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万里,日照暖心,使人不觉已是严冬,宛如春天早已来临。
陆洪与林枫并肩走来,邵福、邵宽精神抖擞,神情兴奋,大步走在两人的身后。景物依旧,世已沧桑,兄弟二人看着镇上熟悉的一切,那历历往事,仿佛就在眼前,又回想起这些年的战斗岁月,不由得感慨万千,心中激荡磅礴。
名世玉器店的周老板看见陆洪等人走来,急忙迎上前去。刘祥身背盒子枪,脚步轻快,满面春风,紧跟其后。
轻风和煦,阳光明媚。众人走到一处,双方亲切握手。陆洪一指周老板,向林枫介绍道:“这位就是秦沽地下工作站站长周钢同志。他和其他同志一道,为秦沽的顺利解放,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随即又向周钢介绍林枫:“这位是军分区敌工部锄奸科科长林枫同志。林枫同志是秦沽人,这次组织派她回到家乡,负责公安保卫工作。”
周钢笑道:“久闻林枫同志大名。林枫同志智勇双全,威震敌胆,据说那些汉奸们起誓,都会说:‘我要是骗你,就让我出门碰见那个姓林的女八路!’”
林枫道:“周钢同志过奖了,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周钢道:“张淼同志呢,他咋没来?秦沽解放了,他应该回来看看,顺便指导一下工作。”
陆洪道:“张淼同志本来要到秦沽看望大家,但冀中尚有重要工作,一时脱不开身,因此他让我代他向你及其他同志表示问候。当年他从这里筹措的那笔经费,还是你带人帮助运出,平安到达了根据地。”
刘祥与邵福、邵宽走到一处,甚是亲近。刘祥问道:“你俩回秦沽做啥工作?”
邵福道:“我俩在林枫同志的领导下,在秦沽从事公安保卫工作。”
邵宽道:“林枫同志是我哥的老领导,曾率领我哥还有一些同志,出色地完成了很多艰巨的任务。这次回到秦沽,会把家乡的保卫工作做得更好!”
刘祥笑道:“你比你哥会说!往后的地方工作,口才就像战时的枪法一样重要。”
邵宽拉住刘祥的手,说道:“当年若不是你,我哥就被那些汉奸骗去关东做劳工了。”
陆洪目视远方,说道:“那个群魔乱舞的时代已经过去。在党的英明领导下,从今往后,秦沽大地永远都是革命的春天!”
五麻子走进屋中,向坐在桌子后面的两名工作人员深鞠一躬,随即躬身站在一旁。一名工作人员一指桌前的方凳,说道:“坐下。”
五麻子又是深鞫一躬,陪笑道:“两位军爷坐着,哪有我坐的地方?我在这儿站着就行。”
工作人员大声道:“让你坐,你就坐。再者,往后不许叫军爷,叫同志。”
五麻子连忙坐在凳上,连声道:“对,对,不叫军爷,叫同志。”
工作人员道:“有人向新政府举报你不但欺压良善,还打死过人。”
五麻子站起身来,大声喊道:“冤枉!我五麻子冤枉!这是有人栽赃陷害,青天大老爷给我五麻子做主啊!”
工作人员喝道:“你坐下!不许叫青天大老爷,也不许说外号儿,说大号。”
五麻子坐下后,放声痛哭,大声哭道:“同志啊,你们可得给我姜继宗做主啊,我姜继宗实在是冤枉!”
工作人员道:“你哭啥,喊啥冤,老实交待你的问题。”
五麻子止住哭声,眼珠转动几下,说道:“那就先说死人的那件事儿。那人名叫唐二子,最不是个东西。卖东西从来没给过人准分量,秤杆子让人踹折了没数回。他要是赶上小日本儿当道,第一个挎上大盒子枪。”说完,看了工作人员一眼,又连忙补充道:“我说他挎上大盒子枪,是说他当汉奸,祸害老百姓。不是说他像两位同志一样,当八路,打鬼子。”
工作人员道:“你哪那么多废话!如实交代你的问题。”
五麻子道:“我可没有直接打死他,我就是打了他两下,他自己掉进河里淹死了。就是这样,国民党反动政府还是判了我的刑,这事儿早已有了定论。”说着一脸愤恨之色,大声道:“要说国民党,他就是反动!他们那个反动监狱,那叫一个黑暗!在里面,我是受尽了非人的折磨!”说着又是一脸兴奋的神情,说道:“当年在大狱里,我就见过咱共产党!他们个个都是英雄好汉,让人打心里佩服!”说到这里,又是一脸愤恨之色,续道:“就是因为我在大狱里跟咱共产党走得近,一个叫楚洪的反动狱卒,就对我痛下死手,打得我死去活来,头破血流,浑身是伤。我还听其他反动狱卒说,每回监狱里枪毙咱共产党,都是那个楚洪下的手,每回他都得不少赏钱,他就是一个反动透顶的坏蛋!我说同志,我说的可句句属实。要是不信,同志你可以到林城监狱去查查问问,一查一问,便知真假。”
两名工作人员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你再交待你欺压良善的问题。”
五麻子道:“我说同志,我一个大老实人,哪欺压过谁?要说嘛,我这人就是爱逗,就是爱和一些当家十户、拐弯儿抹角儿的表亲逗着玩儿。也别说,有时真是逗得有些过火儿,我是占了点儿便宜,但这也远远够不上欺压良善的罪过儿!”
