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日头从地平线升起,驱除了大地上的寒冷。
香香包子铺已经生火,炊烟袅袅,笼罩四周,厨房里是重明、秋练和落落忙碌的身影。
海山站在铺子外面的道路边,要踏上新的旅途。
重明、秋练他们出来相送,海山道:“你们是我最好的朋友,将来的时候,我肯定还会出现在你们身边的,这次分别不是后会无期的。”
她轻轻转身,慢慢走去,身子归于虚无。
“不是后会无期的”这句话怎么听上去好像在强调“后会无期”四个字呀?
秋练无可奈何,老是觉得“后会无期”几个字像小飞蛾似地在她耳边飞来飞去,萦绕不断。
明明是冬天怎么会有飞蛾,就算有飞蛾她也不是灯火呀!
重明道:“你是患上了离别焦虑症呀!眼看着朋友一个个从身边离开,肯定会难过,会伤心,然后便出现幻象。没有飞蛾。”
秋练不信,拿着抹布在耳边打来打去,好像有只飞蛾被打落了,其他几只在铺子里绕飞,她便追着去打。
空旷温暖的厅堂上,偶然飞进来几片雪花而已,别无他物,她却能看见飞蛾,情况有点不妙。
“秋练姐姐是不是傻了?”落落担忧,为让秋练开心,他也学着秋练的模样打飞蛾,“嘿嘿,我也打死两只。”
“小子,你的戏份很足呀。”重明好整以暇,抱着双臂站在那里,看着两个人发疯,“还好我是清醒的,要不然客人来了肯定会被吓跑。”
“重明哥,你告诉我,秋练姐姐是什么情况?”落落跟在秋练身边,把那些飞在桌子上或柜台边的“飞蛾”打死,边发问,“要不要请大夫?”
“刚刚说过了呀,是分离焦虑症。”重明尽量克制自己,以免自己也看见并不存在的飞蛾,“患此病症的人会看见原本不存在的东西,或者是会看见自己臆想出来的东西,过几天便会好过来。”
“真的吗?”落落将信将疑,“那样的话我就放心了!”
落落刚说完,看见秋练转向自己,秋练眼睛发亮,说道:“好大一只飞蛾!”
拿着抹布向落落打去。
“我的妈呀!”落落撒腿狂奔,从厅堂奔到厨房,从厨房奔到后面的院落,又奔到外面的雪地里。
救命啊!
在落落跌倒于地的时候,秋练也来到跟前,却没有打死落落这只大飞蛾,只是两眼出神地望着那条长路:“梅小七、海山、沈青和陈琉璃都走了,原来铺子里可热闹,现在冷冷清清的,好孤独呀。”
重明慢慢走过去:“还有我跟落落在,不会冷清的,再说以后肯定还会有别人上门的。有人离去,又有人来,来的人还会离去,但是我跟落落必然自始至终地陪在你身边。”
“我也保证,不会撇下秋练姐姐。”落落拍去身上的雪如是道。
秋练看着重明和落落,恢复清晰的神智,把两个揽在怀抱里:“我们永远都不分离!”
秋练好过来,重明、落落总算不用担心,日子继续向前走着。
那天上午,铺子里住进来个姿容秀美的少年。
少年去看了自己的房间,放下行李,带着副卷轴来到厅上,让秋练给端来牛肉汤和包子,然后边吃边展开画轴,感慨地说道:“四十年时光转眼过去,恍惚一梦。却不能和你并出东门而观霞落鹜飞,也再也不能一起听庭院里的虫鸣鸟唱。鹤唳华亭,皆属东风。”
“他为何说四十年时光,明明不过弱冠之年,怎能发的如此感慨。”重明暗暗想着,“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重明放下箸,转头瞧了眼,见少年手中的画三余尺长,宽约尺许,是以彩绢作为绘画蓝本,粉尘无染,清雅含蓄。
画上有红绿两色,红色的是百年古树上的红花和红艳艳的如盅大小的雨伞,绿色的是晓寒春草、满树碧叶和濛濛细雨。
除了那些红伞、红花和春草、碧叶后,画面里着墨最多的则是一对青衫秀服的少年少女,少女白发四垂,耳朵长而尖,若山精水怪,少年面目如玉,俊秀出众。
左下角有留白,是“弱水沧海”的题跋。
伊人为弱水,君为沧海。
细看之下,画中那许多小小巧巧的红伞下则有耳朵尖尖的小人。
小人和少女的形貌相似,也是身穿白衣,只是个头很小,不及雀鸟!
