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州州城,物华丰盛,屋舍鳞次栉比,居民百姓有十万之众,重明他们傍晚来到这里,在准备找家饭铺吃东西时,看见街巷边一座很大的宅院里出现了奇怪的景象:屋舍四周俨然生出薄薄的蓝色烟瘴,这些烟瘴幻化出奇特的妖物形状,无风自动。
重明、秋练和落落翻身跳过围墙,来到那户人家的跨院里,跨院后排的房舍中有几间奇特的房间,墙壁和窗棂处贴满形形色色的符咒,简直像个邋遢之人无物装饰,用黄澄澄鬼画符的符纸来临时凑数。
蓝色的烟瘴就是出自这些房间。
重明、秋练和落落来到窗扉边,捅破窗纸,望过去,然后就看到了让人震惊的一幕:里面被囚禁着数十只大大小小的小妖,这些小妖拥有四肢,很像猴子,可是又有点像狐狸,脖子上缠绕着藤蔓,藤蔓开出像水葫芦花似的白花,正是《山海经》里记载的类,它们有的被三三两两幽囚在铁笼里,有的被装入木桶大缸里,有的被吊在绳子上,无一例外,囚禁之物上面都有朱砂符画。
重明他们在窥探的时候,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个少了右臂的孩童,孩童站在落落的身边,也跟着落落一样用单眼透过窗纸的破洞向里面瞧。
起初两不相扰,谁知那孩童为看清楚,慢慢移动身子,将落落向旁边挤过去。
“你干嘛把我挤开?”落落气不打一处来,“你就不能自己把窗纸捅破吗,非要占我的。”
那孩童不说话,身子也不动。
落落更加气恼:“喂,和你说话你怎么没有反应!”
落落刚要伸手把孩童推开,就被重明和秋练阻止了,落落诧异地看向重明和秋练,两个说道:“落落,你没发现吗?这里为何突然出现一个孩童。我想他应该不是平常的孩童,而是和里面的那些小妖一样,也是类,变化成了孩童的模样,大约是要营救同族吧。你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也很应该。”
“好吧。”落落吁出口气,“多大点事,我不和他争了。”
重明和秋练微笑。
此时,那个孩童回过头来,说道:“你们好厉害,居然能猜出我的身份。我的确想要营救同族,可是我的妖力有限,房间里面又有很多符咒,我根本无计可施,哎,我只能是像这样在外面看看他们而已。”然后垂头不语。
“别沮丧。”秋练道,“你一个不能救他们,我们可以帮你呀。”
落落则道:“你的运气很不错,遇到了我们,我们有很多妖族朋友,也经常会帮助那些遇到困难的妖。”
孩童惊讶地望向秋练和落落:“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落落接口,“我们从来不会骗人,更不会骗妖怪。”
孩童道:“请你们帮我救出同族,他们都是无辜的,从来没有害过人,更没有做过坏事······只要你们帮我救出他们,以后我们类一族永远感念你们的恩德。”
说着就拜倒下去。
重明连忙扶住:“不要这样。既然让我们遇到了就不会不管,我们会帮助你。”
“谢谢你们。”孩童不无动容地说道。
接着,重明、秋练他们就要动手,突然身后传来个沧桑的声音:“山山,你逃走后就应该走得远远的,为何还要留下!”
重明他们转身,看到个身穿绿色袍子的白发老人正站在不远处,老者身躯长大,少了右臂,瘦骨嶙峋,双目神光冷峻,傲岸而立,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老者的身后站着四个佩刀、穿灰色衣衫的青年男子,这四人不动声色,面部呆板,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是双目中精光四射,犹如利剑寒冰,让人望而生畏。其实这四人是老者豢养的杀手死士,平素负责保护绿袍老者的安全,寸步不离,如影随形。
山山近前两步,瞪视着绿袍老者:“你背信弃义,不遵守承诺,我们类一族永远不会原谅你。”
绿袍老者面如严霜:“他们会慢慢死去,从这个世间消失,原不原谅都没有意义。”转向重明他们:“你们为何会闯入我的宅院?”
重明道:“你囚禁许多小妖,这些小妖因为冤屈和悲伤产生蓝色的烟瘴,我们是被那些烟瘴吸引过来的。我们既然来了,就要拯救他们。”
“是吗?那我倒要看看你们有什么本领。”绿袍老者挥挥手,身后四名死士走向前来。
重明也迎了上去。
秋练、落落快走两步,拉住重明:“要我们帮你吗?”
