天。
他很好 色,色心起时,他奸污过纵横东海的史青云帮主年仅十三岁的女儿,还奸杀过南王府薛王爷的原配妻与五个宠妾。
江湖上追杀他的人从来都不少,而且个个武功都堪称一流,却终究没有谁能真正伤他一根手指。
找到他的行踪并不难,但大部分人找到他时,也算是找到了自己的死期。
传说他曾在秦淮河畔勾栏院中听曲赏月,怀抱美人,单手就格杀了前来要他命的二十个顶尖高手。
他单手杀完那些人时,还顺便亲了怀中美人俏美白嫩的脸蛋十七下,喝了九杯陈年花雕,一支艳曲尚未奏到一半。
他杀人的招式无不狠辣迅捷,而且凌厉,难以被窥测出任何的破绽。
他和无嘴恶牙在江湖中并称“双无绝杀”,但合作行动,这才是头一遭。
只因派他们来的人本已深深地了解到,要夺颜先生的命也很不容易,派他们来也无法确保最终能刺杀成功。
想对付颜先生,就得先学会赌运气,学会冒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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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艳阳,艳如情 人的眼波,又如仇人的瞳孔,是一种寒彻肌骨的妩媚。
无嘴恶牙已将嘴严严实实地缝起。
嘴被缝起,恶牙会从哪里出现?
——他的恶牙不在嘴里,在他手里。
一双和他的人一样奇形怪状的兵刃,已紧紧握在他的手里,像狼的尖牙,锋利森寒,闪着刺眼白光,饥饿贪婪地在艳阳下向前探着。
雪地上踩出了几个血红色的脚印,好深的脚印。
他没有等无眼通天,已率先走向颜先生。
他和无眼通天一样,都不信雇主的警告,都认为自己单独进行这趟任务已绰绰有余,他已遇见过太多喜欢夸大其词的雇主了,那些雇主没有亲自 杀过人,所以一直被莫名其妙的恐惧弄得神神叨叨。
他实在讨厌那些雇主,那些雇主的警告基本是没有用的废话,他总想着交易结束后,也去将他们的嘴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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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眼通天晒够了冬天里难得的阳光,听见无嘴恶牙沉甸甸的脚步声,他嘴角勾出了一丝冷笑,他深知无嘴恶牙是怎么想的,他也本就不屑与这个偏激而奇丑的莽夫合作。
无嘴恶牙的双脚穿着几十斤重的铁鞋,鞋底正是一块厚沉的烙铁。
此时原本冰冷黝黑的烙铁已被他心中刹那间蹿起的熊熊怒火烧得通红。
那一个个血红色的脚印,就像他发出的一张张催命符。
——且让这莽夫先一个人玩会儿吧!
无眼通天蛮有涵养,非常鄙视性急的人。
——也许那糟老头子根本不需要他登场出手,他乐于作壁上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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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回暖的一片晴阳,又渐渐寒冷晦涩,隆冬的暖意如英雄迟暮的志气,总是昙花一现,稍纵即逝,很快就会消沉了。
缝起嘴的对手有一对恶牙,足以咬碎最坚硬的岩石;还有一双铁鞋,足以烙伤最坚强的人心,更足以踏扁最坚实的信念;再加上绝无仅有的庞大身躯,将沉重的阴影一点点覆压在颜先生已消瘦苍白的脸上,将颜先生整个人都压得蝼蚁般软弱而渺小。
颜先生面临此境,却依然没有惊没有慌也没有急。
他两手空空,身上未备任何兵器,脚上也只穿了一双很普通很俭朴的粗布鞋。
光从外表来看,他似已胜算全失,但突然间他竟先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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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嘴恶牙整张脸僵硬得始终不见任何表情,却并不给人冷酷的感觉,反倒每一条横肉都滚烫地红了起来,他仿佛已直接昭示了人间的一种非常可怕的力量。
——愤怒的力量。
烧红了的愤怒,足以开山裂石,催云碎日,毁灭有生命的一切。
他猛地高高抬起了右脚。
他的脚力提千斤,抬起几十斤重的铁鞋就如使惯了大锤的石匠,手里换了一柄小小的手锤,使起来更从容轻巧,灵活敏捷。
这完全与他看上去笨重的身体不相符。
谁能想象到,他这些同样笨重的怪异装备,突然之间已显得轻如海绵,而且绵绵不绝地向四周渗透出诡异的气息。
只见他的右脚上下交替地连环踢出,那仍旧稳踩地面的左脚又瞬间配合着严密急速地挪转起来,带动整个身体也风驰电掣地飞旋起来,瞬间像为自己凭空筑起了一面坚不可摧的铁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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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呼呼狂啸,冻结的冰雪又被震得粉碎,碎冰乱雪凌厉如刀如剑,使颜先生刚一展开身法就招式失措,不敢妄攻。
颜先生本来极擅长先发制人,但如今他不得不将先发制人的招式硬生生停在了半途,对手瞬间就严不透风地做到了攻防兼备,致使他已彻底进退两难。
以攻为防,还暂时瞧不出对手有什么破绽。
以防为攻,对手的攻势顺其自然,浑然天成,更无破绽可寻。
攻袭之前,先令自身立于不败之地,现在连一旁冷眼观战的无眼通天也不能不对这莽夫刮目相看:看来这莽夫的名头得来并不冤枉,还果真有两下子。
颜先生僵立不动,若退则必死,若进亦必死,唯有眼睁睁看着那裹挟风刀雪剑的铁墙一点点朝他逼近。
他该怎么办?