几乎是每个红伞下必定有个穿白衣的小人,小人或迈步而走,或低头觅物,或仰头看雪,或嬉笑玩耍,或看着身旁的少年少女,或撑伞跳跃,或凌空而飞,各种姿态,不一而足,倒是可以和《百子图》里那些孩童的神态相媲美。
重明看得入迷,落落也走神,只有秋练还在专注地吃着食物。
厅堂之外,北风凌烈。而在厅堂里则是暖融融的,多穿点衣衫身上也会冒汗。拿着画的少年还在若有所失地看着,忽然觉得耳畔有鼻息之气,呼呼不断,回头瞧去,却是铺子里的少年和孩童站在身后,以好奇和欣羨的目光盯着自己手中的画。这两个没遮没拦不经别人允可就过来偷瞄的正是重明和落落。
落落身高不足,踩在凳子上,弓腰,撅屁股,探出脑袋,脸蛋快贴到了少年的脸上,所以那有口水气味的气息也是从落落口鼻中发出来的。
既然被发现,重明憨憨发笑:“我们只想看看这漂亮的画,你不会介意吧!你和里面的少年真的很像嘛?”
“里面的那个人正是我!”少年性格温和,平易近人,看来长相好看的,心肠也不硬,“你们既然想看就尽管看吧。”
这时候秋练已将用过的碗碟端到厨房并再次走回来。
看见重明和落落围着客人的模样,觉得好奇,也走了过去,探头去看,发现还好不是春 宫图或者《x梅》里的绣像,也大大方方去看。
重明之前搞到了一本春 宫图,偷看时被秋练发现。
秋练看清了里面的人物、红伞和穿白衣的小人,发出声惊呼“啊”,接着颤声道:“这画上的姑娘实在太美,样子也比较奇特,尤其是那双耳朵。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她应该是妖,是一种记载在古书上的妖。叫什么来着?叫什么来着?我想起来了,她是······她是菌人——一种吃了可以长生不死的妖!”
“你也知道。”少年呀然,“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然也蛮有见识。”
“喂,麻烦你撒泡尿······不是,是麻烦你照照镜子,好好看看自己。”秋练已经说了粗话,急忙改口,还是有些一本正经,也有点气不过,“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好不好,怎么说我小小年纪,实在是很无礼呀!”
“姑娘多请包涵,我一时失言。罪过。”少年俯身低头,自责不已,“其实我原本是位老人,因为忘记自己是少年人的相貌,还停留在自己是老人的记忆里,才说出那样的话。”
“你是老人,怎么可能?”秋练平平常常地说着,忽而变色,就像发现了宝藏,而宝藏是许多的稀世珍宝,“你原是老人,而现在变成少年,便是返老还童,莫非······莫非你吃了画里的菌人。可是看你们在画中的意思,倒是伉俪情深,神仙美眷,你为何吃了她?为何会如此残忍!”
“说来话长,绝非三言两语可以道尽的。”少年叹息着,突然合上画,重新卷起,“我原本已经是花甲之年的老人,却变回了二十岁左右的年纪,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可能永远都是这样了!
但是某些事,绝不是你们想象的那般,我爱她,义无反顾,今生无悔。虽然她是个妖,可是她却给了我四十年的美好记忆,最后,最后,她又给了我不死之身。”他忧愁满腹地又说道:“我始终觉得,我爱她胜过世间所有,给了她我能给的一切,可是后来才发现,我爱她不如她爱我的千分之一。”
重明、秋练和落落还想再说什么,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看着他收起画,忽视了桌子上的饭食,独自孤孤独独地回了房间。
傍晚,名为吕琰的少年来到院外,怅然站在柳树下,从衣袖里拿出一把把很小的红色雨伞,如摘下花瓣扔在水里般地轻抛而去。
红色的小伞飘飘浮浮,如蝴蝶阵阵,鸾云朵朵,飞落在三尺之外的雪地里,落下后伞柄还插在下面。
“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重明、秋练和落落站在不远处,看着乱红纷纷,忍不住问。
吕琰转过头来,轻声说道:“我只是按照昔日恋人用的方法想唤醒躲藏起来的菌人,菌人不论寒冷酷热,都可以在人迹稀疏的地方出现。红伞是讯号,若是一把小的红伞被接住,那么就说明小小的若山精树妖的菌人意识到有人在召唤他们。”
可是他的菌人妻子,每次都屡试不爽,最多的一回,召唤出来十余个菌人。
到了自己,绝少灵验。
或许因为他只是个拥有不死之身的凡人,而且那些菌人好像也对他颇有微词,故而不肯出来。
“有红伞自己跑了!自己跑掉的红伞。”秋练喊出来,“难道是菌人?”