“我想我还能对付他们,如果不行,你们再出手。”重明又冲着神情焦急不安的山山点点头。
四名死士拔刀出鞘,看了重明一眼,抱拳道:“请!”
“请!”重明道。
四名死士没有多言,当即着地滚来,使出了“地堂刀法”。
地堂刀法是众多刀法中可圈可点的,使用者机灵巧变,在地上如风轮般窜来窜去,专攻敌人的下盘,神出鬼没,防不胜防。
四人如四团灰色云朵般攻向重明,刀刃齐砍重明的左右腿,重明匆忙中飞身而起,身子下探,一剑横掠,点向四人的手腕,剑光画了个半圆。
四人及时变招,各向外滚出丈余的距离,而后待重明落地时分从左右绕到重明的周围,变成四朵梅花似的,成了合围之势。
重明回眸间看到四人一起着地砍了过来,刀光闪动。
重明知道无法抵挡来自四方的刀影,身子一跃,斜着飞向了左侧的囚禁类的屋舍房顶,借此摆脱包围,接着双脚在屋檐轻点,飞落下来,一剑刺出。
四人却也有情有义,看到有同伴受到攻击,其余三人都着地滚来救援,是以重明的剑招还未触碰到敌人,就要变招来回护自己悬空的身子。
之后的较量中重明或一招半式占得优势,将四人逼开,可他们刚退开就从四边合攻过来,弄得重明只有招架之力。
重明却也聪明,突然飞身跃起,跃向前一排屋舍的房顶,心想:“这屋顶陡峭不平,看你们这滚来滚去的刀法怎么使用出来!”
重明和那四人在屋顶上相斗,情况也好不到哪去,虽然屋顶不平,但四人滚来滚去的招数变得更加出其不意,没有规律,重明叠遇险招,腿上受了一刀,衣衫也有几处破损。
秋练瞥眼间,见重明处境尴尬,以妖力推送出去,屋顶的瓦片下突然如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许多彼岸花,这彼岸花茎叶坚硬,刀剑不伤,水火不侵,四人的地堂刀法转眼不灵,只好直身而斗。
重明向秋练望了眼:“多谢秋练姑娘出手相助,若是不死,愿意为你做牛做马。”
秋练微笑说道:“这个当真使不得,不过你真要相谢的话把你那颗‘凤眼’宝石送给我,想来我是无法推辞的!”
重明和那四人相斗,情况逐渐变好,颇有余力,剑刺一人后,那人跌落下去,再也无法起来,重明渐渐立于有胜无败的境地。
重明听了秋练的话,说道:“看来女孩子都还是喜欢珠宝宝石的!”
秋练也不否认:“没错,有了宝石佩戴在身,才更加的光华夺目。”
重明心想那“凤眼”石不知价值几何,普通的石头也好,连城玉璧也罢,却是父母所留,关乎自己的身世,而且当初还是母亲佩戴,牵扯到父母的姻缘,若是送给女孩子那定然是自己真心爱恋、此生携手之人,对于这种情况他自是一清二楚,秋练也是心知肚明。
她开口说要,不知有心无心,虽然听上去像是玩笑话,但又似乎冥冥之中暗藏别意。而这种别意关乎男女之情,如蒙在窗纸中,重明不能点破,秋练更加要装作浑然不知,不然就没意味,这颗宝石也再也到不得秋练的手上。
自从出发以来,重明和秋练朝夕相伴,彼此之间已有极深的情谊,只是有些时候这种特别的情谊沉入大海,埋入荒漠,在某些特别的时刻才会现露出来,到了那时,两人也向往眼下日日夜夜为了使命任务埋头向前的状态,只希望永远遇不完那些妖,画不完那些图,走不完那些路,那么此生此世,千年百年,这样彼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相伴,无问将来。
他也曾很想将那块顽石般的物品送给秋练,而此时的气氛和环境是那么的不着痕迹,再好没有,因此说道:“我现在把它送给你,你保证不会把它扔掉。”
说话间剑走偏锋,又伤一人的肚腹,那人滚落下来。
秋练转头望着重明,刚好那颗“凤眼”宝石正在重明的脖颈间荡来荡去,反射出晶莹的光芒,于是说道:“我去哪里它跟我哪里!”
