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江和颜真真住了一夜,次日清晨,吃过早饭,两个就告辞离开,他们要去平宛州,槐江变成䑏疏,让颜真真骑。颜真真心疼自己的夫君,牵着䑏疏,走向了满是积雪的大路。
送走朋友后,回到厅堂,秋练坐在桌前,托腮凝眸,看着纷纷下落的雪花说:“这样大的雪,应该不会再有人来吃饭住店吧!”又转身看看坐在旁边的重明和落落:“你们觉得呢?”
重明和落落正在数着银两和铜钱,这些都是近几日的进项,虽然不多,但差强人意,比以往流落在外身无分文的状况要好很多。
重明听了秋练的感慨之言,转过头来,说这样的时节和天气,吴州之内的居民想必是不会外出了,但是经过这里的却大有人在,那时他们这家店可就是过路之人梦寐以求的地方。客人少不了的!
落落补充:“离家在外、流落江湖的妖怪也会化成人形溜进来的!”
然后煞有介事地站起身,跑到门口,向那条大路上看看,似乎真的感应到妖的气息,要确定它们的存在,可惜天地间唯有雪落无声,没有半点人影。
落落转身回来,发出牢骚:“做那些妖怪的生意都是赔本赚吆喝,什么也捞不到,下次再有上门的定要多收银子!”
“别忘记我们留在这里的目的可不是为了金银财帛,而是······而是见到它们。只要它们能上门,这里的食物随便它们吃,房舍也可随便住。”秋练说着,发现落落手里拿着几十枚铜钱,小手攥的很紧,就问,“落落,之前给你的那些铜钱在哪?该不会让你都拿去城里买芝麻糖吃了吧!”
“才没有!”落落跑去后院他和重明的房舍,片刻后返回,拿出个褐色的小小陶俑,“所有的铜钱都在这里面!”
陶俑是落落捡到的。
那天,都快打烊了,落落看见门外有个人影,前去查看,没有看到人,反而在地上找到这个女孩子形貌的陶俑,然后陶俑成了他的存钱罐,里面存了不少铜钱。
重明和秋练听后齐齐望向他手里,见这陶俑是个女孩子的形象,眉眼分明,却烧制的很简单,并没有鲜亮的色彩,放在角落里毫不显眼,周围的光线若暗淡些几乎就和深色的箱柜浑然不分。陶俑的嘴巴却是凿空的,宽度刚好将一枚铜钱塞进去,铜钱塞进去后就落入陶俑空空的肚腹,仿佛是个馋嘴的孩子吃进去片果脯。
落落把陶俑轻轻摇了两下,里面传来“哗哗啦啦”的清脆撞击声,然后把陶俑放在桌上,熟练地储藏铜钱。
“等我攒多了钱,以后我们离开铺子,在路上的时候就不会挨饿受冻。”落落很平常地说。
重明和秋练听后深觉欣慰爽然,想不到这个小家伙还有此心,竟没有随随便便花掉,看来也不枉大家同甘共苦一场,别的不论但只这番话足见情谊,因此齐说:“以后权仗落落大哥照顾!”
落落听后冲着重明和秋练嘿嘿而笑。
在三个闲话消遣的时候,外面的雪花仅有很少的飞落进来,光线也阴翳变弱,原来是有客人造访,不过这个客人却不是真正的人,却是个穿着缩小版的白袍和白裤子的兔子——它的毛发呈现银白色,两只眼睛大大的就如剥去皮的龙眼果,三瓣嘴上长着两捋白胡子,最为主要的是它那对垂在后面的长耳朵,这对耳朵垂落肩后似乎是无法竖立起来。
它浑身白色,又是以外面洁白的飞雪作为衬托,所以乍看之下那颗大脑袋呼之欲出。
这只兔子妖有着和人相似的双手双足,不过好像在修行幻化的时候出了难以接受的谬误,就像练武之人走火入魔,入了歧途——其实不然,它并不是只兔子妖,而是喜欢说谎话的讹兽,这就是它的本相。
讹兽知道世人喜欢看上去很可爱的东西,它显出本相在这个世间行走,要比变成个男子生活的风生水起、纸醉金迷,那些凡人不仅不恐怖,甚至愿意帮它,有的人家还将它请到家里好吃好喝照顾许久,更有甚者让它帮着招揽客人,所以它虽然有个妖的身份却被招人待见的容貌冲抵掉。
讹兽拍拍头上的雪,又抖抖袍子,凌然走进来:“有吃的东西吗?”
“有呀!比如牛肉汤,盐焗鸭,烧牛舌,清煮羊肉、白菜烧豆腐······”秋练迎了上来,微笑看着这只有些忧郁的妖,“你请坐下来歇息歇息,慢慢点菜。”
讹兽道:“有劳了!”
秋练将它让到了张桌子前:“客人,看看你今天打算吃什么?不过有一点要让你知道,我们这里没有胡萝卜,现在时节不对,又没有菜窖、冰窖保存!”