吕琰也停止抛撒小红伞,看着那只并不是被风吹动的红伞在快速向远处移动着。细看之下,狼藉的雪地上有两行如鸟爪留下的踏痕,红伞下也露出来尖尖的耳垂和一截如蚕丝鲛帩的白发!菌人来了,又迅速跑开,始料未及,但总是让他在无助中看到希望。
他收起红伞,红伞少了一只。
“可以用红伞把它们吸引过来吗?”秋练万难相信眼前的少年会有如此能耐,“你是不是拥有魔力呀?”
“菌人可以带来长生,这是天底下最大的魔力。”重明发了感慨,但很明显这样的话只适合那些贪心不足的人,并不能一概而论,“凡事都有例外,也有人不求长生不死,甚至于一无所求,可毕竟还是少数,但也就只是这些少数,才真的能遇到它们!”
“说的就是他了。”秋练若有所悟。
吕琰没有回答,似乎被某种奇异的力量封禁。
世间有座“无妄山”,山上云清气岚,多有风雪,孕育出一个叫做“菌人”的小妖来。
作为妖,它们在被人吃下肚后能让食用者获得长生不老的力量,在人世长远地生存下去。
吕琰是不幸的,但又是幸运的,他的不奢求不妄求让他得到了菌人的心和爱恋,也得到了长生。
洁白的雪地上,放着许多小红伞。
没有菌人再出现。
“它们一时半会不会来了。”吕琰黯然道,接着开始把小红伞收起来。
重明和落落表现出好奇,从地上捡起一把,发现就是平常的红色油纸伞,只是略小了些而已,并无特殊,然后交到吕琰的手上:“很普通的样子。”
吕琰:“是很平常,但是到了菌人手里,可就不同了。”
“有何不同?”秋练问道。
“菌人可以用它们在天地之间任意驰骋飞翔。”吕琰加重了语气,“无所不至。”
1
四十年前,吕琰家门前贴出了悬赏通告,悬赏通告称,如有人来献菌人,酬以千金。几日后,门庭若市,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争先恐后地来献菌人。他们不过是些爱贪便宜的人,菌人这个词估计是闻所未闻,见也未见,哪里去得到这种举世罕见可以入药的小妖,不过抵挡不了那千金的诱惑。
他们有的拿出只保存多年快生霉菌的灵芝,说道:“灵芝的别种称呼就是菌人。”
借此糊弄,想蒙混过关。
有的甚至不惜将自家的孩子身上放满菌子,说是刚从山上捉来的,名副其实的菌人,不仅有人的形状,还会说话,吃了保证治好府上少爷的痼疾顽症。
那孩子已满三周岁,哭哭啼啼,口里不时地喊着:“爸爸,妈妈,莫要让人吃我!”
围观者动容酸楚,破口大骂昧良心卖儿者。
有的则是拿来整布袋的各种药材,都是雪莲、石斛、海马和鳖甲等,但这些都不是菌人。
吕琰的父亲吕暮,看到那些来进献菌人者,纷纷离乱,为世人而悲,就让人拿出几十两银子给了那卖儿的夫妇,让他们带着儿子回去好生生活。又把那些灵芝、雪莲等药也买了下来。
当青衣大褂、手捻拂尘的道士到来后,马上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众人纷纷让开道路后,又不自觉地跟在后面,瞧着他手里的笼子。
笼子很像个鸟笼,不过里面装的却不是鹦鹉之类的鸟儿,而是个白发尖耳、鲛绡纱衣的女孩:身高不满半尺,面容清素,撑着把小红伞!
笼里的女孩是确确实实的菌人。
《山海经》和《尔雅》等古籍上有载:海人生若菌,若菌生圣人;物通人性,大者名钟馗菌,小者名菌人;食菌人,可长生不老。
菌人在里面有点不安分,只手撑伞,另一只手无意间去触摸笼子,不过刚刚挨到身子就被弹开倒下去,同时发出阵揪心的呻吟喊叫。
笼子外面贴着的看似不起眼的两张黄纸却是符印,画着蟠螭盘蛇的符印图,写着“通幽达灵”“金简龙章”等符文。
菌人之前已经吃过符印的苦头,这时候因为众多的人类在旁边围观,让她忘记了身在不自由的囹圄,还当是手扶栏杆,和许多菌人族类江湖道别哪!
