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爱已成疯
书名:英雄无觅 作者:纺瞳 本章字数:4617字 发布时间:2021-03-26

恍如一夜春风来,恍如久雨初晴,沈璧君安安静静地坐在马车里。

已不知有多少年了,她早就习惯没有爱侣的日子。

但今天,一切的感觉又那么熟悉,熟悉得如一夜春风如久雨初晴。

她的生命总与马车扯上关系,好几次残酷的命运转折都缘起于马车里。

今天是不是又将有一次残酷的命运转折?

她已老,眼角已布满了细微的皱纹,一头秀发也冒出了几根不太醒目的白发,似乎从始至终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早已不是那个倾国倾城的江湖第一美人,但儿女情长依然与她紧紧纠缠。

眼睁睁直望那低垂的厚车帘,帘外的世界也如她的心境般安安静静。

可她同样知道,尘嚣未远,正如爱情未远,记忆未远。

她还清晰刻骨地记得连城璧萧十一郎,这两个她生命中最难割舍的男人。

这两个不知是升华了她还是毁灭了她的男人。

他们此时会在哪里?是不是也老了?是不是和她一样还难忘旧情?

马车开动,缓缓,缓缓,犹如一只终于发现目标却又不堪背上重负的蜗牛。

沈璧君索性闭目静养,希望就此熟睡。

青夫人救了她,从玉龙王的手里救了她,昨天还对她说:“这一次,我可能就救不了你了。”

她只说:“这辈子别人救我的次数已够多,我早就该学会自己救自己。”

缓缓,缓缓,马车不动声色地前行,似乎在尽量远离记忆,却适得其反,越往前,记忆的片段越清晰连贯。

有的人躯壳里装满幸福的记忆最后窒息,有的人背着痛苦的记忆蹦跶在孱弱的生命线上,有的人搁浅在幸福的海滩久久不愿醒来,有的人左手一杯幸福右手一杯痛苦。

这一刻,沈璧君仿佛成了这些人的综合体。

平静突然变成了跌宕,马车开始越来越剧烈地颠簸起来。

车帘像疯子一样翻卷颤抖,猛然翻起一角,沈璧君惊醒的眼睛猛然被刺痛。

外面驾车的那个人,分明就是连城璧。

头发一丝未白,气质各方面依然如昔。

沈璧君随着颠簸的车身一下子就跌到了车帘附近,连城璧挺直傲然的背影近在眼前,却如谜一般无法捉摸。

他,不可能什么都没有变啊。

沈璧君很想开口叫他,但嘴巴张大,舌头却冻住了,难以发声,只能怔怔地目光震颤地望着他的背影。

她突然很怕他回头,又很渴望他回头。

她很怕看到一个已每分每寸都陌生了的丈夫,又很渴望看到一个最真实的连城璧。

她想现在,别离了她这么久的连城璧,绝对可以算是最真实的了。

但,若是最真实的连城璧,他又干嘛回来呢,回来“劫持”她?

难道只有和她命运攸关了,连城璧才是最真实的连城璧?

喘息,喘息,是风在喘息,还是连城璧?

马车太快,他太急,为什么要这样快这样急?

马车后烟尘滚滚,沿途的树木山峦似乎也在起伏汹涌。

一条漆黑如夜的人影陡然从马车里侧窜出,飞身与拉车的马齐头并进。

这又是谁?

为何也这么强烈地令沈璧君感到熟悉?

野性,狂放,一头在人世间始终受尽鄙夷和排挤却从不畏缩逃避的狼。

一头永远会勇往直前的狼。

一个永远在爱的面前傻里傻气的强盗。

突见连城璧,她只有震惊。

再见这个人,她立时克制不住地泪如泉涌。

她脸上的表情从呆滞渐渐变成了纠结。

萧十一郎。

原来我还是更爱你啊。

连城璧无论何时何地出现,她都只感觉他像一个永远看不穿的外人。

即使从前他也常对她温柔。

即使从前他也对她付出了那么多,也对她关怀备至,算是个称职负责的丈夫。

但他们之间从始至终没有过爱情的感觉。

就算近似爱情的情愫也没有产生。

前面,一处悬崖突兀地出现。

生生割断了沈璧君的视线。

不远处的一块大岩石旁,有一辆撞碎的马车。

她回想起了,那一天,小公子费尽心机地折磨她。

想起那一天的之前之前,柳永南彭鹏飞因她厮斗,她乘隙用车厢中的锦墩扔向马股,使马惊狂,带着她在曲曲折折的盘山马道上不停疾奔。

后来失控的马车也是在路旁撞碎了。

难道同样的事情还将重演?

难道一切又开始逼回原点?

难道谁也没有真的在命运纠葛中逃脱过?