讹兽好似没有听到秋练后面的那些话,只是说道:“我吃素,随便来两样素菜吧,再要壶酒!另外再给准备间房。”
拿出几块碎银子放在桌上。
秋练答应着将银子拿起,就欲去准备酒菜,可是刚要转身就发现外面又有客人到来,这次来的是个小个子,穿着银裘衣,戴着竹笠,背着把剑。
这位来的客人虽然是人类模样,却看上去有些神秘莫测,因为外人只能看见他的脸颊和那张细如刀裁的嘴巴,窥不见他的全貌。他的竹笠上落了厚厚的雪,衣服上也有雪花,显然已走了很长的路。
他无声无息地走进来,坐在靠近门边的一张桌子上,放下剑,木然发呆,既不说要吃什么,也未将斗笠取下来,好似他生怕被人听见自己的声音、看见自己的相貌似的。
秋练看了看重明,重明便走过去,和善地询问他是吃饭还是住店,他的回答和刚刚的讹兽差不多:“随便来两样菜,一壶酒。”
秋练回身走向厨房去烧菜,重明则向柜台后拿了两壶酒和两个酒盏,分别给讹兽和戴斗笠的客人摆在桌上。
落落则是大胆妄为,像是探究神奇之事似地直愣愣盯着讹兽和戴斗笠的小个子,讹兽和兔子相似的形貌已是不容置疑,戴斗笠的小个子却对落落充满巨大的吸引力,因此落落离开座位慢慢走到戴斗笠男子的身边,以便可以更加清楚地看清他的长相,看清楚他到底是人还是妖。
斗笠遮住大半张脸,实在难以看得非常真实,落落便低下头去偷偷地瞧,却见到斗笠笠沿下射出一双幽光凛凛的眼目——眼目里放射出幽蓝色的光芒,好像夜幕下荒冢累累间的野猫等兽被月光照亮的眼睛。
“啊!”落落纵然无所畏惧,也不免吸了口凉气,惊讶出声,尴尬地退回到桌边。
落落的身高刚好能够让他站在桌边时露出脖颈以上的部位,而他从所站位置的角度也刚好能看到讹兽和戴斗笠的小个子坐在桌边的背影,看着那两个在风雪之天出现的身影让他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浮现出些景象——讹兽本是已化身个男子,在他对某个人说过了连自己也会脸红的谎言后就黯然伤神地离去,在离去的路途上它变成自己的原身,走入了漫天飞舞仿佛绒花的风雪里;戴斗笠的小个子站在众多的穿裘衣、戴斗笠的小个子中间,那些小个子似乎和他的身形相似却又似乎比他还要低矮,他们生活在残破的土地祠附近,像群叫花子乞丐,可是他们却是世间独特的存在,在无人发现、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固守着那片有阴有晴的天地。
“你在看什么?”重明把落落从发呆出神里惊醒,“再这样看眼珠子要化成水流出来了。”
落落听后转向重明,说自己刚刚看到了奇特的画面,认为铺子里的两个客人都绝非等闲之辈,只怕都是很有来历的妖······
重明用手堵住落落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秋练刚好烧好了菜,在喊重明,重明便走进厨房,和秋练把讹兽和戴斗笠的小个子点的菜端上来。
戴斗笠的小个子见酒菜已齐便伸手去自己怀里摸银两,摸索半晌以后拿出手,手掌里空空如也,连枚铜钱也无,他依旧是漠然冷淡的神色,并不说什么话,却忽然将自己左手的衣袖撸起,露出洁白的手臂来,接着拿过桌上的剑,将剑拔出后在自己左臂上轻轻划过。
秋练见了忍不住惊呼出声:“你为何这样伤害自己,若拿不出银两,我们不收钱就是,何必自残!”
连忙走上前去查看小个子的伤势。
重明和落落见此情景也惊愕不已,实在想不通这世上还有人在无钱付的时候去伤害自己,莫非这是想用鲜血来偿还债务吗?不说店家接不接受,但只是少许的酒菜钱又何须“血债血还”。
戴斗笠的小个子拒绝了秋练的好意,也没有在乎重明和落落的惊奇,只是泰然自若地收了剑,让手臂上的血缓缓滴落在桌面。
血滴落在桌面上,没有在严寒的风雪天气里凝结成血块,而是出现了奇妙的变化。
重明、秋练、落落以及那只讹兽都围拢过来,大气不敢喘,静静望着桌面,眼睁睁看着鲜血变成了黄澄澄的金子。
他们都毫无疑问地确信原本光洁明亮的桌面上是滴落了两滴鲜血,鲜血没有侵入木头桌面,没有凝结,没有消失,只是化成了两小块发出落日熔金般明黄光泽的金块。
不是幻术,不是把戏,是真真实实发生在眼前的。
戴斗笠的小个子将金子捏起递过来:“这些够不够?”
秋练早已愣住,觑着他斗笠下的脸想看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有滴血成金的本领,看来其绝非平常仗剑江湖的武林人士,而是天下绚丽多彩的妖族中的成员。
秋练脑海里快速思索着哪种妖才可做到。
猛然间回过神来,见那两块金子还在对方手中举着,于是客气地接过,连连应答着:“够了,够了。”
拿过金子,秋练就强拽着重明和落落进了厨房。
“你们有没有看出戴斗笠的小个子究竟属于哪种妖?”秋练急不可耐地问出这个问题,同时回身探头看向厅堂,确保小个子没有跟来方才放松下心情。
落落摇头表示不知,但是对秋练手里的金子很感兴趣,想要拿过来研究研究,可是手刚伸过去,就被秋练打了一下。
重明则陷入了沉思冥想,回想那天师父于海棠花盛开的树下细细讲述的百余种妖怪,脑海里翻涌不断,此起彼伏,一个个妖怪的图形和其形貌本事如狂风怒号后被拂下的落叶纷纷在眼前坠落,忽然思绪顿住,与“金累”有关的讯息开始汇聚。重明回过神,看着眼前盯着自己的秋练以及同样充满疑问的落落,心下已十拿九稳知道他的渊源根底——金累。
重明想到金累貌不惊人、言不压众,甚至有点奇形怪状,他固然有别人不能及的东西,能够以血化出金子,但却没说随身佩剑的。金累是妖,妖力平平无奇,犹如妖界之中的莽夫白丁,无法像其他的妖那样可以变化成别的物事,也无法分身以迷惑敌人,更没有对抗捉妖师和术师之流通天彻地的手段,在走投无路、四面楚歌的时候只能隐身于土中,然后变成原来的本相,或是椟金银珠宝,或者是箱金元宝,等危险消弭它再从藏身之处钻出来。
猜出戴斗笠小个子的身份,重明的眼睛闪着一丝光芒。
秋练见此说道:“重明,你知道他是什么来头了吧?”
“知道了。”重明道,“我们去会会他!”
重明、秋练和落落来到厅堂上,重明提高声调说道:“大名鼎鼎的金累居然会光顾这里,实在让小店蓬荜生辉,可他青天白日就无所顾忌地显露自己的能耐,让财帛外漏,却是对我们太过放心呀。”
“那是自然,若连你们也是贪财忘义之辈,当真是我眼拙,知人不明,咎由自取!”金累语声平平却倒传递出种坚定信心,好似他虽然和重明素未蒙面,却已然相识,已然知晓重明、秋练和落落的为人,“这些日子我经过很多的州府和村镇,谨小慎微,四处游荡打听,希望能够遇到可以帮助我的人。的确遇到了几位文绉绉的正人君子、慷慨之士,心想他们肯定视钱财如粪土,于是我以剑自伤手臂,滴血成金,然后就欲说出我的隐衷,没想到他们见到金子,眼光立时变得贪婪狠毒,仿佛在霎那间换了个人······我手起剑落,鲜血飞溅,他们一个个身首异处!”
“这样有点太过残忍。人人都爱金子,再正常不过,就像你刚刚那样用血滴落,化而成金,我们也都会看得傻了眼!”重明劝诫多于责问,“若是这样杀去恐怕天下之人已有大半在列!”
