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时候,归复平静的蓝家,出现了一条狗。
它现在还小,大概有五六斤重,黑色,个高腿直,皮毛光滑,活跃无畏,雄性,是村庄的人们都不知名的犬种。
它每天被蓝能跟带着,至少出两次门,但都走得不远。它主要是在蓝家房屋的周边溜达,像是熟悉环境的新兵蛋子。然后,它回到院子里,接受训练。
训练的情况或场景,村人大多是没看见或不知道的,因为院子大门紧闭。人们只是听到从院子里传出的喊叫。坦克,冲上去!坦克,咬呀!快跑,坦克,坦克,趴下别动,坦克……
这狗的名字,应该是叫坦克。
坦克变化很快,不光是长体格、长体重,还长精神、长威风,每一次亮相,都让人触目惊心。
夏末秋初到来的时候,坦克已经是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狗了。
这个时候,人们却很少见到了坦克的身影。它深居简出,或藏而不露,像是兵崽成为了将军,拳手成了师傅。它不常出现,反倒让人更加敬畏和惧怕,因为人们知道这条狗的存在是为了什么。为了守护蓝家的女人,不再受欺凌和侵犯。韦甲韦乙轮奸蓝家女人而不受惩处的事件,现在已经人人皆知。蓝能跟娶来的老婆不是真女人,人们耳目一新大开眼界后,现在也平淡无奇、习以为常了。虽然仍有众多男人对这个比真女人还诱人的假女人,念念不忘,梦寐以求,但因为有了这条狗,女人有了厉害的保镖,念想就只是了念想,梦欲就只能在梦中发泄。要靠近蓝家,走进蓝家,除非是这条狗不在,或者死了。
要引开一条忠诚的狗,或者除掉一条可能比人还聪明的狗,不是那么容易的,就像摧毁一辆坦克,没有大威力的炮弹是很难的。
何况坦克,还有一名时刻保持着警惕的指挥官。他是它的首脑和主人,因为麻痹大意受过惨痛的教训,所以现在他非常器重它,仰仗它。他相信它凭着天性的忠诚和凶悍,一定能为他看家护院,保卫他的女人。
因为有了狗,蓝能跟出门在外的时候,把狗留在家里,是心定了许多。他通常是有事才出门。比如下地干活。蓝家现在有四亩地,其中水田一亩,旱地两亩,还有一亩由地改成了鱼塘。如今的上岭,农民大多不种地了。他们去外面打工挣钱,或上赌桌去博运气,而让土地荒芜着,因为他们相信,无论地里种什么东西,都比不上打工挣的钱多,更比不上赌桌上来的钱快。整个村庄,只有蓝能跟是个真正的农民。他坚持耕种土地。上岭村几千亩土地,空茫茫一片,他家的田地必定是春绿秋黄,而鱼塘也必定是鱼大虾肥。其实蓝能跟是最不必要还当农民种地养殖的人,光凭美国的弟弟每年给他的钱,还有伤残抚恤金,就足够衣食无忧。但他就是这么傻,这么笨,像一个死都不改嫁的寡妇。但你说他蠢他笨,他又懂得养狗,守卫他的女人。在家舒心,出门放心。除了下地干活,蓝能跟也偶尔上街,买必要的东西。露台上晾晒的衣服,不断地更新。它们大多属于从不出门的女人。整天窝在家里,换那么多漂亮的衣服,给谁看哪?自然是给蓝能跟看的,是蓝能跟想看的。这个贪恋美色的臭男人和丑八怪。
蓝能跟今天又上街了。他在街上碰见韦甲韦乙兄弟。
蓝能跟已经有小半年不见这两个野卵兄弟了。自从那件污辱、窝囊、不公平的事情处理之后,他发誓再也不与韦甲韦乙兄弟来往,有这两兄弟可能在的场合,他坚决不去,比如村庄的所有赌点,他再也不去了。他上街,也是挑了不是圩日的日子去。