昔年无数次的血战炼出的经验仿佛也失去了效用。
这一次已是全新模式的战斗,已非他昔年经历的那些血战所能比拟。
他必须当场摸索,找出破绽,挖掘适用的经验,他坚信世上没有绝对完美的招式,只要眼光够准,心念转得够快,就肯定能及时发现对手的空门。
忽地听见一声裂帛似的尖啸,从对手的那面呼呼急转的铁墙某一角传出,颜先生心头一喜,久已暗沉的目光一亮,深知良马终究是失蹄了。
他的目光陡然冷静专注,直直凝望着传出尖啸的铁墙某一角。
他能在尖啸乍起时就用目光将那一角精准严密地锁定。
他看到了一条豁口,面积并不大,但足以让他轻松地攻进一只拳头。
只要足以攻进一只拳头,哪怕只攻进短促的一刹那,他也能保证给无嘴恶牙最致命的一击。
他立即握紧左拳,瞅准时机,瞄准方位,猝不及防地闪电般一拳向那条豁口捣去。
但他的拳头刚攻进那条豁口,就明白自己是上当了。
久经战阵的老江湖终于是老眼昏花,竟看不出对手在故意给他设一个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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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头在豁口中深陷,想收回已非常困难。
颜先生心中惊呼,他知道此番要废掉一只手了。
果然,无嘴恶牙扬起右手,寒光一闪,右手执的恶牙已紧紧钳住了颜先生的左拳,左手执的恶牙自下而上套紧了他的左手腕。
左右恶牙猛一交错,咯嚓脆响,如同寂寥冬日的荒野不经意折断了一截枯枝,颜先生的左手已齐腕被咬断。
断手洒着淋淋鲜血,抛落到无眼通天的脚下。
无眼通天皱鼻子吸了吸,叹了口气,笑道:“人一老,是不是血都会变臭?大名鼎鼎的颜先生,洒出的血竟也奇臭无比,幸好我早就闻惯了。据说但凡正义之士,流血都会是臭的,想来颜先生果然很正义。只可惜,我实在失望得紧,还没轮到我上场,正义之士就呜呼哀哉地见了血。颜先生的本事和传言也太不相符了吧!”
颜先生耳中嘶鸣,已听不清他的冷笑嘲讽,何况近几年来这样的冷笑嘲讽他早就听得太多,听得双耳起茧,听得心都木然。
他瘦小干枯的身子也如断手般向后远远地跌了出去,跌到车厢底下,溅开片片碎冰残雪,冷意似锥,刺痛他的全身。
他强忍剧痛,狼狈不堪地慢慢从车厢底爬了出来。
他现在已下定了与双无绝杀同归于尽的决心,血不止,痛不息,他的右手探入怀中,摸到了他最后一颗火药丸。
他已想用这颗火药丸做玉石俱焚的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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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嘴恶牙突然拆了缝嘴的线,现在对手已失去了威胁,他也就没必要再虐待自己。
他拔脚又朝颜先生一步步逼近,手中恶牙在寒阳下不断闪着青光,把他的整个人都映得青如生枣。
颜先生脸上已消失了所有的生机,看来似完全不准备反抗,但探入怀中的右手却已将那颗火药丸攥得越来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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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无眼通天跃下岩石,大步走过来,抬手阻住了无嘴恶牙,冷傲地道:“恶牙兄,方才你已出尽了风头,这行动的赏金我可不想被你一个人拿。现在该轮到我了。”
无嘴恶牙铁青着脸,瞪了他两眼,厉声道:“你想得倒美。”
无眼通天故作愕然,问道:“此话怎讲?”
无嘴恶牙的眼珠瞪得似要爆裂而出,神色表情已非常可怕:“你等我挫光了他的锐气,将他重伤到再难反抗之际,你才出手。哼,你可真会吃现成捡便宜!”
无眼通天傲然一笑,从容不迫地缓缓道:“话可不能这么说。”
无嘴恶牙陡地扬起了手中恶牙,牙锋寒光闪烁,逼人眉睫,一双怒目中也有杀气在涌动,吼道:“要怎么说?”
无眼通天郑重地解释:“我看出来你是一个爱出风头之人,所以刚才我没有出战。我刚才若出战,肯定得抢尽你的风头,那样一来,你的恶牙就彻底成了一对无用的摆设,根本没有伤他的机会。”
无嘴恶牙急怒攻心,差点忍不住暴跳而起,鼻子翕张,如吃人的野猪般呼呼喘着粗气:“放你娘的屁!你果真是无眼,有种的话,现在就和我拼个死活!”