她的小红伞掉落身边,也不去捡。
她慢慢爬起来,蹑手蹑脚地站在那里,双目水汪汪地看着如巨木大树般紧跟不舍的凡人。
道士被吕暮邀请进了卧室,其他围观者被挡在门外。
卧室的床上躺着呼吸微弱的吕琰。
道士将笼子放在桌子,对吕暮道:“这就是我挖空心思捉到的菌人,可以治你儿子的病。
不止如此,菌人还是妖,吃下去后,那种力量会和吞噬者融为一体,让其不死——少则数百年,多则寿如彭祖。”
吕暮初听甚为惊讶,靠近观察菌人,发现菌人不过是个形貌有点特别的女孩子,怎么可能会能让人长生不老呢。
别不是用了什么道术把女孩子变小,借此来招摇撞骗吧。
吕暮反问:“既然能长生不老,你为何······”
就是啊,为何不自己留着呢?
道士明白吕暮的疑心,说道:“我虽然还不能长生不老,但也有几百年的寿命,况且还有延寿之术,并不一定需要菌人,刚好听说你为救自己的孩子不惜倾家荡产,才主动来献菌人。”
吕暮不再怀疑,连连道谢:“我的儿子有救了!”
菌人会说人类的语言,也自然听得懂。
她望着威严沧桑甚至有点颓废不振的吕暮,竟莫名地有了股难受伤心的感觉。
菌人看着吕暮将满箱金子交到道士的手上,道士近前,在他的耳边嘤嘤耳语片刻,自然是传授对付或食用菌人的办法:“用笼子外面的一张符印黏在菌人的身上,菌人便使不出妖力,逃不出手心,那时烹炸煎炒,煮汤配饭,全凭借他父子的心意嗜好了。甜口开胃,淡口养颜,就是要用醋蒜生吃也是使得的。切记一点,只可一人服用,两人分享没有什么效力!”
“好狠的心,把我们菌人当河鲜禽肉。你何不告诉他把我盐糟了再吃!”她暗暗在心里叹恨,“人为了治病,长生,果然无所不用其极。”
道士离开,菌人则转过身子,望向被褥里躺着的少年。
才只看了一眼,就被他那样安闲自然又令妖动心的姿容所吸引。他的头发是黑的,长长的发带托在枕畔,眉毛横长有彩,脸色黄黄的,这些都和菌人完全不同。
吕琰还在沉睡,在那样独属于他自己的世间,出现了黑夜白天不分的永宵。
菌人很想马上跳过去,拉着他的双耳把他叫醒,若依旧睡的如此昏天暗地,就把他的耳朵拉扯的跟自己的一样尖尖的。
在她胡思乱想时,床上的少年竟缓缓睁开了眼睛,坐起身。
吕琰看见父亲像许许多多个之前的日子那样立在不远处的桌边,不忍再看,缓缓转移目光,停在桌子上。这时候吕琰脸上常见的悲伤神色被一丝欣喜激动所代替:他看见鸟笼里面有位拿着小红伞的女孩。
四目对视,就如夜空中偶然相遇的两颗带着火光的陨石。霎那间,黑黝黝的苍穹光芒万丈。
“父亲,她是······”吕琰开口问道。
吕暮转过身,惊喜道:“琰儿,你醒了。”又说道:“这是为父给你找到的菌人,你吃了病就会好。在此之前,我也没想到菌人会是这样和人类女孩子很像的妖。她虽然很小,却有夺天地造化的功效。你定要吃了她,也只能是你独自吃了她!我会让厨子给你将她好好烹饪出来的!”
吕琰眼里的光彩退去,无奈又顺从地应了一声。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安排。”吕暮说着走了出去。
之后,走进来丫鬟、管家婆子和厨子,他们听从了吕暮的吩咐,准备为吕琰烹饪菌人。
“少爷,你打算怎样吃菌人,煲汤,还是煎炒?”管家婆问道。
吕琰摆摆手:“我现在没有胃口,还不想吃东西。”
他想和这个被称为菌人的小妖多相处相处。
“可是老爷吩咐了呀!”管家婆有些为难。
“你们就说是我的意思,我父亲会体谅你们的。”吕琰道,“你们下去吧!”
“是!”管家婆带着丫鬟和厨子退了出去。
“你为何不吃我!”菌人饶有兴致地问,“看你这副尊容,实在已近黄泉路,若不按照你父亲的话做,你肯定活不了多久。”
菌人把手里的小红伞歪到旁边。
吕琰靠在床头,慢慢转过头来,望着被囚禁的如金丝鸟的菌人:“你会说话呀?”