这天就不是圩日。但蓝能跟恨见的这两兄弟,却让他遇见了。
他们像是故意制造的遇见,在本该是错误的时间、地点,错误地遇上了仇人。
仇人相见,理应分外眼红。但韦甲韦乙兄弟却是笑吟吟地出现,让心怀深仇大恨的蓝能跟发作不了,像干柴遇上雨水燃烧不了一样。他想躲避,也躲避不了,因为两兄弟一前一后夹着他,前后都陪着笑脸。
“蓝哥,今天我们两兄弟是专门来给你道歉的,”韦甲说。
像是用词不当,蓝能跟很冷漠。
“能跟哥,今天我们是向你赔罪来的,”韦乙说,他修改了措词。
蓝能跟嗯了一声,像是接受改动后的说法。
两兄弟趁机牵拉着态度缓和的蓝能跟,进了附近的一家叫“壮古佬” 的餐馆。这也是他们曾被警察抓走过的餐馆,只是蓝能跟不知道而已。
因为不是圩日,餐馆没有客人,除了韦甲韦乙兄弟和蓝能跟。
酒菜很快上了桌,像是预定好的。
蓝能跟一看见酒,像条件反射或像被蛇咬过的人看见井绳一样,迅速站起闪开,但被一旁的韦乙按下。
“你不用喝酒,”坐在对面的韦甲说,“酒只是摆设,赔罪是要摆酒的,象征诚意。”
蓝能跟虽然人不走了,但仍保持警惕地提防着韦家兄弟。对两兄弟递的烟、敬的茶,一概不受。那令他提心吊胆的酒,更是被他重点盯防,只要任何一只手企图靠近、触摸酒瓶子,都被他制止。
韦甲给弟弟韦乙丢了一个眼色。兄弟俩几乎同时站立,退开几步。他们面对蓝能跟,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像是战舰上的日本鬼向胜利者投降谢罪一样,只差没有战刀可以交出。
“我们错了,”韦家兄弟表态,“我们为进入你家,侵犯你私有财产的行为,感到非常的难过和后悔。对不起。”
蓝能跟看着向他鞠躬的韦家兄弟,听着他们赔不是的话,身心是一顿痛快,就像是卡在肛门的大便终于拉出一样。他觉得兄弟俩道歉的言行还算到位,因为能让两个村霸做出服软的举动,已经很难得了。他想都不曾想这霸道的两兄弟,在被警察认定无罪释放出来后,会向他认错。这真是个意外的结果,感觉就像不用吃药病好了一样。但他也觉得这兄弟俩的话里有什么不对,又挑不出毛病。“你们坐吧,”他说。
韦家兄弟像是得到原谅,愉快地坐回原位。他们情不自禁抓过酒瓶,开瓶往杯子倒酒,出乎意料地没有遭到蓝能跟的阻止。兄弟俩共同举杯,敬向蓝能跟。
蓝能跟看看自己面前的杯子,说:“先讲好,我只喝一杯。”
“你随意,我们干完!”韦家兄弟言之凿凿。
蓝能跟果然只喝一杯,不喝了。韦甲韦乙殷勤地轮流给蓝能跟夹菜,像伺候一个健康的长辈。蓝能跟也确实比韦甲韦乙年长许多,自然乐意接受晚生的尊敬。他看待韦甲韦乙兄弟,目光干净、温和,看上去心里已经没有仇恨了。
兄弟俩见机行事或趁热打铁。“能跟哥哥,”韦甲说,“我和我弟弟韦乙,刚才的道歉和赔罪,其实还没有做完。”
“不用了。”蓝能跟说。
韦乙说:“不,请允许我们兄弟把话讲完,把事情彻底地处理好。”
“讲吧。”
韦甲说:“能跟哥哥,是这样,我们侵犯了你的私人财产,给你的财产造成了巨大损害。所以……”
“哎,等等,美伶是我的老婆,不能叫私人财产,”蓝能跟打断说,他终于挑出韦家兄弟讲话的毛病了。
“美伶是你老婆,这是肯定的,”韦乙说,“但是,你的老婆不就是你的私有财产吗?这也没错吧?不是私有财产,难道是公有财产?”