无眼通天悠然道:“尽管现在不是搞内斗的时候,但你本不配做我的合伙人,所以斗起来也不算内斗。至于死活,倒没那个必要,我最多也赏你一只断手,就和你方才对颜先生一样。”
无嘴恶牙大吼一声:“口出狂言!”手腕一转,双臂肌肉条条突起,一对寒光乱闪的恶牙已飞旋如惊雷,在无眼通天的身周炸开了一朵朵血色的雪花,每一朵雪花都成了一件夺人性命的凶器。
无眼通天伏地一滚,袖中滑出一支精钢长剑,剑花舞动,将一朵朵杀机毕现的雪花削得七零八落。
只听他幽幽笑道:“雪花如血,朵朵无情,此种残忍的诗意,却是出自一个奇丑莽夫之手,当真大煞风景,可悲可惜可恨。”
无嘴恶牙猛地拔脚后跃十几步,又开始缝嘴了,他若能预料到要和无眼通天突然交手,也就绝不将线拆得那么早。
无眼通天半卧在雪地中,静观他一下下熟练地缝着嘴,就像在看着老太婆大费周章地搽胭脂一般有趣。
无嘴恶牙缝好了嘴,立即又拔起沉重通红的铁鞋朝他急奔了过来,手中恶牙又筑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铁墙。
无眼通天冷冷一笑,半卧的身体突然贴着雪地向那道铁墙疾速地撞了过去,这绝对是非常要命的一种做法。
却听轰然一声炸响,无嘴恶牙竟被撞飞了出去,远远地飞到一棵大树上,摇晃不定地倒挂在树梢,树上的积雪被震落了大半。
他的一双恶牙笔直地插在树下的雪地里。
雪地上除了这双恶牙,还插着一只断手。
一只干干净净的断手,竟没有半点血迹。
无眼通天从不说假话,也从不食言背信,他说要赏无嘴恶牙一只断手,就只赏一只断手,绝不会多出一根指头,更不会少给一片指甲。
他的长剑又神秘地藏入袖中,转过身走到颜先生面前,笑道:“你偏要将生死寄予一颗早已过期的泥丸上,我也不会说你愚蠢。”
颜先生摸出火药丸,正要趁此时机掷出,但他的双眼一下子暗如深夜,刚勃起斗志的心也迅速地沉了下去,什么希望也没有了。
无眼通天所言不错,这颗火药丸真的早已过期,发霉焦腐的丸身如同他一样,再不会产生什么伤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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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眼通天道:“其实你不必想到同归于尽的,因为我和那蠢猪不是一路货色,他受雇于一个只知杀人报仇的庸夫,我却收的是玉龙王的重金,我奉命留下你活着,只拿走玉龙王想要的东西。”
颜先生吃力地冷冷道:“玉龙王丧失天良,连一个婴儿也不放过么?我绝不会……绝不会……”
无眼通天不再理他,大摇大摆地掀开车帘,从车厢里抱出一个裹得严实的襁褓。
襁褓中只露出婴儿的一张粉嘟嘟的小脸蛋,兀自甜睡着。
无眼通天也不禁柔声赞道:“好一个美男子,日后肯定会叱咤风 流场,处处留情种。”
颜先生勉强站了起来,意欲拦住无眼通天。
在站起之前,他心中焦急,已将断腕处深深插进了积雪中。
积雪的彻骨寒冷一瞬间令他全身的痛楚变得更剧烈,但很快冻结了左臂的肌肉与血管,让血不再大量流出。
无眼通天悠然看着他道:“玉龙王说,像他这种美男胚子,任他自然长大,只会使他面临不幸的一生。玉龙王决定,借用那莽夫鞋底的烙铁,烙去他一半绝美的面容,才会使他将来化不幸为运气。仙子,恶鬼,亦正亦邪,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岂非特别的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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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先生暗暗催动内力,完好的右手已并指作剑,沉声道:“只要我尚存一息,就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将婴孩抱走,我至少还有一条老命可拼。”
无眼通天傲慢地仰天哈哈大笑,笑声止住时,他的一张英气逼人又渗着狡黠的脸上,竟装出了一种语重心长的表情,缓缓道:“我劝你最好是站在原地,休要轻举妄动,你一动,我也不能不动,而且我保证一定比你动得更快,你的杀招还没有沾到我的衣服,我恐怕就已生生将你毙于掌下。”
他故意一声长叹,接着微笑道:“固然你有必死决心,可惜今天我杀心静潜,不愿妄动,杀人流血终究不是好事情。”
颜先生向他逼近一步,已发散着强烈内劲的右掌也抬起与眉齐平,冷哼着道:“有很多时候,杀人流血都是身不由己的。”
无眼通天点头:“不错,比如今天,你若硬要和我动手,我也只好身不由己地奉陪。”
颜先生道:“你可知道,某些人的命就是在奉陪时丢掉的。”
无眼通天抬起另一只未抱襁褓的手,举到眼前仔细地左看右看,悠然笑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的你已唯有右手可用,所以为了确保公平,我也单手应战,你看如何?”
颜先生冷冷道:“你若想以此来博取我的感激就大错特错了,江湖上从来没有绝对公平的事。”
无眼通天目中寒光一闪,又哈哈大笑:“好,算你有点见识,一下子就搞得我颜面无存,你应该还得知道一件事。”
颜先生道:“哪件事?”