“并非只是因为这个原因,谁让他们装模作样,衣冠楚楚,示人的时候六尘不染的模样,面对利益恨不得生吞活剥对方······我如何能不出手!”金累说完默默低下头,轻轻叹息,“你们虽然也爱金银,可是我却能感觉到,在你们的心里还是有些东西远远比之更为贵重。越渴望得到的不会让他们如愿,反倒是怀揣着无关紧要态度的更能得到鬼神的青目,我既然来到这里,或许死后能让你们得到笔意外之财!”
“死后······这话什么意思?”重明不解其故,想到他刚刚话中的“希望可以遇到能够帮助我的人”,便有些眉目,“你莫非是遇到了什么极大的灾难,有殒身之祸不成?”
“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情,何须再问。你既然看出来他是金累,就会想到他成妖时全部依赖当初被埋入地下的金子,可是金累在世上行走,只出不取,那金子如瓮中之水,能一瓢瓢地取多少次——而金子被拿尽之时,也就是他命尽寿终之日。风过寒林,一切成灰!”始终在边吃边听的讹兽忽然开口,讹兽作为有灵性的小妖,是更能看清许多事情的本质,对其他妖的理解也更为通透。
“你说的话能信吗?”重明和秋练都是满脸狐疑。
讹兽道:“我虽然是会撒谎的讹兽,但偶尔也说两句真话,就像喜欢自诩的人类那样,满口朱子孔孟,先贤坟典,难免也会说几句谎话!”
秋练听了讹兽清新脱俗的言语,竖起大拇指:“别看你是位貌不惊人的小妖,可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让那些人类听了自愧不是,自羞也不是!”
“过奖了。”讹兽机敏地望着秋练,两个耳朵突然竖起来,“你好像也是······”
秋练知道讹兽要说“你好像也是妖”,虽然没有旁人在此,但还是希望保留些许神秘,伸出食指放在唇边,口中说了个“嘘”字,之后轻轻盈盈走回去,到了落落和重明身旁。
讹兽很知趣,狡猾而笑,便默不作声了。
“金累,是不是只要我们再重新给你填满金子,你便又可延续生命?”重明听过讹兽的那番话突然明白过来,“只要有办法可以救你,我们定不遗余力!”
“我们没有金子,除了金累刚刚给的两小块。不过银子我们却有很多。”秋练望向金累,“银子的话不知道可不可以?”
讹兽听后却接过去说:“银子肯定也能帮他续命,不过到时候金累要改名为‘银累’了!嘿嘿,这样也挺好玩,到时候流的血会变成银子。”
“可能会这样!只是我从未见过,也未听说过,源于我们金累妖族多为术士多钟爱,能到我这样耗尽原身的已属不多。但不管怎样,金累也好,银累也罢,都能让我继续在世上活着,故此先谢过几位的豪侠之义。”金累站起身来拱手行礼,谦恭不已,之后又说,“今晚亥时左右我便隐形,到时候几位只要在后院中挖掘几下就可找到我的原身,即能依法而行。”
“我们知道了,你放心吧!”重明慨然允诺,“到时候会有重生的银累出现。”
温暖的屋舍之外大片大片的雪花洋洋洒洒从天穹降落,远处田野、屋舍和山峦皆迷所在,唯见絮絮如繁,不辨南北。到了黄昏,雪只略略变小些,没有停的意思,且北风怒吼,寒气更重。
重明和秋练只好将门窗关闭,提前点起灯烛、灯笼,并取来火炉放在桌边,作为取暖之用。
晚饭时重明、秋练、落落、金累和讹兽是共同围坐到桌边的,品尝着秋练的拿手菜,以及热乎乎的牛肉汤。即便如此,金累还是不愿意拿下他的斗笠,秋练想帮他取下来,他只是说作为金累,斗笠是伴随终身的,片刻也不离。
秋练听后无奈退回去,嫣然而笑:“带着斗笠却也是有好处的,不怕烈日当空,下雨下雪也是现成的雨具,在外行走,着实少了苦楚。可是到了夜晚,难道你也不拿下来吗?那可有些胶柱鼓瑟了!”
金累不卑不亢地说:“无论睡觉还是走路,绝不取下。”
秋练只是担心金累那样吃东西不太方便,若这样是他的准则,她也不能强迫,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人有怪人,妖有怪妖。”
金累不再说话,夹了箸菜,菜放到竹笠之下后剩下空空的竹箸,随之传来咔嚓咔嚓的咀嚼声。
金累吃东西很慢,仿佛一片菜叶,一块肉片,一口包子,他也要细嚼慢咽很久,而讹兽则完全相反,他吃起东西来风风火火,势如雷霆——身子半俯在桌子边,很少说话,眼里只有桌上的饭菜。
落落坐在讹兽的旁边,不时拿眼偷看,看它的长耳朵、三瓣嘴和如大粽子样的脑袋。落落之前已对讹兽充满了好奇,但因为是初来乍到的妖兽,未敢放肆,如今同在一席,又见它的的确确是个兔子模样,少不得有了亲近之意。讹兽已觉全身起毛,若不能遂身边孩子的心意,说不定今晚别想甩掉他,于是勉强说:“我虽然不是兔子,但你既觉得我是,就好好摸摸吧!只此一次。”
落落听了喜出望外,伸出双手,一把抓住它的两个长耳朵,摆弄起来,又去捏它的胖乎乎的脸蛋,甚是可爱。落落弯身拿起它的左腿,看它的脚上穿着鞋子,露出的部分毛茸茸的,并不知它的脚是否也和手那样都和人类的相似。
讹兽每被落落抓一次,都会打个冷颤,大大的眼睛里也显示出震惊错愕,仿佛每次都有冰冷的雪花落入脖颈里。
金累和重明、秋练、讹兽、落落说话,不由得谈到了他的过去。数年的人世浪荡,跋山涉水,经历颇丰,也渐渐让他身体里的藏金耗尽,血液将枯萎,时日无多,很快便可能要形神俱灭。
他经过几个州城,寻找办法解救自己,也曾经求过人类,可是那些人听说过原委不仅不帮忙,反而觊觎他身上留存的金子,若不是提前洞明世事几乎半途殒命。后来遇到个叫沈青的少年,有位青梅少女陪在他的身边,他亦是一只妖,得知金累的情况后虽然爱莫能助,却指示来到这里,还说:“那虽然是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店,可里面的几位主人却是年少的英侠,急人危难,仁义非凡,况且又和我们妖类有不解之缘,到了哪里肯定会得到帮助的。另外,代我向老朋友们问好!”