“那是。”菌人道。
吕琰被菌人自信的话语感染了情绪,淡淡一笑,而后莫名觉得和菌人之间有种亲切感,就说道:“从小到大,我都是个病秧子,做不了事,帮不了父亲的忙,我们家虽有几间铺子,可是它们在哪里,我竟都不知道。这些年吃的药很多,情况却越来越糟糕。我乏倦乏力,凡事不思,只思睡觉······我已经很累了,对生的渴望不多,倒是想去阴间地府见我的娘亲。就算你当真可以治好我的病,甚至于使我百年不死,可你毕竟是菌人,名字里有个‘人’字,长相也和人类差不多——他们说你是妖,可妖也没有如此楚楚可怜、婀娜娇柔的!”
我不会吃你,这是吕琰传达出的意思。
“如此说来你竟是个好人。”菌人忽而叹口气,“你在垂死的边缘,我亦是如此,这算不算同病相怜呢!”
吕琰听了这充满孩子气和哀伤的话语,不由得苦笑,眼睛茫茫然望着窗外:“我说过不会吃你,所以你不会死。”
“你真的不吃我。”菌人瞪大眼睛,“你可知道,吃菌人可是很多人的梦想。吃了菌人当真可以让你脱去俗骨,寿比古之大椿。”
吕琰似乎已看淡所有:“我只是我,不是别人。对了,你是如何被捉住的?是因为道士的符印!”
“哎······”菌人居然也发愁、懊恼起来,“我们原本是生活在东海之滨的无妄山上,虽是小山,寂然无名,但也算的山明水秀,景色宜人,且林木葱郁,飞禽走兽不绝。我们菌人族每五百年方生出来十余个,生死交替,代代相传。我们喜爱小红伞,小红伞形影不离,不论下雨下雪与否。在长满各种菌子的古木落叶间生活,饮雨露之水,食山间野果,玩累了,我们会隐形,或者变成株菌子——人迹罕至,不会被摘去,兽类也不会找到我们。”
吕琰道:“生活在无妄山,很好呀,可是怎么会被道士捉住?”
“半个月前,我上了道上的当。”菌人愤愤不已。
······
无妄山上,菌人们像往常那样出来活动,发现地上赫然摆放着很多的小红伞。
这些小红伞虽然制式尺寸和菌人手中的相似,却还有不同。
放下小红伞的家伙定然之前见过菌人的族类,或在其他书籍上读到过,故此设下陷阱圈套。
菌人们视而不见,没有上当。
不久后,林子里走出来位老婆婆,她实在太老,每走一步,比蜗牛还慢,菌人们虽然隐身,可还是看的心急火燎。
过去了半天,老婆婆也不过走上两棵树的间距,然后慢慢坐在地上,口中说道:“谁也找不到我了,这里是我的归处。”
她于心不忍,不顾族类的劝阻,跑了过去:“老婆婆,你为何会在这里?”
老婆婆低头找了半天,才看见她:“我是来寻找埋骨的地方。世人没有长生术,到了岁数会死,谁也不能幸免,何况我这样的老婆婆。”
她见老婆婆说的苍凉,便道:“你的亲人不知道你在这里吧?他们可能会很担心。”
“看不到我他们才不会担心呢!”老婆婆脸上的皱纹聚到一起,“算了,人情冷暖你还不懂。”
她伸开双手,拦阻老婆婆:“我可以让你不会这么快死掉!”
她说着伸出手,去触摸老婆婆的身子,在接触到的霎那,她少许的妖力流传到老婆婆身上,老婆婆的白发有几缕变黑,脸上的皱纹也平整了许多。
这样老婆婆就可以慢慢老,少说能再活个五六年。
作为菌人的她正想转身离开,老婆婆忽然卸下伪装,成了道士,用符印贴在她的身上。
原来老婆婆是道士变的,小红伞也是道士扔下的,故意来捉菌人。
2
“看来你也不是很坏的妖!”吕琰已有倦意,但还是能强打起精神,“谢谢你陪我说话,我竟比平时清醒的时候长了很多。”
“或许你只是懒怠,若是能长到外面走走停停,说不定对你有好处。”菌人希望眼前的少年能活下去,长长久久。
“你说的没错。”吕琰边说边掀开身上的被子,披上外衣,竭尽全力地走下床来,“我要活着。”
吕琰套上鞋子,慢慢走向菌人。
菌人被他目光中的坚毅所震撼,手中的小红伞不由得从肩头滑落。
他站在桌边的笼子旁,低头去瞧菌人,片刻后把目光投向屋外的渐浓春色。
菌人看看吕琰,然后也学着他的样子,痴痴傻傻看着外面的世界。
一人一妖在发呆远眺。
吕暮傍晚回到家,管家婆子、丫鬟和厨子已迎出来:“少爷没有吃掉菌人,反倒和那菌人在屋子里说了很长时间的话,看少爷的意思,估计是不忍心吃她吧。”
吕暮听后愤怒不已:“你们真没用,一件事也做不成。”
“老爷,是少爷不让我们烹饪菌人,我们也没用办法呀。”管家婆子辩解道。
“你们只听少爷的话,就忘记了我的吩咐。”吕暮脸色铁青。
管家婆子等知道老爷是真生气了,都噤若寒蝉,深深低下头。
吕暮道:“行了,你们各自去忙吧,我去看看。”
吕暮边走边思量,觉得自己的孩子有妇人之仁,没有出息,心中不免生出悲凉、轻蔑之意。
及至进了门,看见吕琰坐在桌边,没有昏睡,不由得欣喜万分,要知道吕琰最近这几年不仅黑夜睡觉,就是白天也多在床上度过,下床的时候很少,可是现在却出现了奇迹,吕暮怎么能不开心。
吕暮只询问了些身体如何的话,是否想吃些什么,瞧了瞧有些害羞和胆怯的菌人,就走出来,吩咐管家婆子和厨子准备好晚饭给少爷送过去。没有强逼着吕琰吃掉菌人。
晚饭时间,吕琰面前摆着百合红枣粥、清炒羊肚和辣子炒面筋,吕琰便问菌人:“你是否肚子饿,人间的食物可否能吃?”