无眼通天狞笑道:“当坏人装好心的时候,你千万别立刻直言不讳地戳穿他的虚伪,那可能将坏人突然激怒,坏人想不杀你都不行了。”
颜先生目中也有寒光一闪,道:“很好,这样正合我意。”
无眼通天很傲慢,素来傲慢之人交战都不愿先出手。
他让了颜先生三招以后,也算是做足了尊老的样子,这一战往后传到江湖上,也不致惹人诟病。
颜先生的三招是连环出击,力贯如虹,从合为一体的五指尖又急又狠又准地打出去,却被无眼通天轻飘飘一闪避过。
颜先生不等招式衰弱,又连击五招,后力补济,才显衰弱的前招之势竟突然蓬勃而起,震动得足下冰渣四溅,如弹丸一粒粒溅到路边岩石。
嶙峋坚硬的岩石顷刻炸裂。
无眼通天笑了笑,急速敏捷地移形换位,身法之精妙,简直无与伦比,忽在颜先生左侧右侧,忽又在颜先生前面后面。
虽颜先生的每一招都势沉力猛,运变极快,怎奈无眼通天更机警多变,其身法的变化层出不穷,每一种变化都比颜先生快了一点。
高手相斗,一点就已足够决生死定胜败。
无论颜先生如何出击,即使先看准了方位,算好了时机,最终也连无眼通天的衣角都沾不到。
而且颜先生渐渐发现,自己的斗志中竟暗存顾忌,这也严重影响了他出击的效率。
使他不能不产生顾忌的是无眼通天左臂紧抱在怀的襁褓,是襁褓中他一路护送来的婴孩。
无眼通天十分狡诈,竟用这婴孩挡在自己身上唯一的空门处,使颜先生每次看准都无法直攻,若直攻过去,必击中婴孩,后果不堪设想。
颜先生要抽身停战,却已深陷在无眼通天身法急变而造成的一个漩涡中。
除非无眼通天自动停下身法的变化,否则他将困死在原地,根本没有脱身之机。
无眼通天把自己看作一个天底下最善解人意通情达理的人,他当然不忍心就这么困死已年迈力竭的颜先生。
他笑着身形一拔,稳稳地落在旁边已受惊脱缰正欲狂奔的马背上,这本是拉车的马,如今车已倾倒,也用不着马去拉了。
颜先生单足跪地,嘴角沁血不止,满身剧痛,但痛不过多久,他整个人就已麻木,像死尸一般瘫在倾倒的车前。
无眼通天架马兜回,对他丢下了一句似乎安慰的话:“你放心,这孩子该去哪里,还是去哪里。只是护送的人换了,这孩子的面孔也要多些变化。”
言罢,笑着架马又扬长而去。
远远望见,马驰过无嘴恶牙倒挂的那棵大树下时顿了顿,无嘴恶牙从树梢掉落,也正好落在马背上,马儿一声惊嘶,扬蹄飞驰,驰向连绵苍茫的远山深处。
彻底望不到马的影子之后,他才急躁地站起身,悲凉地转眼看了倾倒的车厢许久,突然一只手从后背将他提起,飞跃数十丈停下,远离了车厢所在的位置。
他只猛地听见一声巨响,天摇地动,似整个世界都裂开了,一股热浪强劲异常地冲击过来,灼得他又不得已伏下身去。
再看车厢处,已是黑烟漫漫,焦黑木块四散堆积。
原来那只手是在救他。
他回头,看见了那只手,纤细白润,像玉做的一般。
他还看见了一个女人,长发飘逸,像偶降凡尘的仙子,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奇妙气质。
这个女人柔柔地对他展开笑靥,那只才救他脱险的手,此时已将一杯烫好的酒送到了他手里。
他的眼泪竟也一下子滚烫地流了出来。
他接住酒杯,一饮而尽,满脸的浊泪纵横,突然在这个女人面前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老儿护送不力,致使公子被劫,但求一死赎罪。”
这个女人微笑着柔声道:“先别说这些话,跟我回鸣雁谷,治伤要紧。”
她伸手慢慢地扶起了颜先生,颜先生欲言又止,顺从地跟她走到不远处停侯的另一辆马车前。
这是一辆很精巧很典雅的马车,与她的气质很搭配,似乎她天生就是唯一能坐这种马车的女人,别人永远没资格坐上去。
颜先生也明白,她从未和谁同坐过这辆马车,尤其是男性,老掉牙的男性。
但今天她却恭敬地扶颜先生进了车厢,颜先生也没有拒绝,仿佛在她面前,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只能毫无条件地顺从。
车厢里异香诱人,光线迷人,酒也醉人。
车厢顶是敞开的,她拉着颜先生轻轻地仰卧下去,枕着小锦墩,望着飞逝变幻如梦的星空。
她柔声说:“你是我此生唯一信任的男人,无论你错得多严重,我都不忍让你死。”
她的长发散开,像芳香的河水般流到颜先生的鼻下颈畔胸口。
颜先生久已木然的心竟又狂跳了一阵。
世间女子,也只有她,能令颜先生偶尔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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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映红梅,风骨傲江山。
红与白,似乎是严冬最必不可少的两种颜色。
红象征着坚决,不屈服,强韧,不颓迷。
而白象征着纯洁,不浑噩,禁锢,不毁灭。
在这个后院深处,终年都积着厚厚的白雪,开着满树的红梅。
雪盖过了梅林的根,无数朵娇艳的梅花在耀眼雪光中昂头欢笑,似一直怀着狂放不羁的性情,惹人暗暗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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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小琴熟通律吕,弹得一手好琴,在闲暇之余,青夫人很爱听她的琴声。
但现在并不闲暇,她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抚她痴迷的琴弦。
因为每天一大早都是她最忙的时候。
每天一大早她就像风筝般步态轻快地跑进这个后院,深入这片开得正盛的梅林。
青夫人每天起床时,都要看到客厅的花瓶里插着几簇新鲜的梅花,新鲜的事物总能令一觉醒来仍残存倦意的青夫人瞬间感到精神奕奕。
昨天插的梅花隔一夜就萎了,看着垂头丧气,会严重影响青夫人整整一天的心情。
青夫人若心情不好,那么庄院里就彻底没有了轻松欢乐的气氛。
常伴青夫人左右的丫鬟自然要比旁人更懂她的心思,因此总会提前为她预备好想要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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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琴方当及笄,情花初绽的季节使这个女孩时刻步子轻盈,了无忧虑。
她贴身服侍了青夫人已五年之久,每天早晨都很自觉地在青夫人睡醒以前去后院梅林折一些花枝。
折花枝的时候,她每一个动作都比首饰工匠的心还细致,却总免不了透出一点点不合时宜的忧伤。
她知道每天早晨,被插进客厅花瓶里的梅花,每一朵都在青夫人的尊贵光环下继续着天真而坚韧的笑。
但在她的眼中看来,那些脱离主干的花枝,不是带着一朵朵天真而坚韧的笑,只是一滴滴没了自信的泪珠。
就如她自己,心在悲伤,却仍要装出笑脸迎接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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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青夫人的红梅庄院多了一位贵宾。
据庄院中见多识广的仆人讲,那是一个男人,一个老掉牙的男人,却是青夫人一生中最敬重的异性知交。
这个男人身上受了多处重伤,任谁一眼就看出他已离死不远。
青夫人带他进自己的庄院,只当他是座上贵宾,盛情款待,却并未请什么名医给他治伤。
青夫人自己也对医术一窍不通,她曾经说过,她的庄院不适合供人静修疗养。
她带这个男人进来,或许只不过是因为这个男人的伤势已彻底无救。
她对待那些快要死的朋友总比对待那些健康的朋友要更热情周到,这一个特点也是江湖上众所皆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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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琴已折了一束鲜红如初升朝阳的梅花,正步子轻盈地走回前厅。
路过外廊时,远远望见青夫人的卧房里灯光依稀。
难道今天青夫人竟这么早就起床了?