重明知道这是她的保证,当下报以微笑,不再言语,取下凤眼石扔给了秋练。
重明剑锋所到之处,打落剩下两人的手中刀——一人手臂受伤瘫坐,一人昂然而立却被重明的剑锋指着脖颈。
重明摘下朵渐渐飘散凋零的彼岸花,来到绿袍老者的跟前,绿袍老者叹了口气,束手待毙。
彼此近距离站着,绿袍老者逐渐看清重明的样子,露出惊恐神色,吞吞吐吐地说道:“你难道是当年代州的那个少年?不会的,已经过去二十年,他早已不在人间······”
1
到灵州那年,站在城门外时,张玉蟾已经是个青涩懵懂、神光清湛的少年,他站在哥哥、父亲的身影里,看着这个新的地方。
来到新地方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非常好奇和兴奋的,可对张玉蟾来说却成了相隔几年时间就会发生的平常事,没有任何新鲜感,已然有点麻木不仁。张玉蟾更加怀念的是那最初的家,温馨团圆,母亲还在,虽然当时年幼无知,记不住母亲的样子,但还是无数次幻想着母亲在侧的场景。
走过城门楼下的甬道时光线陡然变暗,倒像是进入神秘的地窖,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对面走来位清丽动人的少女,少女衣裙粉红,长发低垂,用丝带轻束,身姿飘飘。
张玉蟾身心荡漾,神魂颠倒,他的哥哥张金蟾也望着女子的背影发呆。
那天晚上,张玉蟾屋子里的灯火亮到深夜,他想想自己的术力修为,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有多大进步的,又惦念白天遇到的女子,她也生活在州府里,虽然人群熙熙,总不至于不能再见到吧。
他难以成眠,走到园子里坐在石凳上,仰望夏夜的天空。
那时候他遇到小妖类。
那些小妖生活在屋舍隐蔽处,也是之前院落的主人口中所说的妖物,因为这片院落下面有座古墓,可以为类提供源源不断的食物——腐气。
张玉蟾坐在空地的石凳上,突然感觉到周围的黑暗里出现了很多双发出幽光的眼睛,那些眼睛盯着他,忽闪忽闪,同时在这惊怖的氛围下传出轻轻的话语声,宛如蚊虫的翅膀扇动。张玉蟾惊讶不已,望着那些眼睛说道:“你们是些什么妖怪,快点出来,不然让你们尝尝捉妖师的厉害。”
一只叫山山的类走出来,到的张玉蟾身前:“我们是类,已在这里生活很多年,你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张玉蟾理直气壮地说道:“这座院落是我们刚刚买下的,现在是这里的主人。”
说过,张玉蟾借着星光看着眼前的小妖,倒是之前从未目睹的,算是见多识广的父亲和哥哥只怕也没有捉到过,动了好奇心,说道:“你们类是怎样的小妖,有什么本领,告知我,我说不定允许你们留下来。”
山山沉思片刻:“我们平平无奇,没什么本领,最多可以变成个孩童,或者隐身而已。”
张玉蟾摇头:“只有这些吗?”
山山叹口气,说道:“吃下我们的肉可以让人不妒。”
张玉蟾觉得这种小妖非常与众不同,奇货可居,而且性格温和,会是很不错的伙伴,便说道:“你们不用离开,就留在这里吧,不过可得小心,若是被我父亲和哥哥发现,你们会有麻烦的。”
山山听后郑重其事地说道:“若是有天你用得到我,尽管开口,不过请你护佑我的同族。”
张玉蟾不假思索:“我会护佑它们,不让它们受到伤害。”
山山听后走到他的身边,伸手拉住他右边的空袖,又猛地松开:“你的手臂少了一只?”