金累转述了沈青的话,也说出来自己因缘际会得到贵人指点才到的这里。
“原来你是碰到了沈青,也是段不错的相遇。”重明微微而笑,眼前便仿佛出现一只大孔雀,“你为何不早说,那样的话便不用绕弯子,我们也会同样不遗余力地帮助你。”
秋练听后也是定定地望着金累,想不通他为何直到此时才揭开谜底,问:“你若是进门后就开门见山,也不用自戕般地划自己一剑的,我们会像待沈青和梅小七那样待你的。”
讹兽听后得意忘形:“你们待妖如此之好,而我也是妖,那么是不是说我刚刚给的银子也可以退换?”不等秋练他们回答,又慷慨大方地说:“其实给的那些银子我也并非存心要回,只要让我多住几天,每天多准备些好菜就行!”
“你这算盘打得可真够响的,若不然把这铺子也给了你吧!”秋练说的话虽有挪揄之意,最后一句却是真心实意,“怎么样,考虑考虑吧?当个掌柜的也是很潇洒的,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
讹兽却不知秋练说“把这铺子也给你吧”背后的实情,以为她只是在取笑挖苦自己,女孩子口齿伶俐,心思缜密,斗起嘴来难以望其项背,只好黯然认输,嘴里说着:“不敢当,不敢当。”又转移话题:“金累遇到沈青,我却什么也没有遇到,纯粹是误打误撞扎进来的。有了朋友引荐,金累可放一百个心,变成‘银累’指日可待!”
重明接过话头:“没错,我们保证会让你再获生命之力!”
“再次谢过。”金累略略拱手,“我之前之所以没提沈青只是担心会有让你们为难之处,如此萍水相逢,你们听了我的情况后也愿出手相助,那么却还是要说及旧事,毕竟他也让我给各位带好!”
“我们分别的日子不多,不久前沈青带梅小七回家乡。”重明说道,“你是在何处见到的他们?”
金累听后述说起来,就是在一个镇子外,当日自己在株大树上休息,竟然睡了过去,从树上掉落的时候碰巧沈青和梅小七从树下经过。他眼看着要落在他们身上,沈青用妖力为引,接住了他。因此缘故方认识结缘的。然后到镇子上的酒楼,吃了顿饭,期间各能猜透对方的身份,惺惺相惜,盘桓了两日分别。沈青并没有很多的银两,若是用些手段伎俩也不难得到,但窃取他人钱财却是为妖的大忌,实不可为,故此是望洋兴叹地帮不上忙。
“那么你这些年的经历肯定更加精彩纷呈吧?”秋练的意思是说他妖生的阅历,“说给我们听听吧。”
金累:“便从我生命的起源说起吧!”
1
在很多年前一个清凉的夏日傍晚,金累还不是金累,远不是妖,他只不过是块系着红丝带在个名叫束新雨的孩童手里把握着的金元宝。
那个时候,束家还是书香门第,是禹州的大户。
束家有一所院子,一到夏天的夜间,束新雨的祖母就在此纳凉。那时的束新雨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孩子,和祖母很亲,总是来陪祖母,满脸鸡皮、头发花白的祖母就把竹榻上让出来,让他躺在上面,祖母便坐在竹榻旁边,边用蒲扇给他驱蚊,边给他讲有趣的陈年旧事。
他的祖母是从自己的祖母那里听到的:“我们束氏的祖宗是巨富的,当初闹着长毛和匪盗,束家的祖先为了防止金银失却便在屋宅里挖掘地穴,将无数的金银等埋藏起来,以备将来束家遇到危难时候启用。那些金银始终埋在地底,无人挖出,束家的子孙后代曾经试着挖掘,结果都徒劳无功。这屋舍院落便是祖基,祖宗埋着无数的金银都在地下,束家的子孙肯定会得到它们的,只是从来没有人找到,大抵是那些子孙的福气还不够,找不到埋藏的地方,这当中还有个缘故:是那些金银自己成了妖,从束家的祖宅里溜走了。”
束新雨的祖母曾经在嫁过来不久的时候,于某个繁星满天的夏夜看到宅院里出现神奇的事,由于时过境迁,那样的事在脑海里渐渐朦胧模糊,就像是被尘土覆盖起来的铜镜,如今讲给束新雨听,可能不像个亲身经历过的往事,倒像是曾经流传或从旁人那里听到的传闻。
束新雨的祖母道:“在那个异常闷热的夜晚,当时作为新妇的我要到院里的水井里取清凉的井水,刚走出卧房不久,便看见地上火球乱滚。火球像是有生命似的,能够自由地滚来滚去,而且那团火似乎是冷的磷火,碰到树叶树枝等物居然不会燃烧,当然也不熄灭,长久地在那燃着。我端着木盆,站在那里,惊诧万分,猛然间想起以前听到的神秘之事,觉得这团火球可能是地下的财帛所变,而且束家祖先确实在地下埋藏了许多金银,两相印证,刚好能够完美无缺地吻合。我当时留了心,想着:‘看这团火球滚到何处熄灭,若在哪里熄灭,记住位置,再和夫君来挖掘,肯定能够找到祖先遗留下的金银。‘我便悄悄退回去,躲在门边,细细地瞧着火球向何处滚落。”
束新雨听后问:“祖母,火球去了哪里?火球是不是妖怪变的?快告诉我。”
“好孙儿,别着急,我慢慢给你说!”束新雨的祖母又继续说下去,“火球似乎能够像天上的云朵那样变幻出各种形状,变成了扎着双髻的孩童,变成了在山林间吃草的鹿羊,变成花猫扑蝶的影像,变成枯木中生长出的灵芝,仿佛火球知道有人在注意它,故意展现自己的本领供人观赏。但是在这些诡异莫测的情景后,我看见那团火球突然变成个少年——少年身穿红绿衣衫,面容英俊,潇洒自若,像在外游荡多年的游子回归自己的家乡那样,竟然无所规避地走入了我公公婆婆的卧房。”
“祖母的公公婆婆,就是我的曾祖和曾祖母了。”束新雨天真无邪地道。
“辈分没错。”束新雨的祖母道,“这样容貌和衣衫的少年随意走入公婆的房间,是很严重的问题。我当时忘记了有关‘财帛’之类的言语,忘记刚刚的那团可能是金银化成的火球,只觉得是无赖少年过来行苟且之事。我当时进屋喊醒自己的夫君,带着夫君不容分说地冲进公婆的卧房,却仅仅见到穿着中衣茫然不知所措的公婆。那次事不了了之,我也不敢多言,然而在几年的时光里我又曾经在夏夜或寒冬的夜晚看见过那团奇怪的火球,火球依旧会变化出各式各样的人、兽或物,却不再变成身穿红绿衣衫、登堂入室的少年。火球所消失的地方,各不相同,我把每个地方都仔仔细细、分毫不差地记在心里,夜晚时分和夫君带着锄头和灯笼到那里挖掘,可惜最好的时候也不过挖到两吊铜钱,从来没有见过金银珠宝之类的东西。”
时隔多年,束新雨的祖母在竹榻边把过去的事告诉束新雨时却愈来愈肯定那团火球以及变成的少年都是地下埋藏的财帛的化身,那价值不菲的财帛被埋藏在深深的地下,谁也难以准确地找到它们。
束新雨的祖母也不无担忧:“近些年来,我的年岁越来越老,行将就木,十分地想念那些过去的朋友,怀念那些过去的事和记忆,遥远夏夜里出现的神秘火球也让我忍不住怀念。怀念那时候的年少岁月,怀念那个相处半生的枕边人。我很想能够再看到那团财帛化成的火球,可惜已有多年看不到它了,它多半是长腿走出了这座宅院······”
“再也看不到了吗?”束新雨受到祖母的影响,也有点忧伤。
祖母道:“看不到了呀!”