她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脚步因为着急也变轻盈而凌乱沉重。
若是青夫人此刻已起了床,要过客厅里来怎么办?
青夫人高贵优雅,心纯如玉,目澈如月,可不愿撞见丫鬟们将折下的新鲜花枝插进花瓶的那段过程。
青夫人也是一个容易睹物伤怀的女人,挚爱梅花的她总不敢当面撞见梅花的断枝。
那会使她联想起次日一早就要丢弃的满束凋萎,凄凄切切。
小琴突然提心吊胆地加快了脚步,同时把花枝藏在身后,她深知青夫人虽不愿撞见梅花的断枝,却更不愿撞见空空洞洞的花瓶。
走到客厅,她大大松了口气。
客厅里只有另一个叫曦儿的丫鬟在专心仔细地整理茶盏,并没见到青夫人的身影。
小琴捧着那束梅花走向正对厅门的檀木高几前。
她的脚步又轻盈如鹿,动作又伶俐如雀,心情又活泼如蝶。
但她走过曦儿身边时,还是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夫人是不是已经来过?”
曦儿漫不经心道:“我没看见夫人,很早我就来这儿整理茶盏了。”
小琴彻底放下了心中的石头,轻轻哦了一声,开始把手中的梅花一枝枝插进高几上的两个青瓷花瓶里。
她的动作非常细致,俨然剑客在钻研剑谱,国手在瞑思棋局,已有点忘我的状态。
花瓶里早就新换了水,插花时也很讲究。
枝短的尽量靠边插,颜色比较艳一点的都插在最中央,叶子繁密的也是靠边插。
就在小琴要插完的时候,曦儿的事也做得差不多了,突然走近她,对她提醒道:“我来这里的路上,经过夫人的房门,似乎听见夫人在叹气,说卧室里总比任何地方都冷清,若是也有一瓶花就好了。现在你插好了花,干脆送一瓶去夫人的卧室。”
小琴怔了怔,一时似还未理解曦儿话中的意思,只听曦儿压低了声音,又在她耳边神秘兮兮地道:“知道吗?昨晚庄院里来了一个男客人,是我们夫人最敬重的异性知交。两人同处一室,听说竟彻夜未眠,喝了好多好多酒,谈了好多好多话。我昨晚还被叫醒过一次,是为了送两碗解酒汤去夫人的卧室。进了夫人的卧室,我就看见了那个男客人,他简直丑极了,而且白发苍苍,满脸皱纹,额头发青,嘴角有流血的痕迹,一眼就看出是重伤要死了,想不到竟是我们夫人的好朋友。”
她见小琴还像什么都没听懂的样子傻傻地怔在那里,就故意轻咳了一声,故意严峻地说:“快去吧!将一瓶花送到夫人的卧室里,别让夫人一整天都心情不好。”
说完她拍了小琴的肩一下,扭着腰肢快步走出了客厅。
她是庄院中最会装腔作态的丫鬟,满身的妖里妖气,小琴没来之前一直在贴身服侍青夫人,常与青夫人形影不离,曾经很得青夫人的宠爱。
直到天真伶俐善解青夫人心思的小琴进了庄院,她才慢慢被青夫人疏远,曾经的宠幸也终结。
但她倒不明摆着怨恨小琴,只是从一开始就非常瞧不起,总爱假传圣旨捉弄。
这次小琴也不敢确定她是不是又在捉弄自己。
然而小琴毕竟是一个很单纯老实的姑娘,不会想得太多太深,无论是不是别人的捉弄,她都先把事情做好。
等曦儿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对门的长廊里之后,她才慢慢回过了神,自顾地哦了一声,小心捧起了一个花瓶,从客厅的一道侧门走出去。
这道侧门经过一条花园甬路直通夫人的卧室,其间只隔二十几步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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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的卧室里,灯光已更弱。
门外又零零落落地搁着四五盏从屋内拿出来的烛台,等杂物房派人过来收拾,以换新的灯烛备用。
但到现在还没见人过来收拾,杂物房的那些人办事总是这么慢,一点也不干脆利落。
烛台搁在门外,天色就逐渐明朗了,只剩下一片瘦弱的灯影仍在薄如蝉翼的窗纸上茫然无措地摇晃颤抖。
那位男客人的酒不知已醒了吗?