“很小的时候有不好的遭遇,变成了这样。”张玉蟾答。
“可以用我的手臂给你换上去吗?”山山很诚恳地说。
张玉蟾万万想不到这个小妖如此有心,心怀大慰:“已经失去,无法再生出,也无法用别的手臂代替。”
山山说道:“你答应护佑我的同族,我会为你做任何事,这条命就是你的。”
张玉蟾缓缓说道:“其实我的本领低微,不见得说到能做到,但我会竭尽全力。父亲和哥哥也都不是坏人,你们在这院落里很安全。回去吧,和你的同族在一起,我也要休息了。”
张玉蟾回到屋舍,准备躺下休息时,发现门外有个影子,手足很长,低低矮矮,脖颈边开着白花,于是开门出来,见到山山大大咧咧地站在那里,无可奈何,只好把它让进了屋。
那晚,张玉蟾睡在床上,山山则蜷缩在窗台上入眠。
2
天色晴朗明媚,张玉蟾醒来后看到个孩子在注视着自己,猛地翻身而起,惊疑不定,见那男孩微笑着说道:“不认识我了,我是山山。”
张玉蟾恍然大悟,伸出手捏捏他的脸蛋,而后穿衣起床,去厨房里端来早饭,和山山同桌而食。
张玉蟾的父亲和哥哥一早不知去了哪里,因此两个饭后倒是大大方方地出院门,在街市上胡乱溜达,张玉蟾如此做,可不是为带小妖出来游玩,加深感情,而是希望能再次遇到那个女孩。
他和山山站在城门下,如泥人石佛般呆立原地。
从早到晚,从日出到日落,不去别的地方,饿了去买些面饼热汤,渴了去买些梨子,总是守在那里。
经过之人看两个那样的年岁和綦盼哀愁的神态,还以为是对父子在等候家中女主人的回归。
街市上亮起灯火时张玉蟾和山山才回去,山山变回原来的样子,毕竟做男孩是非常有损妖力的,本来面目才可安宁自在些。
山山带张玉蟾到园子里的假山旁边,密密的草丛里有块石板,山山将石板搬开后,里面露出石阶隧洞,两个走了下去,在大概五六米深处是个宽敞的密室,里面大大小小摆着十多具棺椁,很多的类就在那棺椁上停留歇息。
墓室范围虽广,可以和上面的院落不相上下,但死气沉沉,没有光亮,腐气浓重。
张玉蟾只呆了半晌,就觉浑身发颤,于是说道:“山山,你和同族不可再居此处,我把你们另外安置,院子的跨院还有不少房屋,可以供你们容身。”
于是山山带着同族趁着夜色搬移,涌向跨院。
张玉蟾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
山山的同族住进跨院后,山山和张玉蟾一起寻找他所惦念之人时更加卖力。
可十余日后,仍是一无所获,张玉蟾颇感失望,谁知在黄昏回家时发现那个女子走进处院落。
张玉蟾和山山攀上围墙,向里面张望,见院落里正是那个眼鼻间长有两颗痣点的女子,不过,和女子并肩而立的还有个英俊不凡的男子,而男子正是张玉蟾的哥哥张金蟾。
趴在围墙上的张玉蟾五内如焚,妒火生腾,他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幕,也不能承认自己倾心的女子会和哥哥在一起。
他伤心地垂落头颈,拉着山山跳下去,远远离开。
张玉蟾回到家中,心如死灰,悲痛欲绝,鬓间的几缕青丝变的洁白如雪,眼目因嫉妒之火变得通红:“为何从小到大,他样样都比我好,样样都在我前面,苍天,你为何如此折磨我······”
他从小和哥哥一样爱着父亲,可他笨嘴笨腮,说话简简单单,如白水,如淡而无味的菜肴,哥哥却舌吐莲花,出言滔滔,还能说到父亲的心里。
他曾很多次看见父亲和哥哥坐在月下的石桌边像是忘年好友似地彼此谈心,月光照下,把他们的身影投在地上,连那双身影也是那么融洽和谐,父兄情深,而他则像是无关紧要者。
在闲暇之余,父亲带着他们兄弟两个到街市上游玩,他牵着哥哥的手,哥哥牵着父亲的手,走在街道上,像是棵大树旁生长着高低有别的两棵小松树。但他心里很不平衡,为何他不能牵着父亲的手,为何他与父亲之间要隔着个哥哥,还隔了这许许多多年。他曾执拗地松开哥哥的手,想站在父亲身边,也不知怎了,父亲突然松开哥哥的手,向前面卖风筝的小摊前走去。他发呆,心想是不是父亲嫌弃自己,片刻过后他想起刚刚哥哥说了句“父亲,我想放风筝,风筝会把我的想念带给在天国的母亲”,是这句体贴入微、满含爱意又怀念母亲的话让父亲向前走去。