然后趴在竹榻上安然入睡。
······
束新雨一年年长大,家境越来越凄惨,他的祖母在离世时候只能睡很粗糙的棺木,来吊唁祭奠的亲戚朋友也十分稀少,他家除却那个看上去还很恢宏的宅院外再也拿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在祖母咽气的时候,束新雨就近站在床边看着祖母枯瘦的脸颊,看着祖母流出眼泪的双眼,他起初感觉不到什么悲伤,因为他觉得祖母还没有死,至少此刻的时候祖母还在用悲伤的眼光看着他。
而且就算祖母咽了气,睡在棺木里,被埋在土丘之下,被埋了许许多多年,他依然不认为祖母不在这个世上——他还能从空气、宅院旧物和过去的回忆里清楚地感受到祖母的存在。
那时刻他认为世间应该有种妖,这样的妖是世间亲人的三魂七魄中的魂魄变化而成,变成个隐身隐形的妖“守护”,永永远远地守护在他的身边。
束新雨的祖母变不成那样可以守护子孙后代的妖,却在临死之前用尽自己的心力去帮助束新雨,她看着他,微微张开嘴巴,似乎有什么话语要告诉他,因此其他亲人把束新雨拉过去,让他把耳朵放到祖母的嘴边去听,大约过去了半盏茶的时光他才算听清楚祖母支离破碎的话语:
身穿裘,头戴笠,身子看上去似牛皮,白光闪,入地里,南亩孔明汗湿衣。
祖母的丧事过后,家境更加悲惨,束新雨当时身上已无长物,除却儿时手里把玩的那块金元宝,家中族人已是各自顾自己,谁也顾不上他,他在动用这最后的财物之前必须到外面做事。
白天做事,晚上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来后躺倒在竹榻上,回想祖母给他讲说的关于财帛变成火球的事,某天晚上,束新雨又在回想过去的时光片段时,突然动了探求之心。
当时恰好是初夏,夜晚月色明亮,他便从竹榻上起身到空空荡荡的院落前后小心搜寻。可惜他只在稗草里看见几只很像萤火虫的虫子发出的微弱之光,并没能看见有何火球出现。
在仿佛废院的院落里来回踱步,他开始思量祖母临终说的类似于童谣的话语。他认为前面三句多是形容某个人的模样,那人身穿裘衣,头戴斗笠,身子看上去像牛皮那样;后面的三句,“白光闪,入地里”仿佛也能够猜得出,多是有白光出现,然后白光消失在地面,而“南亩孔明汗湿衣”则是不甚明白。
祖母的临终言语让束新雨觉得和祖先埋藏的金银有关,他每天夜晚都在竹榻上睡觉,随时留意夜晚院落里的风吹草动。他没能看见穿裘衣戴斗笠的奇怪之人,也没能看见别的异常,但时时思索,总会有所得,他确有把握那些金银可能是埋在曾祖父曾经生活过的卧房里,虽然那卧房现在成为空空的落满尘土的房舍。
他站在院落的隐蔽角落,瞧着曾祖父和曾祖母曾经生活过的房舍,希望能看到穿红绿衣衫的少年、滚来滚去的火球或者闪烁的白光。
过了些夜晚,一无所见,他又觉得不太是那里。
不知道是梦里怔忡发昏,还是他真真实实地看见了,他确定有道白光在院落里飘动,从他的眼前飘过,仿佛只快速飞过的白鸽子。闪闪的白光越过井台,在井边的稗草间没入地底,消失无踪。
地面上还留有白光的痕迹,但肯定不是月光透过树叶缝隙洒落的痕迹。
束新雨认为祖母的言语得到了应兆,心头激动,拿出早先备好的锄头等工具,走到井台边开始挖掘起来。他先是小心清理掉上面的稗草,慢慢挖掘出上层的泥土,然后开始用双手轻轻向下挖掘,他希望能挖出瓷坛或者木匣,却只是在地面下几尺的地方找到两锭银子。
得到意外收获,他不声不响地扩大挖掘范围,把井台附近所有的地方都掘地三尺,可是再也没有任何所得。
束新雨有气无力地回到竹榻上休息,半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口里喘着粗气,气息仿佛变成白烟在他身边慢慢飘散。
他听到微弱的动静,像是极为轻的脚步声,也像是某样东西被拖过地面发出的声响,于是他转过头,看见个肉乎乎、圆滚滚的仿佛牛皮鼓的奇怪东西出现在坑坑洼洼的院落里。牛皮鼓似的东西妖里妖气,下面生有如孩童手臂粗细的一足,它能够依靠这足在地面上蹦来蹦去,要多怪诞就有多骇人眼目。
它全身闪耀着金光,走在黑夜里,附近被照耀的地方也变得通透明亮起来。
束新雨见了后豁然而起,却不敢走上前去,因为觉得它多半是妖,可是脑海里忽然浮现祖母说的话“身子看上去似牛皮”,顿时来了精神,心里念着:“它是祖先所埋财帛所化。”
拿着锄头奔过去。
像牛皮鼓的家伙受到惊吓,没能及时逃走,反而就地消失了踪影。束新雨虽然刚刚挖掘过这庭院的地面,见它突然消失,联系祖母说过的话,便在当地挖掘了起来。
没有耗费多少力气,束新雨便在泥土里找到个沉甸甸的瓦罐,瓦罐是敞开着口子的,里面金光闪烁,居然满满装了许多金块和珠宝。
束新雨在将瓦罐拿回房里之时不仅感念起祖母,也同时想到祖母当年肯定偶然也看到这像牛皮鼓的东西,并且有所得,所以才自己编撰出那样的言语流传下来。
认识到祖先埋藏的金银变成了这像牛皮鼓的东西,那么在过去的许多日子中肯定还有别的金银变成牛皮鼓跑了出去,跑出这座宅院。