他惨白着脸在夫人的床上一声不吭地躺着。
夫人守在床边,神色安静地望着他,手里还有一个杯子,空空如也的杯子。
空空如也的,何止是杯子,还有夫人的目光,夫人的心。
夫人久久地凝注着沉睡中的男人,就像在发呆,一夜之间,那么多似火的烈酒足以将她的目光和心融化成一片柔弱无辜的泉水。
小琴在敲门,敲得很小心,很轻。
她在门外小心地轻唤了一声夫人。
夫人在门里轻叹了一声,起身将不知已握了多久的空杯缓缓放到桌上,缓缓去打开了门,这举动太柔竟让小琴心底一惊。
小琴低着头,轻声道:“奴婢送一个花瓶过来。”
青夫人淡淡地问:“谁叫你送过来的?”
小琴有点窘了,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支支吾吾地道:“夫人卧室里或许也该有花……”
青夫人的语声突然冷如冰霜:“什么或许?做下人的没资格对主人的事乱猜,我这里不需要花,你赶紧拿走。”
说罢,看了看小琴窘得通红的脸,又不觉怜惜地嫣然一笑:“我知道你的心意,但现在我没有什么闲情去赏花,我累了,让我好好休息一下。”
青夫人从未表现得这么疲惫过,她的面容也是少有的憔悴。
小琴捧着花瓶回客厅的路上,时不时停足,低头瞧着花瓶中的梅花枝,竟有一种令人崩溃的悲伤随着花香扑面而至,她忍不住心中隐隐作痛,眼中泪珠在滚,几欲滚落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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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寂寂,人心空空。
晨光下万物苏醒,天地正该是越来越热闹,怎奈雪后初晴,往往加深了人间的冷漠,一冷漠,就没有什么愿发出声响了。
小琴刚走,青夫人又轻叹一口气,将门关上,并从里面闩牢,任桌上的一盏残烛孤零零静悄悄地燃着。
她突然走到床边,抱起沉睡中的老头,只听格地一声轻响,整张床弹得笔直贴在墙上,床底竟出现了一条黑黝黝的密道。
青夫人毫不犹疑地抱着老头一跃而下,转眼就消失在密道深处。
又是格地一声轻响,那张床平平稳稳地落了下来,回复原状。
卧房中一时也空空如人心,寂寞地了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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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道不长。
青夫人抱着老头在漆黑如夜的密道中飞掠,很快就到了出口。
外面是一条羊肠小径,向一片雪谷深深地蜿蜒下去。
这片清幽得恍如隔世的雪谷就是鸣雁谷。
青夫人的红梅庄院里无人懂医术,确实不适合供人静修养伤。
青夫人也不喜欢别人把她那里当成静修养伤之所。
但这鸣雁谷不同。
谷底住着一群前朝退隐而来的御医,个个都精通医术、身负妙手回春的绝技。
若说世间什么地方最适合人去静修养伤,那莫过于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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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皑皑,寒风弱弱,朝阳如血,辉映点点雪花悠然在风中降下。
太阳雨已是罕见,而只有在这鸣雁谷,才能荣幸一睹更罕见的太阳雪。
茅屋低矮,数间相连,长长地延伸在雪地上,远看竟似谁家院里久已荒凉的一段回廊。
青夫人坐在其中一间茅屋里,靠窗席地,清淡温柔的阳光透过半开的小窗斜斜地照在她秀发上,风夹着细雪也吹了进来,只见她锦绣的长发微微飘动,雪光与阳光交融,奇妙地在发间流淌,令她整个人如裹仙雾,就要乘风逝去。
她的表情是那么地美好宁静。
她的笑容也似有微妙的光在悄悄闪烁。
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厚实的毛毯,她带来的老头就紧盖棉被睡在上面,仍沉寂如死。
毛毯的四周,席地坐着七个面容矍铄但目光凝重的老头,有的甚至比躺在毯子上的那个老头更老。
青夫人静等着这些医道名宿给出最终的诊断结论。
她对此一向耐心很好,很能沉得住气。
况且她也知道,以这些神医们的经验,应该不难得出最终的诊断结论。
他们不会让她等太久的。
以她的经验,她还知道,当他们的目光在一点点起变化时,最终的诊断结论就快出来了。
果然,只听其中一个较为清瘦的老头沉沉地叹息着,摇头道:“为时过晚,为时过晚了。”
青夫人动容,惊声急问:“难道他已彻底无救?”