菌人半笑着回答:“身为阶下囚如何敢同桌而食,再者我们菌人也是有妖力的,多日不食也没事。”
吕琰自己细嚼慢咽,偶尔心思惆怅地望向掠过树梢的明月。
“我打算明日父亲不在跟前的时候给你少许的自由,将你从笼子里放出来,但是为了免于伤了慈父的心,作为菌人的你不能逃走,还是要回到笼子里面去。”吕琰慢悠悠地说着。
“真的给我自由?”菌人很惊讶。
“是的。”吕琰道,“不过,需要约法三章,不能违背。”
菌人道:“你放心,我绝不会逃走的。”
“那我就把你放出来。”就这样,吕琰边慢慢吃着东西,边和菌人说话。
次日上午,吕暮去铺子,吕琰支开管家婆子和丫鬟,起身下床,走到笼子前,揭开了上面的符印。
在符印刚被取下的时候菌人就已不见,再看时,她已然撑着小红伞站在吕琰的脚下。
她微笑仰望着:“既然约法三章,我是不会跑掉的。被禁足了几天,我是要好好散散心的,在你家的院子里。”
菌人撑着小红伞开了门,快速奔跑出去。
管家婆子和丫鬟虽然被支开,但是始终还在外面偷偷瞧着里面的情况,猛然见门被打开,一道小小的红色影子一闪而过,接着红色影子停在院子里,却是小小的撑着小红伞的菌人。两个知道菌人的重要,要是跑了菌人,不能再在吕家待下去是小,只怕吕暮还要让她们吃官司,坐大牢,因此都面色惨白,魂不守舍,口里大声喊着:“苍天呀,不得了了,菌人跑了!菌人跑了!”
管家婆子提足去追,可惜两条腿直打转,一个趑趄,跌倒在地。
丫鬟也去追,不提防被管家婆子绊倒,倒在了管家婆子胖胖的身体上。
菌人则是心无旁骛,沉浸在来之不易的自由当中,欣喜若狂地在院子里飞奔来去。
吕琰缓步走出来,没有去管丑态百出的管家婆子和丫鬟,而是站在门边静静看着菌人,就如同注视着个在大雨中发疯般开心的妹妹。
管家婆子和丫鬟爬起来,还要去追赶菌人时,吕琰说道:“你们不用忙,菌人是我放出来的,她不会逃走的。她现在非常开心,只是在尽情地欢乐而已。”
管家婆子和丫鬟恢复了镇定,静静站在院落中。
菌人撑着小红伞依然在飞奔着,所过之处都出现了特别的现象。
廊下那只蔫巴巴、羽毛褪色的鹦鹉忽然像是劫后重生,换上了身五彩斑斓的红蓝羽毛。一株靠着墙边的本已枯死的大树,朽败的树皮树洞里抽出枝丫,并长出了许多紫花地丁。水池里的一尾红色金鱼跳出来,沾到菌人,金鱼立马可以在空中游动。就连管家婆子也因为被菌人触碰到肩膀,
瞬间年轻了十岁。
菌人不知跑了多少圈,最后实在已是香汗淋漓,气喘吁吁,就飞落在吕琰的肩头。
菌人对着他的耳朵说:“看见了吗?我带来的变化。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可不可爱。你只要吃了我,不仅病很快会好,而且保证你以后想死都不容易。”
“我都看见了。”吕琰微微侧头,不敢晃动,“就算那样又能如何,人都是要离开的,那时所有的亲人都没有了,孤零零的,多无聊。”
“这样的话,我也不忍你被疾病折磨。只要取来九叶灵芝,给你吃下,也可痊愈安康。”菌人动情地说着,“你既然可以放我出来,不知同不同意让我走远些?让我回无妄山,给你带回来九叶灵芝草。”
“你现在本随时可以隐形而去,却没有走,说明你是守信重诺的妖。”吕琰的语声铿锵有力,“我信你说的话。”
“十天之内,我肯定回来。”菌人说着跳了下来,“等我呦。”
望着吕琰,依依不舍地走去,到了大门边她又回头一次。
管家婆子沉浸在变得年轻许多的梦幻中,一直用手触摸自己的脸颊,只觉不那么疙疙瘩瘩,凸凸凹凹,从前粗糙的皮肤仿佛变得软嫩滑顺起来,正在想象着自家那口子摸到这样的脸蛋时是不是也会爱的不得了。
正在胡思乱想,丫鬟用力推了推她,又指向门口:“菌人要走了!”