一名工作人员道:“有人告你敲诈勒索。”
五麻子道:“那就更冤枉我姜继宗了!我是收过一些人的东西,但那都是亲亲礼道儿、有来有往的事儿。我想问问他们,他们就没吃过我家的东西?别的不说,就说我家的那棵大梨树,每年结出那么多的大甜梨,都谁吃了?要是光我一家人吃,还不人人都吃得屁眼儿汆稀……”
一名工作人员喝道:“不准说这种粗话!”
五麻子陪笑道:“同志说得对,不能说粗话。”随即又道:“每回梨子熟了,不说别人,单说那个傻糊子,那一回他不都摘走一粪箕子?还有那个傻盼子,在我家吃过多少回饭?这些年,数都没法数!还有……还有起先要饭后来当了八路的邵福、邵宽哥俩,他们要饭要到我家,我哪会没给?你们可以去问问他俩,我给过他俩多少回钱?”说话间,脸上露出诚恳之色,又道:“我说同志,你们还不了解我姜继宗的为人!别的事儿不说,就说小日本儿在时,那个日本种的姓樊的翻译官,到家找我多少回,让我给小日本儿做事儿。当汉奸,那是我姓姜的干的事儿吗?还有就是,就在前几天,一群国民党反动派的败兵,把我抓去给他们当挑夫,我能给他们这些反动派干事儿?刚到南塘,我就跳进一个院儿里,几个反动败兵砸开门,进院儿抓我。我没处藏、没出躲的,院儿里只有一把大扫帚,我就拿起扫帚往墙角儿一蹲,把扫帚往身前一挡。嘿嘿,那几个直眼儿鞑子,愣是没有看见我。”说话间,脸上又换做一副愁苦之相,说道:“我说同志,如今我家就剩下一处房子和十几亩地了,孩子老婆一大家子人,饭都该吃不上了,我……我可是贫农啊!就这还有人告我?他们还有没有人心?他们这是诬告,这是陷害,同志们可得给我姜继宗做主啊!”
一名工作人员道:“你生活有困难,为啥还将田地租给佃户?分明就是好逸恶劳,游手好闲!”
五麻子道:“我说同志,刚刚我不是都说了吗?在国民党的反动监狱里,就因为我和咱共产党走得近,就被那个叫楚洪的反动狱卒非刑拷打,落下了一身的病,啥累活也干不了。如今新政府成立了救济委员会,只要在那儿一登记,就给找活儿干。我昨儿个已经登了,就等着新政府给我找个轻活儿干干。还是共产党好,新政府好啊!”
两名工作人员再次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你先回去,听后处理。”
五麻子站起身,又向两人深鞫一躬,转身出了房门,向后瞥了一眼,低声道:“就这俩雏儿,还和麻爷斗法。”说罢,抬头一看,见李宝山低着头走进了院中,于是笑道:“宝山啊,交待你当日本特务这事儿来了。没啥事儿,干了啥,做过啥,和同志们老实交待了就好。同志们不打不骂,和气可亲,就像对待自家兄弟一样。还是共产党好,新政府好啊!”
便在此时,三瓢拖着一条腿,大哭着跑进院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哭道:“我儿子让日本子、姜子岚他们合伙害死了,新政府要给我做主啊!……”
工作人员查看了当年五麻子的案卷。案卷所载,确是误伤他人致死。加之年代久远,已无目击证人,无法深入调查。又到林城监狱走访,确系五麻子在此服刑十年,也确实曾被一个名叫楚洪的狱警殴打。此事便做为历史结案,不再追究。至于欺压良善、敲诈勒索一事,走访了邵福兄弟及傻盼子等人。调查结果,与五麻子所言基本符合。其人在日伪期间,也确实未做过任何伪事。因此在对其进行一番批评教育后,并未做任何处理。转年春耕之际,五麻子对那十几亩由佃户耕种的田地,也不再过问,而是经救济委员会安排,进入秦沽被服厂工作。六十年代末的一天,已退休多年、身患重病、双腿浮肿的五麻子,到所在街道的粮店购买每月供给的粮食,见买粮食的人多,排起了长队,便往前挤着加塞儿,引发了争执。年轻的粮店主任上前制止,五麻子深埋了二十年的本性,终在死前暴露无余。年轻的粮店主任在五麻子对自己辱骂殴打时,不断退让,在退到一隅、无法再退时,面对凶狠扑来的五麻子,不得不推了他一把,五麻子便倒地身亡。五麻子的儿子将年轻的粮店主任告到秦沽政府的上级部门,这名二十六岁的粮店主任被判刑入狱四年。出狱后不久,便抑郁而死。
李宝山向新政府如实交待了办理特务证及痛打汉奸王金有的经过,也对为三桂赎身、三桂身死以及被青芦警局与一夜香妓院联手敲诈而致倾家荡产的事都做了详尽的讲述。经调查走访,确悉李宝山在保定办理特务证后,除利用该证痛打汉奸王金有外,并未再用该证做过任何事情。但其身为在册的日伪人员确是事实,因此决定对李宝山实施管制。此事查清后,李宝山进入秦沽运输站工作。五十年代末,在一个冬日的深夜,运输站的一匹母马临产,李宝山在一间生着大火炉的房中为母马接生,忙碌了半宿,一身单衣也已湿透。因急着到屋外取物,而未及披衣,便身受风寒,且阴寒入骨,腰身向前几乎弯成了九十度。众人皆是惋惜:一身出众的武功,就这样废了!
