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从腊月二十一中午开始到晚上,来了六十五桌人。也就是说,上岭村人几乎全部到齐了。二哥韦宝收家房屋的里里外外,人头攒动,比初一的庙堂还拥挤。
韦山负责给来人发利是红包,一人二百。有的人领了红包后还来,他们大多是小孩,但怎么可能诓过记忆超强的韦山呢?他在牌桌上可以记住所有出过和还没出过的牌,他常输钱是运气不好而不是技术问题。更何况他早有预防,在每个领了红包的小孩额头上点了朱砂。
所有的事情均由亲人们张罗,韦宝路只负责坐立在哪里,笑眯眯地陪同母亲一起,接受人们的祝愿。
下午,群众中出现了一个人。韦宝路看见他后,坐不住也立不稳了。
这个人就是樊久贵。
樊久贵到了韦宝收家酒宴现场,却没有到韦宝路和老人的跟前来祝福。他像是忌讳什么,或歉疚愧悔什么,总之很例外地一来就在酒桌边坐下,默默地吃菜喝酒。
韦宝路还是发现了他,像是操办这么大的酒宴就是为了等这么一个人,只要他来,怎么可能不被韦宝路发现呢?尽管他老了许多,快七十的人了,头上已经谢顶,全部光溜溜的,但韦宝路仍然认出他来,因为他是韦宝路出狱后迫切想见到的人之一,在狱中韦宝路都梦见过他。如果韦宝路不蒙冤入狱,樊久贵铁定就是他的岳父。
时间从现在往回倒流,二十四年前也就是1992年12月11日那个冰冷的早上,韦宝路被警察带走的时候,樊久贵就在场。他们同住一屋,看上去像父子。樊久贵宣称只是韦宝路的木工师傅,事实上也是。他带他来H省S市务工,分包华夏商城二层装修的木工项目。工作时,徒弟勤快好学,吃苦耐劳。下班后,徒弟鞍前马后,悉心周到。这优良秉性深得师傅喜欢。其时师傅已经知道,徒弟是看上他的女儿樊妹月,樊妹月也看上了韦宝路。他偷看过女儿写给韦宝路的信件。对女儿和徒弟的恋情,樊久贵是懂了装作不懂而已。
韦宝路被警察从出租屋抓走,樊久贵的反应是很震撼的。他开始以为是冒充警察的坏人入室绑票,从木工箱操起了斧头,然后被两把枪指着喝令别动。他眼睁睁看着徒弟被四五个人按在地,然后被反铐和戴上头套,拖出出租屋,像一头从猪圈里拖走的猪。
两天后,樊久贵就从报纸上知道,三天前,就是9日夜晚,发生在华夏商城附近红宫大酒店建筑工地厕所的奸杀案,就是徒弟韦宝路干的。报纸上写的犯罪嫌疑人为广西籍民工韦某,樊久贵清清楚楚地知道指的是谁。
在报纸登出消息的前一天,樊久贵被警方询问,9日夜晚七时三十分至九时十分,他的徒弟韦宝路在哪里?在干什么?
那天也奇怪,下班后,徒弟韦宝路没有和师傅一同返回出租屋。他说他要办点事,让师傅先回。什么事他没说。樊久贵回到出租屋,独自煮饭菜,照常喝了点酒,然后洗洗就睡了。通常他十点之前肯定就睡了。总之那天他睡之前,徒弟是还没有回来的,肯定是在他睡了后才回来的。至于什么时候回来,就不知道了。
樊久贵对警方如是说。他说的是事实。
师傅的叙述成为徒弟奸杀受害人的佐证。
二十多年来,樊久贵一直为此内疚和后悔。他认为在警察提供的那个时间段里,他承认韦宝路不在出租屋的证明,加强了韦宝路是奸杀嫌疑人的确凿性,就像是在一个重伤的人背后又补一刀,彻底地断送了他的前程和人生。
所以今天,樊久贵是不敢直面蒙受冤狱的韦宝路的。他受到邀请后,斗争了很久,人虽然来了,却怯懦地没有走到韦宝路的跟前。
韦宝路向樊久贵走去。他来到他跟前,恭恭敬敬地招呼,“师傅,你来了。”
樊久贵手足无措,“哎,哎,宝路,宝路。”
韦宝路扯了一张凳子,在师傅身边坐下。他端酒敬师傅。
樊久贵接受韦宝路的敬酒。他也回敬了韦宝路一杯。他的手由战战兢兢逐渐自如。
韦宝路从在樊久贵身边坐下后,就不再走动。他一直陪着他的师傅,多久都要陪着。
到了夜晚十点钟,喝了六七个小时的樊久贵把持不住了。临走时,他对送他的韦宝路说:“宝路,妹月后来嫁给了加禾村一个姓罗的男人。如果你想见她,我可以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