叹恨懊恼之余,束新雨还是觉得心情振奋和愉快的,毕竟有这许多金块和珠宝在手,以后的日子好过了。
他从瓦罐里拿出不少的金块和珠宝,留作以后使用,将自己原来拥有的那锭金元宝放入其中,再把瓦罐细心地储存起来。原来瓦罐里有金块和珠宝,天长日久变成妖,成为像牛皮鼓的金累,但是在被束新雨将里面的金块等取出许多又放入金元宝后,瓦罐需要被重新埋入泥土,然后方能再变成金累——束新雨把瓦罐储存在木箱里,它不能变成金累。
岁月如梭,时光蹉跎,束新雨在有了财帛后日子越过越好,取下妻妾,生儿育女,他也渐渐从当初的窘迫少年成为当地州城有名的员外。
夜深人静时,他学着祖先的做法把一坛坛的金子埋在自己宅院之下,他有张自己家的宅院布局图,上面明确地标记着他所埋金银等物的地点:总的来说,他已经在宅院各处埋下了十处,以备将来家族出现祸患。
他想起最早发现的那罐金块等物,拿出钥匙,打开了那隐秘的木箱,将瓦罐小心翼翼地捧出来。
面对着旧物,他思绪翻涌,当年看见的牛皮鼓似的东西又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虽然略有担忧,他还是觉得已经过去二十余年,这装满金块等物的瓦罐不会再变成妖,就把它也埋了起来。
它在被埋入泥土后不久化成生有一足的牛皮鼓,夜晚时分出现在束家的院落里,溜进厨房吃些人类的食物,慢慢在金光闪闪里变成衣裘戴笠的金累。
金累还记得束新雨,还记得那个夏夜竹榻上相亲相爱的祖孙两人,因此在决定离开之前它要和束新雨告别。
夜色深重,金累溜到已过不惑之年的束新雨的卧房外,看见他坐在灯光下正在忙碌,忙着把细碎的银子放在秤盘里,忙着称量碎银子的重量,他的夫人连续催促几次他都充耳不闻。
金累看得很清楚,现在的束新雨的眼里除了金银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别的东西。
那么道别也没有必要了。
2
金累走出束家的院门,在夜色的掩护下于州城里寻找同族,它很幸运地在一座破庙里看见个枕着石头入睡的同族。这个金累同族瘦瘦长长,有八尺左右的身形,穿着件特大号的白色裘衣,戴着顶斗笠,猛然看去像地上放着根竹子,而竹子上挂着斗笠。
在这个瘦瘦长长的金累旁边,也蜷缩着不少的金累,它们都是同样“衣裘戴笠”的装扮,身上发出金黄色的微弱光芒,并在屋顶漏下的柔和月光下发出轻轻的鼻息声。身形和瘦竹竿差别很大,多是瘦弱的小个子,只有很少的几个是矮矮瘦瘦、圆滚滚的,好像正在孵蛋的母鸡。
金累的到来让它们从睡梦里惊醒,都纷纷围拢过来问长问短,欢迎它从此成为金累族的成员,从此能在夜晚时分显出人身,在这没人打扰的破庙院里潇洒自如地生活。
它们纷纷在它的眼前显示出自己的本相:或是整箱的金银,或是装入木匣的金子,或者是孤零零的仿佛被人遗弃的金块,或者是封在密闭器皿里的金银珠宝。
它们说:“世间之上还是有孤独无依、饥寒交迫的百姓,拯救这些财帛匮乏者是我们的责任。每到夜晚,我们总会派出去一名同族到州城内外探寻,遇到有困难的人,就以利刃割破自己的肌肤,以流出的金块相赠,略表救拔之心。”
“我们派出去的那名同族回来了。”瘦竹竿似的金累眼望外面,似乎嗅到同族的气息,不容置疑地说着。
破庙外面的草木仿佛被风吹动,在夜色月光里来回不止地摇摆,金光灼灼的身影闪动着就飘然而至庙门口,等到所有的金累都看清后发现进来的金累手臂上有伤口,伤口处还有细细的血流出,而更让金累们觉得痛苦和焦急的是它们发现这名同族的背后还有张符纸。
金累们已经没有时间责备粗心的同族,只是大声喊道:“大家赶紧逃出破庙!快点!”
可惜为时已晚。一名捉妖师带领许多衣着不俗的富家子弟出现在庙门口,除却捉妖师仅仅拿着类似镜子的法器外,其余跟来的富家子弟等人都是手拿桃木和锄头等。
在这些意在不劳而获得到金银的人群里有个熟悉的面孔,金累留心细看,看见在密密实实的黑色斗篷里那张历经风霜的脸——那张脸昔年在月色里是很稚嫩的,曾被一个老人亲昵摩挲过,随着岁月的流逝,脸上慢慢有了皱纹,有了棱角,有了谁也看不穿的冷漠。
有这张脸的人就是束新雨,他不知从何时起也加入寻找州城里金累的乌合之众里,但可能是为了隐蔽自己的身份才会穿上黑色的斗篷。
金累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同族们已经阵脚大乱,莽莽撞撞地奔逃而出。
十余个金累的同族分别选择了不同的逃跑路线:庙门、破烂的门扉还有残缺的屋顶。
那些从庙门里跑出去的金累刚刚到的外面,瞬间被挡住去路,无路可逃,不由自主地隐没在地下,那些拿着桃木的人则马上把桃木插在金累消失的地方,然后用锄头挖掘,挖掘出一坛坛的金银之物。
从窗扉里逃出的则没能逃过布在周围的红丝线,金累被红丝线缠绕住,就像被网住的大鱼,跌倒在地,然后在地面消失,那些人在地上插上桃木,然后用锄头挖掘。