七十年代初期,一个秋天的晚上,李宝山一手拿着手电,一手拿着竹篓,前往蓟水河边逮河蟹。住在对面屋的小军和住在街对面的小祥,扬着脏兮兮的小脸儿跟在身后。到了河边儿,李宝山佝偻着腰,打着手电,熟练地逮着爬上岸的河蟹。小祥一指河边儿一条一半在河中一半在岸上的废旧木船,对小军说:“这条船里一定会有很多河鲇鱼,明天我们来逮,逮回家炖着吃。”小军说:“我不吃无鳞鱼,我爱吃馇刺鱼。”小祥说:“吃完馇刺鱼嘴腥。立新食堂卖切糕的大花鞋就爱吃馇刺鱼。吃完后,他媳妇就不和他睡觉。”便在此时,小军眼中忽闪神光,对李宝山道:“表爷,你的腰咋直了?”李宝山仍旧弯着腰,说道:“小孩儿爱眼花。今儿黑介大月地,大河水反光,把你的小眼儿照花了。”
铜盆中几张古旧的纸,燃起青蓝色的火焰,很快烧成了灰烬,升起青蓝色的缕缕余烟。
焕之道:“一百年了,瞬时就化成了青烟。”
正之道:“上下五千年,古今廿四史,就是在一兴一亡、一梦一醒间匆匆而过。”
焕之道:“地契都烧了也不好,我得留下一张,也好留个念想儿。大哥的地契,我也想替他保留一张。”
正之道:“大哥留在了北平。其实,就在去年他辞去中央立法委员时,我就知道他会留在北平。”
焕之笑道:“只要大哥在,我愿意脖子永远都是歪的。”
公元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七日下午,已在秦沽小学校退休多年的姜正之,在当年的董掌柜家里下完象棋后,对董掌柜的老伴儿,也就是那位三亩狼的五闺女说道:“五姑啊,往后我就不来麻烦你们了。”
三亩狼的五闺女道:“二哥说的这是啥话?到这儿和你五妹夫下棋,咋还说麻烦我们?二哥明天接着来。”
姜正之站起身,轻步走向门外,一边走一边轻声道:“不来了,不来了。”
次日凌晨,姜正之在唐山大地震中罹难。姜正之虽出身地主家庭,又当过伪镇长,但自解放到其去世,在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中,始终云淡风轻,全然无事。有人说,之所以能如此,皆因姜正之的人格使然。姜正之走在路上,若遇长辈,不论那人年岁比自己小上多少,更不论那人贫富贵贱,都会垂手站在路旁,让长辈先行。数十年来皆是如此,从无例外。仅此一点,便可窥其品行之全豹。还有人说,姜正之是秦沽史上少有的完人。
三亩狼的五闺女还真像小时那位看相的相师说的那样,活到了虚岁一百零八岁,成为秦沽史上有据可查的最为长寿之人。在其将要一百周岁时,当时主政秦沽的那位领导甚是亲民,制定了凡百岁老人每月政府发给一万元营养补贴的暖心政策,使其身后真给子女们留下了一笔大钱。
张桓的书房里,张桓正妻蹲在地上,将黄历点燃,看着不住跳闪的红红的火焰,正妻道:“听那个会抽羊角风、又会给狗打幡儿的李顺儿说,你从水里升了天。不管你升到了哪儿,今儿个我给你烧上几张纸,就看你能不能收了去。”
正妻看着仍在跳闪的火焰,眼中满是疑色,低声自语道:“一本黄历咋就能烧得这么久长?”见张垚走进屋里,张桓正妻忙道:“你看看,这火咋烧了一个时辰?”
张垚笑道:“哪有火?妈你今儿个咋了?”
张桓正妻眼中忽现惊恐之色,颤道:“你爸来了,你爸踩着你的后衣襟儿进的屋。”说罢,眼神一直,头一歪,软坐在了地上,嘴里留下了长长的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