管家婆子如梦初醒,忙不迭地对吕琰说道:“少爷,你让她这样走了,只怕不会再来。千金之财成了画饼,也枉费老爷的一片苦心。”
“与你们不相干,都是我决定的,绝不会累你们。”吕琰平平常常地道。
“少爷何苦说这样的话,就算此刻要老奴去死,也不会眨眼皱眉。”管家婆子有些委屈的样子,“只是老爷,老爷会气昏的······”
吕琰嗟叹一番。
菌人则在此时隐身消失。
······
天晚,吕暮从外面回来,刚刚转过屏风墙,管家婆子和丫鬟就怯怯地迎上去,把吕琰放走菌人的事说出来,吕暮听后一口气上不来,差点晕倒,幸好被管家婆子扶住了。吕暮立在原地,顺了一会气,方才恢复过来,然后大步流星地走进第二进院落,走向吕琰所在的房间。
吕暮进到吕琰的屋里,看到了空空如也的笼子,当即怒不可遏:“她哪去了?”
“放了。”吕琰靠在床上,想也未想,随口答应,“让她回无妄山······”
话未说完,吕暮走过来,用那双大手扇在吕琰的脸上,伴随着声:“混账。”
吕琰疼的鼻子发酸,双眉紧蹙。
吕琰要让父亲知道真相,事情并不是他看上去的那样:“她出生长大的地方就是无妄山,她去那里,十天左右会回来,给孩儿带九叶灵芝,一样可以治好孩儿的病!”
吕暮神色凝重:“是这样吗?”
“她答应的,一定会做到。”吕琰非常笃定。
“九叶灵芝,之前也有所听闻,是非常罕有的灵药。可她是妖,既然走了,又怎会再回来当刀俎上的鱼肉。”吕暮忧心忡忡,哀怨连连。
“可我相信她。”吕琰望向父亲。
吕暮从儿子笃定精诚的眼神里,似乎看出了些微妙的东西,松了口,半晌说道:“但愿她不辜负你的这片赤诚之心。”又道:“刚才那一巴掌?”
“父亲为我用尽心血,打一巴掌有什么。”吕琰道,“就是当场取了我的性命,我也无怨无悔。”
“不亏是我的孩子!”吕暮觉得欣慰,走了出去。
等待的日子里,因为心中有了念想,吕琰便每日中午就从梦中醒来,然后在窗前或者院子里傻傻望着,希望能看到菌人的身影。
她来时,出现的地方定会先露出把小红伞,红伞下面说不定还有九叶灵芝。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十日之期已到。
那天,吕琰破天荒地在清晨醒了过来,穿衣起床后来到正房,和父亲说道:“我要到外面走走。”
得到允可后去了城外。
在城外路边的茶棚里喝碗茶,吃了几块点心,不由得出神发呆,不知道菌人还会不会来?
难道真如父亲所说,她回到原来的地方,只是和族类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波澜起伏的经历,碰到个笨蛋般的少年,竟然把她生生地放出来,然后就继续原来的生活,早已忘记那个承诺?
想到这里,吕琰有些痛彻心扉,不住地念叨:“她真的不来了!真的不来了!”