仅仅有它以及瘦竹竿似的金累冲破屋顶,从上面逃脱出去,并借助黑夜的掩护消失在禹州州城里。
它和瘦竹竿似的金累劫后余生,躲到了束新雨宅院后面的花园里,再也不敢在白天、黑夜里外出,只是隐没在地底。
它们两个感应到了束新雨埋在地下的金银等物,可是感应不到妖气,等它们准备一探究竟的时候才发现所埋金银之处都被用丹砂密密层层地包裹住,就连盛装金银的坛坛罐罐也都含有丹砂的成分,从而扼杀了金银成妖的任何可能。
在感慨束新雨做事缜密、贪心不足以及同族惨死的时候,瘦竹竿似的金累却丝毫没有悲愤忧伤之色,反而是有点激动甚至得意地说:“他们那些人虽然杀死很多金累,得到许多的金银,可是他们也会得到他们应得的惩罚。”
“为何这样说?”金累询问缘故。
瘦竹竿似的金累则说出“金虱”两个字来。
人生活在世间若是不修边幅,不注意清洁卫生,头发和身上就会生出许多虱子,它们吸食人的鲜血来自肥,由金银等物变成的妖(金累)也会在身上生出虱子来,便是金虱。
金虱附着在金银之上,大小如金粉或芝麻粒,颜色也是黄澄澄的,所以那些贪财好利的人根本不会注意到金虱的存在。等到他们触碰那些金银时会触摸到那样的小虫子,小虫接触到人的皮肤会让人生病,让人的身体膨胀变大,变大犹如鼓囊囊的布袋,失去本来的面目。
除去少数的金累和世间少有的博学多闻者能够知晓那样虫子的存在外,还极少有人听闻,大夫更是不可能知道它的存在,也自然找不到治疗疾病的办法,只会任由病人全身鼓胀胖大。
病人的身体体形会比原来大上几倍,身体皮肤全都充满水液,面目全非,然后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充满水液的皮肤会同时破裂,散出里面积累的水液,那个人也在皮肤破裂的时候死去。那样的死法大约是世间最惨烈的,是对世间无限积累金银之人的反噬。《儒林外史》里记载了个有钱的老爷,临死之前还在吝啬,但是也不难想象他当初大概也曾接触过那样的虫子,不久后出现浑身肿胀,最后在全身皮肤破裂的情景下死去。
瘦竹竿似的金累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想象画面里,在那样的画面中出现那些人所经历的种种场景:曾经在破庙参与过猎取金累的所有人都分到了金银,在他们带着金银回到家后不久,身体开始像吹进了空气似地鼓胀膨大起来,皮肤里充满透明的水液,起初他们还能饮食,还能正常地入睡,到的后来只能活死人似地躺在床榻上,一天天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越来越鼓胀,最后在破裂的声响里流出许多积水,失去生命。
瘦竹竿似的金累仿佛已品尝到复仇的滋味,意犹未尽地说:“远不止这些,那些接触过病人皮肤的家眷也会被虫子侵害,重新走上身体膨胀变大的老路······”
金累发现束新雨和其妻子儿女身体出现肿胀的时候是在十余天后的晚上。
他看见束新雨和家人似乎全都变得肥胖起来,面容变得夸张又拖沓,看上去就像那劣质泥人木塑的面颊。
毫无疑问,他们全都染上了金虱。
它顾念往昔束新雨没有将自己用掉,也是怀念那个夏夜的温热,它决定寻找办法来救治束新雨和其家人。
它去向瘦瘦高高的金累询问拯救束新雨等的办法,瘦瘦高高的金累说:“很简单,只要他把让他家人得病的一箱箱金银在白日里全部散掉,他和家人的病自然会好。”
“就是这么简单?”金累觉得不可思议。
瘦瘦高高的金累道:“就是这样简单。类似于诅咒一般,只要按照这样的办法做,就会没事。”
金累思量着,片刻后道:“会不会是转移,毕竟束新雨把金银散掉,就会有得到金银的人,那些得到金银者也会接触到金虱······”
“不是你想的那样。”瘦瘦高高的金累解释,“因为金银在白天被散去,会接触到阳光,上面生出的金虱也被杀死,得到金银的百姓自然安然无恙。”
“茅塞顿开。”金累告辞离去。
金累想救束新雨还有他的家人,得到解救之法后便在夜晚时分现身,衣裘戴笠,身形矮小,出现在束新雨的卧房外面时宛如个行踪诡异的刺客。
但他没有刀剑,负手而立,不可能行刺。
浑身鼓胀有点面目全非的束新雨正在两个也变得肥肥胖胖的丫鬟侍候下喝药,刚刚喝过半碗,可能是味道太苦,或是埋怨药喝了很久没有效果,而把药碗扔在地上。
“啪”,药水和瓷片飞溅,两个胖胖的丫鬟跪在地上收拾。
束新雨瞥见外面有个人影,不知何人,但见人影只是立在那里,并没有什么举动,也就装作不知,没做理会。
金累见他不为所动,便变成有一足的牛皮鼓模样,终于引的束新雨注意。
束新雨起身追了出来。
牛皮鼓来到花园,变成人的模样。
束新雨厉声问道:“你是人还是妖,为何引我来此?”
金累将笠沿压的很近,不让他瞧见自己的全部容貌,以便保持神秘:“莫要管我是谁,你应该担心你的病!”
“我的病?”束新雨听说那些和他一起在破庙处得到金银的人得了和他相似的病,有些已经身体破裂而死,场面让人震惊,被金累提醒,似乎他也将要迎来那样的下场,“你有办法疗我身上之疾?”