蓝能跟想想也是。他不再申明,像是默认了。
韦甲接着说:“能跟哥哥,我们给你的财产造成了巨大损害,所以我们决定赔偿你。”
“赔偿?”
“对。”
“怎么讲?”
“我们愿意照价赔偿,”韦甲说。
“照价?什么价?”
“据我们所知,说是美伶嫂子也好,机器人也罢,”韦乙说,他读过不少金庸的小说,说话也文绉绉的。“价格是一万一千美金,按照现在一比六点七换算,就按一比七吧,是七万七千人民币。那么……”
“你们是怎么知道价钱的?”蓝能跟打断说。
韦乙笑笑说:“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这你就不必追问了。我们没有美金,所以现在,我们决定赔偿你七万七千人民币。”
蓝能跟毫不犹豫地摇头。
“那就八万,”韦甲说,“增加三千,是精神赔偿费。”
蓝能跟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我不要钱。”
韦乙说:“我知道你不缺钱。可是,这个世上任何的伤害、损害,除了拿命来抵,不就是拿钱来赔吗?我们两兄弟拿命来抵,还达不到吧?所以,便只好用钱来赔咯。”
“我要的是一个说法,一个理。你们已经知道错了,赔不是了。过去就过去了。”蓝能跟说。
韦甲说:“不行,钱一定要给,要赔。不给钱我们过意不去,说不过去。我们给你钱,然后我们把机器人接收过来,那才顺理。”
蓝能跟一愣,“你说什么?什么接收?”
“就是说,我们赔了你八万,机器人自然就是我们的了。就像我开车撞坏了别人的车,我付全责,我照价甚至超价赔付了,这被撞坏了的车,自然而然就转移、过户到我名下,变成我的财产了。对不对?”
“不对!”蓝能跟说。他的眼睛目光炯炯,又不温和了。
“对的呀,”韦乙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是公平交易。”
“美伶是人,是我老婆,我不卖!我就是这意思,你们懂我的意思吗?”
“懂”,韦乙说,“你把美伶当人,当老婆,我们理解。可是,严格地讲,它是一部机器,机器就是货物,是商品。从商业的角度,我们付给你足够的钱,然后你就把货给我们,这叫等价交换,讲白了就是公平买卖。”
蓝能跟冒火的眼睛瞪着韦乙,“我不跟你们做这种买卖!”
“蓝能跟,这就是你不对了,”韦甲直呼其名说,“我们又跟你赔不是了,又愿意买你的东西,够诚心诚意了。你不要敬酒不吃吃……”
“吃罚酒是吧?”蓝能跟打断说,他霍地站起来,“来呀,你们兄弟俩现在打我。我跟你们讲,你们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卖我的老婆!”
韦甲韦乙兄弟看着斩钉截铁的蓝能跟,面面相觑,像拿不怕死的人没办法一样。
“你们不打我,不杀我,就给我让开!”蓝能跟对阻隔他的韦乙说。
韦乙给蓝能跟让开出路。
看着走开的蓝能跟,韦甲韦乙兄弟是无可奈何,又义愤填膺。韦甲朝着蓝能跟的身影飞起一脚,掀起一股风。韦乙则阴险地骂道:“蓝能跟你这臭狗屎,给你骨头你不吃,偏要吃屎。和我们兄弟斗,你还嫩着呢。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踢也踢了,骂也骂了,兄弟俩坐下继续喝酒。热烈的酒在他们的肠胃里沸腾,燃烧到脑袋,从眼睛喷出火来。酒越喝越多。从中午到晚上,萧条的餐馆就靠这两兄弟撑着,直到他们眼睛里的火光熄灭,被餐馆老板和老板娘抬进他们的车里睡觉。这两兄弟有一辆七座的面包车,八成新,有天窗,现在像一个看得见星星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