思绪一转,生出其他的念头:“九叶灵芝肯定不好找,就算她是菌人,可茫茫深山,如大海捞针。”
吕琰浑浑沉沉,来到片田地,走到母亲坟前。
他跪拜在坟前,坟前有清明节刚烧过的纸钱,白色瓷碗里放着个馒头,馒头上有雨滴大小的胭脂红。
他将和菌人的事对亡母诉说了出来。
这时候,原来已昏瞑的天际变得更加乌云叠叠,花草沙沙有声,微一扬脸,有清凉浓密的雨滴落在额头和脸颊。
“下雨了!”吕琰自言自语。
或许是苍天也觉得他做的事情太傻,替他悲伤,并将悲伤化作雨滴,因此吕琰保持着那样的姿势,闭上眼睛,让更多的雨滴落在脸上。
突然,雨滴停止落下,吕琰睁开眼,看到头顶出现了把红伞,红伞隔断了雨,并将他的面容和衣衫也反照成红殷殷的色彩,而撑着红伞的则是和正常女孩相同体形的菌人。
她如约回来,带着九叶灵芝。
而且体形也变成了正常女子的样子。
菌人忽然跪了下来,用手牢牢挽住吕琰的手臂,说道:“小红伞,还不变成红盖头!”
话音落,那把撑在两人头顶的红伞忽然软绵绵落下来,当真成了个秀着鸳鸯戏水和大红喜字的红盖头。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浓密白发上。
吕琰面红耳赤,惊慌不已。
“莫要说话,我们来拜堂!”她不容分说,已强拉着吕琰叩了三个头,“现在我已是你的妻子,你是我的人世伴侣。我们两个以后不离不弃,白头与共。”
吕琰平白无故地多了个妻子,还是个美似天仙的妖,恍如隔世。
菌人自然也猜得出他的心思,说出个菌人族类的法则:“若有男子真心实意地放弃长生不老,相信菌人,肯饶恕菌人的性命,那么菌人就要不管对方的年龄大小、美丑或身体健全与否嫁给他,小红伞也会成为红盖头。”
菌人虽为妖,只有女性,难以像其他妖那样可以繁衍生息。
她们以天精地华的滋养而出现。
几千年来,先前几代的菌人或寿终正寝,或被有缘法有造化者碰到吃下去后长生不老,白日飞升,羽化成仙,或被人杀死,做出了一锅菌人汤。
只有她,没有被吃掉,得到饶恕,并和一个人类少年成就鸾凤之好。
吕暮见到两个以夫妻的关系出现在眼前,错愕惊叹之后,也认可了这对佳儿佳妇,并将城外一处别业送给他们居住。
两个深居简出,下棋作画,养鱼种花,栽植芭蕉而听暮雨等。
半月后,菌人提出要带吕琰去趟无妄山,去见见昔日的姐妹家人,当然,也是省亲。
她又把小红伞取出,却接连取出了七把,往地上摆放,大概粗略成了前六后一的形式,转眼之间,就变成了“六羊车”。
她和吕琰牵手上了六羊车。
六羊车自行而去,荒山无人处,亦可凌空飞驰,如急电之光。
两个上午辰时出发,下午未正时刻就已到了千里之遥的无妄山。
她收了地上的小红伞,站在株花树下,将手中的小红伞缓缓掷去,片刻后见浓稠春草中隐隐约约有白发、尖耳穿着白色纱衣的菌人冒出来。
菌人们将一把小红伞变成的红绸铺在氤氲的草地上,采集琼花仙草、奇珍异果来款待两位。
次日,两个驾着六羊车回去,车上带着菌人们赠送的未成人的菌子和鲜果,可以让吕琰的父亲及家中仆从吃掉,百益无害。
吕琰还去城中找了个善画之人,画了副“弱水沧海”的菌人图。
此后每年,夫妻两个必定要来上几次,有时一宿,有时款洽滞留数日。
一年,夫妻两带了个婴孩过来,是个男孩,长的无论形貌和头发色泽都与其母相像,大有菌人遗风,菌人们待之如宝,赠予一把大如芋叶的小红伞,簇拥着在山林间寻芳觅果,遨游嬉戏,以为菌人以后或许能改变不能族类间繁衍的多舛命运。
可好景不长,男孩撑着红伞在菌人的呵护下于雪地里入睡,无疾而逝,夭折了。
夫妻两个痛哭流涕半月,方稍稍缓解,此后虽想再要孩子,却不能了。
数十年间,吕琰虽然吃到奇草仙果,可缓缓老矣,但是因为并没有吃掉菌人,所以也逃不了“死”这个字。
当吕琰头发全白还依旧拥有眉目分明的童颜时,他也知道容貌强存不过外里花哨,其实早已消耗尽了精力和生命。
吕琰本来已走到生命的尽头,可是在他倒下一天后又醒了过来,嘴里还有甜丝丝汤水的味道。
之后又睡去,次日天明,变回了二十岁左右的样子。
而他的菌人妻子却再也没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