金累平静地说:“你所患之病是由金银之上所生的金虱引起,只要散去金银,其病自愈,否则,你的身子越来越膨胀,只剩死路一条。”
“真的只有这样做才能活命吗?”束新雨实在没能料想要让他在自己、家人的性命和金银之间做选择,对他来说,这是天下最难选择的。
“只有这样。”金累应道。
束新雨立在那里很久很久,方才开口说:“我会照你说的去做。”
金累听过飞身跃起,飞过屋顶,待束新雨回去后,他重回到束家的院落,望着灯火阑珊的诺大宅子里暗暗祝祷:“要以性命为重,千万别怜惜金银之物。”
在随后几天的时间里,束家有了行动,开始散去金银,到了晚上,束新雨和家人以及宅院里的丫鬟仆从等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
金累很是欣慰,准备和瘦瘦高高的金累在当天夜晚离开束家,离开这个州城,去到别的地方寻觅同族,然后在世上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然而在两个刚刚跳出束家的围墙后,看见束家的仆从外面抬进来一个个沉甸甸的大木箱子。
金累和瘦瘦高高的金累凭借着妖力和对金银的感知,看出那一个个大箱子里装的都是金银。
“束新雨反悔了!”这是两个第一时间想到的。
金累和瘦瘦高高的金累偷偷跟上去,见那些仆从将一个个大箱子抬进了正房,束新雨和妻儿等就在里面,似乎已经等待很久,之后束新雨遣散仆人,带领着家人把这些金银重新埋入用丹砂铺成的泥坑里。
在埋好金银的时候束新雨的身体便鼓胀起来,像是被吹起来的羊皮,他的家人也未能幸免地全都变得鼓胀胀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很短的时间发生的。
金累还来不及做出什么,束新雨和家人像熟透的瓜果或被踩到的鱼鳔,皮肤破裂,水液飞溅,化成了烂肉。
金累很快得知,束新雨散掉金银后又以武力抢回来,才和家人落得如此田地。
尾声
“我和那些瘦瘦高高的金累同族把束新雨埋藏的金银全都取出,埋入对金银成妖极好之处,这些年来它们都陆陆续续变成了牛皮鼓般的家伙从束家跑了出去,吃过人类的食物后变成金累。”金累此刻似乎也回忆起自身成妖的场景,月光下那个牛皮鼓般圆圆的身子好像比天上的月亮还要圆,“我们从束家出来的金累同族,在人间飘荡,尽自己所能地帮助他人,数年下来,或被捉妖师捉去,或被贪财好利的阴险之人骗去,或用尽本身的金银而死,也有一些像我这样在苟延残喘······”
秋练把目光放在金累身上:“想不到世间的金累也能舍己为人,以自己的鲜血化作金银来救世间困苦者,当真是妖界之中的典范和榜样。”
落落说:“我们是要多学习金累,以己所能,助人所不能。”
重明听过金累的事,也很倾慕他的所为:“救人困苦,解人穷厄,妖中佼佼者也。”
讹兽自叹弗如:“金累可以用金银帮助别人,而我讹兽只会说谎话骗人,实在让我汗颜无地呀。”
“各位夸赞的太过了。”金累不无谦虚之意,“我手里的剑不能对付江湖流寇,难以行侠仗义,不过使出微薄之力,和大家相比还远远不如。”
落落看着他放在桌边的剑:“你也曾学习过剑法吗?”
“世间多坎坷,我们金累的妖力太弱,难以自保,我曾经跟随一名会剑术的师父学习两年剑法。”金累说的平平常常,其间经历却颇不寻常。
当年和金累之族外出后,他在州城市镇间来往,帮助困苦之人,每隔月余,他们便会在约定之处相聚,讲说所经所历,让彼此相互查看自身所余金银之数。某次,金累和两个同族外出,被江湖人士逼迫,他躲藏在路边的水缸里才逃过一劫,之后发誓学习武艺。
通过寻访,来到剑术名家的山门外,那时候,剑术名家刚好有仇人上门,门下弟子多遁去,仅有不多的几个弟子在跟前。他便是在那危难的时刻拜师,行完拜师礼,就迎来场大战,他在师父重伤坠崖后跟着跳了下去,醒来后发现自己和师父都没有死,但师父断了双腿,不能走路。师父在山崖下教授他一套剑法,他习练两年,小有所成,师父也含笑去世。
从那天开始,他不仅成为保护金累族的侠士,也在各个州城镇子行侠仗义,以自己的剑法帮助弱小,虽然名气还不怎么响亮,但是看到穿着裘衣、带着斗笠的金累走在风雨中,或立在秋风飒飒的屋脊之巅,不仅耆艾老者,便是三岁黄童稚子也能张口说出:“那是小侠金累呀!”
金累谦卑低调,对重明他们说了以金银助人的事,不喜自吹自擂的他无论如何也不愿说出行侠仗义的事,故而重明他们不得而知。
重明他们听金累说自己学习剑法之事,又听他说自己的剑法稀松平常,可没有就那样认为,因为重明他们知道江湖之中无论是人还是妖若是谦卑柔顺而处下的话多半很有能耐,常常有一鸣惊人的本事。
因此,对金累越发敬畏起来。
金累、讹兽和重明他们又侃侃而谈许久,吃过饭菜,看看时间也差不多到了,金累便站起身走向后院。
后院里老树横斜,上面挂着个亮堂堂的灯笼,灯笼里的火光照出大片的堆满积雪的白地,也照出纷纷扬扬仿佛白色龙鳞的雪片。金累身穿裘衣、头戴斗笠、手拿佩剑站在那里,浑然有侠客决战之夕无惧生死的气概,也有文人墨客仰叹天地溟溟的不羁风骨,让旁观的重明、讹兽等全然不觉眼前即将发生的是件生死大事,是件金累死而银累生的天下奇闻。
随着金累在点点雪花之中一隐,消失于无形,他珍重的交待之语也在耳边回响:“我身影不见时,地下当有木匣和金银等物——便是我的原身。”
确定昏黄的灯光里不见了金累,唯有雪花纷纷时,重明他们按照金累所说,站在金累消失的地方准备挖掘,若是有坛子、瓷瓶、木匣、木箱之类的物事便是他的原身。
重明拿了把铁镐头,秋练去自己房舍里准备银两(之前留存下来的银子和这些日子所赚的共有千余两,另外还有些珠宝和银票,但银票虽然不少,却不能用),讹兽和落落各各提着灯笼站在雪地里为重明照亮。
雪积的很厚,后院大部分也都用青砖铺就,挖掘起来有点费事——重明像个日出而作、勤劳善良的庄稼人般挥动铁镐头,每次落下都能将砖石和泥土挖出,转眼间就挖掘出很大片地方,落下的雪花粘在泥土上当时就融化了。
此刻重明若是在泥土里种上芹菜的老根,来年雪化,长出新鲜的芹菜,便能和斑鸠肉炖炒。
重明身上和发丝上染白,像个风雪之夜的归人。讹兽的两只耳朵不时动来动去,可以刷去头顶和衣衫上的落雪,只是两只眼睛上的睫毛结成了冰渣,灯笼的光亮因为被雪遮挡而不太明亮。落落一动不动的样子,宛如个灯架,一株枯树,偶然这个灯架和枯树会开口说:“找到金累的原身没有,不要伤了他的原身!”
秋练抱着很多的金银珠宝等在旁边,轻轻哈着气,偶然抬头看看飘雪的夜空。
重明挖出个木椟,木犊旁边是金累的佩剑,重明将木犊打开,发现里面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金块,里面空了很多,秋练二话不说便将包在绸缎里的银锭、银块等物放进木椟,再重新合上,填土掩埋。
后面的日子就是等待“银累”的出现,由于金累没说日子,所以他们也猜不到究竟哪一天那个获得新生的妖会再次站在他们面前,没办法,只能等了,或者半个月,或者数月,甚至一年半载。
落落突然奇想:“埋入个金累会得到个银累,那么埋下个讹兽是不是也能得到个‘不讹兽’!”
讹兽听后说道:“臭小子,不要胡思乱想,若是把我埋了,只能得到枯骨。”
然后转身走向自己的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