清瘦老者擦掉额角沁出的一滴汗,行医多年,这还恐怕是他出的第一滴汗。
他语声凝重如目光,缓缓道:“颜先生身中轻重伤共三十七处,有十五处是伤在要害,脾脏俱裂,纵然救回,也只能瘫在床上像木头一样度过余生。”
青夫人坚决地要求他们:“即便救回的只能是一个像木头一样的人,你们也非救不可。颜先生为我做了很多重要的事,我受他的恩情之重,已永生难报。我只能帮他竭尽全力地保住性命,帮他活下去。”
青夫人的要求,他们不得不顺从。
但他们心中都明白,青夫人这么做,并非是在报恩,而是在折磨,在惩罚。
他们看得出昨夜青夫人一定和颜先生狂饮了很多酒。
青夫人当然不会不知道,对重伤之人而言,少量的饮酒或许还有些好处,但大量的酗酒却只能使伤情更加深。
这都是青夫人为了惩罚他而精心计划的。
如果昨夜没酗酒,及时送来医治,救活的就绝不是一段死气沉沉的木头。
死固然可怕,但如死一般地活着,不仅可怕,而且可悲。
连痛苦都无法感受地活着,谁也说不清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青夫人对人的惩罚,从来都既特别又一针见血,甚至深入骨髓刻骨铭心,使人明知她在惩罚,表面上却还不能不敬佩她感激她。
这正是青夫人的厉害之处。
他们各自心照不宣,都尽力地开始医治颜先生,都不禁暗暗为颜先生扼腕叹息。
当青夫人要走的时候,将颜先生的余生托付给了几乎与世隔绝的鸣雁谷,她对他们很郑重地感激道:“你们救活了我的恩人,就也成了我的恩人,以后谷中物资有缺,尽管到我庄院去领。颜先生虽然被你们救活,但若出去,难保有各路仇家来找麻烦,我总不能时刻陪着他,我也不能留他在庄院里,只因我孤家女人,肯定要避避嫌疑。”
清瘦老者懂她的意思,主动道:“夫人请放心,颜先生可以留在鸣雁谷,我们定会好好照顾。况且世上除了夫人,再没有谁能知道鸣雁谷的所在,那些仇家想找麻烦也无处可找。”
青夫人微笑,柔声道:“那好,颜先生就交给你们,这里与我庄院相隔不远,我也能随时来看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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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颜先生就留在了鸣雁谷,与世隔绝。
其实颜先生不是留,而是被囚。
囚在鸣雁谷的一间茅屋里,一张旧床上,终日不见阳光,如同木头一动不动,其实连植物也不如。
植物至少能自由地吸收阳光,而他吃喝拉撒都要别人帮助,想自由也没力量和条件。
他也无数次想一死了之。
但青夫人不会轻易让他死。
这么多绝顶名医在他周围,他若轻易就死了,青夫人那里也不好交待。
青夫人还要他在床上僵硬直板地活至少二十年。
对颜先生这种人来讲,还有什么比这样更残酷的折磨,更可怕的惩罚?
——颜先生就这样在床上躺了二十七年才死的。
死的时候,他脸上已经没有生动的表情,没有神采和血色,嘴突然大张,长长吐出了一口气,他总算获得了解脱。
这二十七年生不如死的岁月,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泻千里,痛苦陡然复苏加剧到极致,竟也异常舒服畅快。
死,在某种情况下,对某些人而言,本就是一种最完美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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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西垂,雪光和夕阳一样昏弱,就像长期患病的老人眼睛。
通往红梅庄院的那条路上,蹄声嗒嗒,铃声清脆,悠然有一匹马放缰缓行。
马鞍上载着已换了一身鲜亮华裘的无眼通天,他怀里还抱着那个襁褓,襁褓中的婴孩仍在静静地甜睡。
但与昨日不同的是,这婴孩的半张脸已盖了半片银色面具。
联想起昨日无眼通天对颜先生说过的那些话,此时显然话已成真,他真的用无嘴恶牙炽热的鞋底残忍地烙去了这婴孩的半张仙子般可爱的脸。
世上无法理喻的恶魔千千万万,伤害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孩对恶魔的刺激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这婴孩又究竟是何来历?
难道无眼通天正是要将这婴孩送往青夫人的红梅庄院?
昨日他曾对颜先生说过,这婴孩该去哪里还是去哪里,该去红梅庄院还是去红梅庄院,这是一种谁都破除不了的宿命。
只不过护送而去的人换成了他,只不过这婴孩脸上多了些变化。
此时一切已证明,他果然从不说假话,他说的每句话都会最终成为毋庸置疑的事实。
他身上最可怕的一点就是,他不屑于撒谎,不屑于虚张声势,他若说要剥了一个人的皮,就真的非剥不可。
当夕阳在西边天际彻底成为一抹惨惨淡淡的光弧,当白天的喧闹在消逝、沉重的夜色染透了红尘时,那匹放缰缓行的马才终于将他和婴孩驮到了红梅庄院高达五丈的铁门外,确切地说,是七七四十九级花岗岩的阶梯下。
早已有几十个身着艳红轻裘的小姑娘,手执冷锋宝剑,整齐划一地顺阶排布,森然凝立,杀气逼人。
谁能想象一群姿容娇丽的女孩竟暴出了令人胆寒的气势?