拉车的马在嘶声厉叫,确实已发狂了,因为连城璧和萧十一郎竟已在掌斗。

凶悍的掌风不断地刺激在马身上,马惊恐地在越来越狭窄的马道上左冲右突。

眼看马儿四蹄慌乱,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冲向悬崖,沈璧君终于忍不住大声尖叫。

连城璧一只手仍紧握缰绳,一只手与萧十一郎继续地疯狂掌斗。

车身已在飞溅出碎片。

沿途的风物幻化成一片稍纵即逝的苍白。

激斗之间萧十一郎的眼角不经意瞥了沈璧君一下。

虽只那么短促的一下,沈璧君整个人还是猝不及防地冻结了。

萧十一郎也没变。

他的野性,他的倔强,他的坚决,他的痴情,一切都没变。

她也开始脆弱地逼问自己:我是不是其实也什么都没变?

但……马车还是被发狂的马强力拉拽向那片悬崖。

而连城璧与萧十一郎还在近乎盲目地激斗。

连城璧的那只手也看看就要松开缰绳,手指缝里已开始往出渗血。

血,一滴,一滴,一滴。

在狂风里,卷起的尘埃间,飘飞的落叶间,沈璧君在车帘旁,手莫名地探出去,似乎想接住一滴。

一滴看似真要落进她掌心了,终究还是擦着她的小指划过。

她没有失落,痴痴把那只掌心握起来,放回颔下又放在胸口,自己的泪哗啦落在手背。

连城璧,这辈子,我终于是不能真正地拥有你一分一寸。

你们别打了,别打了,你们已经打了大半辈子,还要继续打?

非得死一个才会罢休吧?

好吧,你们之所以打个不停,不正是因为我吗?

那就我死吧。

沈璧君用尽全力,突然把整个身子探出车厢,然后纵身跃下——

悬崖,层层盘旋袅绕的雾瘴。

沈璧君跃出车厢时,马车刚好到了悬崖边。

沈璧君跃出了一个囚笼,便笔直跌下了一个真正的地狱。

浓郁的雾瘴顷刻淹没掉了她枯叶般脆弱的身体。

石块崩碎,纷纷跌落,很快整个马车也翻下悬崖。

非得死一个才会罢休吧,罢休吧......

雾瘴吞吃了一切从悬崖上掉落的事物。

世界异常寂静。

悬崖畔,一棵虬曲老树上,突然惊起群鸟。

零零散散地飞远飞远。

XXX

玉龙王的魔力无孔不入,玉龙王的魄力无懈可击,玉龙王的权力无处不在。

——此评出自当朝左都御史崔牧隐之口。

开国三十七年,还是御林军校尉的崔牧隐在一夜奉命前去隆和殿外擒捉反贼岳孤帆,当时岳孤帆信誓旦旦毫无所惧。

不久崔牧隐带领五百御林军将刚在聚事厅口出狂言数落当朝圣上的岳孤帆严不透风地困在了隆和殿外的广场中央。

另有一队御林军很早就关闭了各处宫门,切断了岳孤帆五万援兵的进路。

但仅仅三千的御林军不成气候,想不到岳孤帆还有别的援兵:玉龙王。

玉龙王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御书房,将正在书桌后凝神等候消息的圣上劫持到隆和殿,最终崔牧隐只好顾全圣上安危而放了岳孤帆。

岳孤帆洋洋得意地和玉龙王举步出宫,宫门洞开,五万援兵却尽皆陈尸宫门外,堆叠如山。

岳孤帆震惊之余,玉龙王已探手扼住他的咽喉。

玉龙王扼死了岳孤帆,出其不意,连圣上都差点意外地吓瘫在地。

半晌后,九五之尊的圣上也确实不由自主地向玉龙王屈膝跪地,崔牧隐和那五百御林军一百差点做鸟兽散的臣子们也都跟着向玉龙王匍匐膜拜,就像是在膜拜一个从天而降替世解厄的神明。

玉龙王冷冷淡淡,漫不经心,举手投足尽显超凡脱俗的优雅,一种世间罕有的气魄久久逼人眉睫。

事后快四十五年了,早已病入膏肓的崔牧隐躺在病床上追慕往昔,谈及当初的玉龙王,竟还由衷感叹了一句很危险的话:玉龙王比那个李氏第三代子孙更有帝王相,更该坐镇朝野,号令天下。

至于为什么到最后时刻玉龙王突然反水击毙岳孤帆,宫门外埋伏听令的五万贼兵又是怎么尽皆暴毙。

这些疑团至今无人可解,也因此将玉龙王愈加地神话。

那时的玉龙王还并非江湖公认的恶魔,而是人人敬畏的大侠。

有人猜测一切都是玉龙王和皇帝预先策划好了的,或者皇帝也不知情,从始至终都是玉龙王自己在下这一盘千古最绝的棋局。

是的,玉龙王就是这么地无孔不入无懈可击无处不在。

此时此刻他又神奇地出现在一个万丈绝壑下。

一弯溪水淙淙,一间草庐静静,花木扶疏,谁能想到吞噬了那么多生命的雾瘴下竟有这一番宁谧祥和的美景。

只是这里从来无法望见蓝天艳阳,那厚厚雾瘴仿佛千古不散,仿佛谁郁积了几生几世的未了心愿。

沈璧君穿着新娘盛装躺在木塌上,迟迟不醒。

这是她第几次这样凤冠霞帔了?