还是要保持那样的站立姿态,他、哥哥和父亲,他永远牵不住父亲的手。
于是,一次独自走在街道上时,他假装跌倒,把右手放在了滚滚驶过的马车车轮下。
父亲和哥哥不知真相,对外人,他也只说是不好的遭遇让自己失去了右臂。
和哥哥学习捉妖的本领,他刻苦努力,不分日夜,可就是停步不前,毫无进境,许多年来只学会了驱使符咒的法门,除此之外毫无所长。他的哥哥却进步神速,日新月异,连搬山倒海术这些难度很大的捉妖本领也都已学会。
哥哥已经在江湖上略有微名,其他捉妖师都能说出张金蟾三字,那些需要用妖入药或作别途的客人进门后也会指名道姓要他的哥哥出来商谈买卖,至于他,没有人在乎在意。
张玉蟾双目如火,失去自我,此时山山说道:“你心中的妒忌之火太强大,它会吞噬你的心灵和智慧,以及所有的所有······”
张玉蟾心头颤动,嫉妒的火焰消退,转过头来,以依旧灼人心魂的目光投向面有忧色的山山。
相处时日虽短,他和这个小妖已成为伙伴好友,听到山山的话,他说道:“我情愿死去,也好过如此撕心裂肺地受着苦痛活在世间。”
山山走近,伸出手来,拉住他的空袖:“我们在坟墓里生出来,依然不愿意死去。妖都如此,你也应该好好活下去。”
张玉蟾冷冷地说道:“我死后,尸体可以生出腐气,正好做你们的食物,再好不过。”
“你不要这样说。只要你吃了类的肉,就会没有嫉妒之心,不会再有痛苦,虽然那样,你会心甘情愿地认命,坦然接受生命中的所有,不再去想自己失去的手臂,不会再思念那个女子······”山山眼泪欲下。
张玉蟾知道山山所说的没有谎话,只要吃了类的肉,会没有戾气和嫉妒之殇,能回归到平常的日子,在父亲和哥哥的陪伴和保护下看庭前的云卷云舒,惬意自在地生活,渐渐变成个头发灰白的老者,直至入土,完结此生。虽然无风无浪,不免庸碌,到底是没有辜负他人。
想到这里,他从腰间抽出把匕首,放到山山的面前。
山山想到自己还是个孩童,他可能下不了手,于是变成类的本相:“你动手吧,为了好友而死可算死得其所!只要你以后好好照顾我的族类就可以。”
张玉蟾看它变回原来的样子,想到母亲之死也是妖造成的,忽然在妒忌之心上加了仇恨,让他完全忽略山山这几句话中的真挚情谊和美好祝愿,于是抬起手臂,挥动下去。
鲜血溅出,飞落在他的袖上和面颊上,让他变得更加狰狞恐怖,仿佛嗜血的猛兽、妖怪,而山山则是眼望着他缓缓倒下。
他没有耽搁,打开那间关着类的房门后直直走了进去,那些小妖白日几乎都在里面昏睡,听到动静慢慢起身睁眼,看到是他,都面露笑容,以为给带来了食物,或者和山山来探望。
有几只小妖看到他身上和脸上的血迹,甚至关切地问:“你受伤了!”
张玉蟾冷笑两声,抬起头来,双目圆睁,好似有通天火光冒出来,便在这时他激发出体内的潜力,将平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也手到擒来地完成——单凭只手也在霎时驱使身上所带的数百张符纸,符纸如漫天花雨般,飞向一只只类,以及门窗墙壁。
等到类们意识到危险时已然全部被符咒定住,整个屋舍里也到处充满符纸,原来的歇息藏身之处变成个大大的囚笼。
山山倒在地上并没有死,只是被砍掉一只右臂,疼痛攻心昏死过去,等到它再次醒过来时发现身处院落下的墓室中,被符纸封印,身上又缠着锁链,锁链的另一端系在棺椁上。
山山回到出身之处,觉得即便死了也有亲切之感,因此上并不多伤心难过,心里还在想张玉蟾吃了自己的右臂应该不会再有嫉妒之心。
游目四顾,没有发现被捆缚的同族,却看到盏灯烛,烛火边有个熟悉的身影,不是张玉蟾是谁,便说道:“你现在好些了吗?还有没有嫉妒心,若是那只手臂还不能救你,你还可以再下手。”
张玉蟾其实从封印了跨院房间里的类后将山山带进墓室,帮它止血,然后束缚住山山,再到坐在那片石台上思绪泉涌,已过去大半天。