无眼通天眼高于顶,旁若无人,只放眼仰视着四十九级石阶上,那两扇紧闭的厚重铁门。
他也早有耳闻,要进红梅庄院,必得先脚踏实地一步一步规规矩矩地拾阶而上,其间还须扛得住青夫人亲手训练出的四十九个梅花女的梅花剑阵。
江湖传说,曾经雄踞长江达七十年之久的神龙帮第三任帮主魏千峰有事来求青夫人,当时只带了七个心腹高手,信心勃勃胸有成竹,怎料最终还是没有通过驻守在石阶上的梅花剑阵。
在闯梅花剑阵时,那七个随同而来的心腹高手全都在一招间被毙于阵下,魏千峰自己也搞得险象环生,身受轻重剑伤达二十七处,十招未落就不得不狼狈逃走。
红梅庄院屹立了近五十年,已有不下三百个各路顶级高手前来求见青夫人,但无一不止步在这梅花阵前,惨败而归。
曾有人效昔日百晓生的兵器谱而作奇阵簿。
在奇阵簿中,稳居第二名的,正是青夫人门下的梅花剑阵。
就算玉龙王亲自来了,也不会对此阵有所小觑。
但无眼通天高傲惯了,心知此阵法的厉害绝非虚名,却也毫不在乎。
他从不信什么江湖传说,究竟是不是真的厉害,还得用事实来鉴定。
他一跃下马,怀抱襁褓,嘴里不由自主地吹着俏皮的哨子,伸手逗弄婴孩脖子上挂的一个小铃铛,漫不经心地向石阶踏出了第一步。
只要他的脚一碰到石阶,就犹如放出了求战信号,四十九个梅花女身法瞬移,变化波诡云谲的梅花剑阵已刹那间发动,剑光凛冽而凌厉,不断交织交融,时而如网时而如环。
时而不及防备地收紧,时而从容不迫地展开。
无眼通天怀抱婴孩,袖中的锋锐长剑仍是深藏不出。
落雪飘飘,寒风戚戚,阳光冻结,这些都不是陡然发生的天气变化,而是梅花剑阵在变化。
天并未落雪,并未起风,一切都在因为四十九柄秀女剑的穿梭游弋。
无眼通天在第三级石阶上凝定脚步,而上身却莲花绽开般晃出几个虚无缥缈的自己,剑影纷飞看似已刺入了他的身体,其实穿透的全是他分散开的虚影。
怀中的婴儿甜睡未醒,脖子上佩戴的那串铃铛在不断掠过的剑风中微微颤响。
婴儿的睡梦波澜不惊,剑风已把婴儿白嫩乖巧的脸蛋映得发青。
就在梅花剑阵的变化达到了最诡异最激烈的程度时,一条极曼妙的人影不可思议地直接飘进了阵中心,长袖朝无眼通天的胸口一拂,已轻而易举地夺走了婴儿,如鹤展翼般又悠然飘出阵外。
梅花剑阵经此一穿插,竟莫名停止了变化,无眼通天只觉怀中空空,惊得急往后退。
等他在马车前稳定身形,再向庄院大门处仰首望去时,青夫人怀拥襁褓,悠然独立的身影已逼入眼帘。
青夫人也用手饶有趣味地逗弄着婴儿脖子上挂着的那串铃铛,面含笑意,目光低低垂在婴儿脸上,也如笑容般柔和慈祥。
过了良久,她才抱着婴儿转身,一面缓步走进庄院,一面淡然对四十九个梅花女道:“现在你们不需要有任何顾忌,痛痛快快地杀了这个有眼无珠的宵小之辈,替颜先生报仇。”
四十九个梅花女一齐恭声应诺:“弟子遵命。”
之后的那场战斗据说进行得实在很痛快。
没有了婴儿的顾忌,梅花剑阵展开时真的从容凌厉了许多。
无眼通天到底在阵中心又捱了多久,谁也不知道。
反正那天深夜,一辆马车从梅花庄院的方向风风火火地飞驰而来,最后停在十里外的一座小酒楼下,酒楼上凭栏赏月的人正是玉龙王。
他的随从走到马车前,自车厢里搬出了无眼通天的尸体。
尸体已僵硬冰冷,冻得像块花岗岩,全身上下布满了长度不一深度却相同的剑创,每道剑创都触目惊心。
玉龙王俯视尸体,悠然笑道:“真是不折不扣的有眼无珠。”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就转身坐下,安静地自斟自饮。
尸体很快被拖到酒楼后院,那里有几条饥肠辘辘的恶狗,目射绿芒,狂躁地等着。
玉龙王还算对这一切满意吧。
目的已达到,他无需再注意别人的生死,别人的死亡只适合给他寂寞时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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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夫人这天的笑脸特别轻柔温和。
走到哪里都怀抱着那个可爱安静的婴孩,在丫鬟们眼中,她似乎成了一个慈祥细心的母亲。
唯有当那个婴孩脸上的半片面具在阳光映照下闪着惨碧色的寒芒时,青夫人的眼睛里才会隐约掠过一丝冷峻的表情。
人人都心生战栗,就像面具上闪着的寒芒刺痛了每个人的心。
没有谁能猜到被面具掩住的是怎样的半张脸。
谁也不敢伸手揭起那半片面具。
连青夫人自己都不敢。
睹见面具上闪着的寒芒,青夫人眼中的表情除了冷峻,更有一种从未在她人生里出现过的恐惧与凄凉。
梅花艳如红霞,傲如临阵将军头盔上的翎毛。
青夫人已深入梅花林。
抱着婴孩在梅花林逛到残阳西斜才姗姗而出,出来时她亲手折了几枝梅花带回了卧房。
卧房中薄薄的灯光,彻夜不灭。
这一晚太过安心宁谧,却令很多人因此而失眠。
很多人都在反复想着那个婴孩脸上的半片面具,就像同时中了魔法,再难放下心来,再难平静地合眼。
次日,晨光熹微,远方的风吹上人的脸,引起了一点点寒意。
这才是货真价实的冬日清晨。
庄院里秩序井然,一切如常。
什么都是原样。
就算先前有了些变化的地方,现在那些变化都已不动声色地消逝,似乎从来未曾发生过。
今天青夫人走出卧房时,怀中空空荡荡,不再一脸慈祥地抱着婴孩四处游逛,而负责打扫青夫人卧房的丫鬟也没在房中见到婴孩的丁点存在过的迹象。
那个半张脸带着银色面具的婴孩竟神秘地凭空蒸发。
犹如一场梦,一团云雾,一片海市蜃楼,迷惑了所有丫鬟的眼睛和心,现在又猝不及防地破灭了,飘散了,惊醒了。
所有丫鬟都不禁想那个婴孩的去向。
所有丫鬟都不禁想问问青夫人,问清楚这件事的真相。
然而谁也开不了口。
青夫人又已深入梅花林,并下了禁令,所有丫鬟今天都不许擅自踏进梅花林半步,违者必受严惩。
这条禁令堵住了所有丫鬟的嘴,使她们想问也得不到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