终于醒来的她,像躺在云彩上,仍在四处漂游。

她毫发无伤——从笔直如削的危崖上跌落,却毫发无伤,是谁又奇迹般地救了她?

当然不可能是萧十一郎和连城璧,马车和她同坠深渊时,他们还在旁若无她地激斗。

或许又是一场迷迷离离的噩梦而已。

连城璧萧十一郎从没再回到她的视线里,他们早就成了尘埃般的记忆,随风散去了,干干净净地散去了。

有花香,有雪光,有木叶茂盛的果树,有光秃秃的枯树,有绿油油的草坪,有落叶未成泥的花间小径。

这里仿佛把一年四季的美景做了个最微妙的综合。

沈璧君不禁在想自己是怎么来这里的?

如果连城璧萧十一郎疯狂掌斗马车失控最后她从危崖跌下全是一场噩梦的话,那她究竟是怎么来这里的呢?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她渐渐感觉自己前所未有地迷失了。

或许这已非人间,她已在人间死去,来到了这个渺渺茫茫如谜的地方。

这么美,又实在太寂寞。

起床,这间草庐陈设简洁,她多想她的上辈子也能这么简洁,那现在她该已多幸福啊。

她回归了最原始的自己,那个很有教养的淑女。

淑女起床之后第一件事是什么呢。

是梳妆。

幸好这里有个梳妆台,铜镜小巧,几只胭脂盒,还有一根玉簪。

她走过去坐下来,披肩秀发就像多情的春水在缓缓流淌。

她正要去拿起梳子,却先瞧见了那根玉簪,立时木然的脸又微微动容。

那根玉簪梦一般静悄悄地躺在了她的手里。

这是连城璧曾经送给她的,她又曾经送给了萧十一郎。

这玉簪上是否还印记着连城璧对她的爱与她对萧十一郎的爱呢?

泪再度滑落,她的脸重新变得木然。

她生在花花世界,所以无论怎样还是要儿女情长。

现在这玉簪终于还是回到了她的手里。

她抬头,痴痴地看镜中的自己。

这玉簪回来了,他们是不是也真的已回来呢?

但现在的她还是沈璧君么?她也不敢确定了。

今天,穿上凤冠霞帔的她美丽如昔,年轻如昔,今天她又会是谁的新娘?

是谁提前给她穿上的新娘装,又将她一个人抛在这无边寂寞的地方。

不管是谁,她都可以不计较了。

无论穿上这凤冠霞帔是为了嫁给谁,都没有什么关系。

XXXX

沈璧君痴望镜中自己,镜面透着梦幻的微弱光华,如纷纷洒洒的月光侵上她娇傭的面容。

她放下玉簪,拿起木梳,檀香木的小梳,将一缕迷茫的香气轻轻送至她鼻端,再从鼻端吸进去流淌进五脏六腑。

凝冻已久的记忆逐渐在脑海中挥散了,她竟突然又搁了木梳,感觉任凭秀发如长夜漫漫地悄声流泻下来,柔贴面颊,轻慰颈脖,微抚双肩,最后安然躺在胸前便是最好的了。

没必要处心积虑地梳出那些复杂华丽的发髻,就这么样平淡平常才该是真实的她。

不想做那个点点滴滴都儿女情长的沈璧君了,她不再拿起玉簪,不再戴起凤冠,披着一头懒散却好看的秀发,她缓慢起身,步出草庐。

厚云满布,积久不散。

像沈璧君的那些记忆一直盘绕在心间,无法显露出最温婉的情感。

只剩下满世界的疲倦。

只剩下看不见日月星辰的迷茫。

伫足门畔的她,目光映着雪光,谁也不会想要在这样的她身上多渲染些别的美。

思绪在添枝加叶的回忆里漫步吟唱,远望溪水逝去,尽头似有薄薄的夕阳。

她启步向尽头缓慢走去。

两个人影披着一身薄薄的夕阳立在那里。

连城璧和萧十一郎的面容竞相浮现脑海。

是他们吗?

那悲惨纠结的一切终归不是简简单单一挥而散的一场迷梦。

溪水蜿蜿蜒蜒,两岸的花木蓊蓊郁郁。

是的,世间事哪有什么是绝对简简单单的?

沈璧君沿着瘦削的、积雪斑驳的溪岸缓慢呆滞地走。

行尸走肉一样地走,记忆抽离身体,跟在她背后幽咽,让她笨笨地分不清到底是溪水声还是她的泪声。

她也懒懒地,木木地,不是因为看到了两个人影而走向尽头,而纯粹是为了走才走。

仿佛一旦停下脚步,她整个人将瞬间冻结、崩溃、彻底地飞灰湮灭。

那样岂非更好么?

或许对现在已彻底迷失的她而言,不存在才是最完美的形态。

正如这漫无止境的空气,看着不存在,其实比任何事物都要接近永恒。

都要坚不可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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