他双手托腮,望着黑洞洞的墓室远处:“我没有吃你的手臂,因为我只有心中有嫉妒心才能看清身边的一切,才不会忘记她。”
“那么你会永远活在痛苦之中,我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山山有点着急。
他转过头瞧了眼山山,满是妒火的眼光中生出丝丝暖意来,但不过眨眼之间就荡然无存。
他又傻傻望着黑暗的角落:“你是很好的小妖,不论如何,你都是我的朋友。”说罢缓缓起身,走向出口处,回头邪魅而笑:“毕竟大家都一样了。”
山山明白他说的“大家都一样”是都失去右臂,证明他连只小妖也嫉妒。
山山震惊不已,望着他从自己的眼前离去。
3
春末夏初,张玉蟾家的庭院里长出许多益母草,它有着青绿色的叶片,紫色的小花,花上往往会飞落许多只蝴蝶。白色的蝴蝶最普通,翅膀呈现浅浅鹅黄的蝴蝶像是迷人的女孩子,全黄色的仿佛大家闺秀,而稀有的黑色燕尾蝶如同是坠落的仙女。
张玉蟾坐在檐下,看着那些蝴蝶发呆,想起了过去的点点滴滴。
那时候他和哥哥都还很小,正贪玩,会脱去自己身上的袍衫捕捉蝴蝶,在兄弟俩“捉蝶亲兄弟”的默契配合下,蝴蝶纷纷从益母草上枯萎凋零,或死在他们的手掌心。
那天,他们等来了一只稀有的黑色燕尾蝶,黑色燕尾蝶似乎在嫌弃他的断臂,在附近飞动的时候居然从来未从他身边经过,反而是落在了哥哥的袍衫上,成为哥哥掌心的宝贝。
他站在哥哥身边,以满含期盼的眼光看着那只黑色燕尾蝶,他是那么的羡慕和向往,说了很多好话,方才让哥哥同意把黑色燕尾蝶交到他的手上。
他万分小心,双手把黑色燕尾蝶拢在手心,不敢打开自己的手掌,可过去片刻,他发现黑色燕尾蝶在掌心的蠕动变得微弱,打开手掌后,黑色燕尾蝶已死。
他的哥哥生气之下,将他推倒在地,像树叶的黑色燕尾蝶在他的面前徐徐飘落。
······
“弟弟,你发什么呆,是不是想要蝴蝶?等我和范淑娴去寺庙回来便给你捉一只黑色燕尾蝶。”这是哥哥张金蟾的声音,哥哥说过从他身边走过。
嫉妒之火让张玉蟾变得残忍凶恶,他从草丛里捡起截发黑的犹如乌木的小树枝,单手执住,用力抽打那些飞动的蝴蝶。
然后他坐在台阶上,检视着蝴蝶的尸体,在每个蝴蝶的翅膀上都看到哥哥和范淑娴相亲相爱的画面。
那样的画面只让他更加愤怒,更加嫉妒。
“他们去百林禅寺祈愿——这对狗男女可真会挑地方。”张玉蟾站起身,踢开眼前的几只蝴蝶尸体,向外走出去。
百林禅寺,是灵州最为灵验的寺庙,坐落在灵州西郊。
据说唐代的时候,去西天取经的玄奘在西行印度取经之前,曾来此从道深法师研习《成实论》。
寺庙里有千年古柏,也有最为出名的树木“蝴蝶槐”。最大的一棵蝴蝶槐坐落在山门外,三百年的树龄,高四五丈,两个枝干分向东西两边,形似展翅飞翔的黑色燕尾蝶。较低的树枝枝干上挂满红丝带,红丝带上多是祈求金榜题名、夫妻白头或者疾病康复的文字。
张玉蟾站在那棵有名的蝴蝶槐下面,打量着香火缭绕、古木参天的古刹,看着来来往往的善男信女,感受着从来未曾用心体会过的夏日暖风,不由得出了会神,在他准备进入山门的时候,瞥见蝴蝶槐上的一条醒目的丝带,上面写着:张金蟾和范淑娴相伴今生。
他将丝带从树枝上扯下来,咬牙切齿地将它撕成碎片,像撕碎一只蝴蝶。
刚刚踏入山门,就见男女老幼哭号着从大雄宝殿里奔逃而出,人人面色恐惧,神情凄惶,同时口里不断地说着:“有妖怪,大家快跑呀!”
他逆着人群而上,穿过大殿,来到后面的一层院落,那里是祖师殿所在的地方,两侧各有配殿,而在天井里,左侧有座道深法师的衣冠冢,立有墓碑,右侧是个小小鱼池,妖便是从鱼池里冒出来的。
寺里的僧人曾在鱼池里放过不少金鱼,来进香祈愿的善男信女也曾带鱼过来放生,往日的时候,常能看见鱼游出水面嬉戏,谁知渐渐的寺僧们发现水池里水变黑,金鱼不见了,往里面扔的鱼食总是漂浮在水面上,不见鱼吃。当日那名寺僧又来池边查看,用手捧些水,忽然从水池里探出奇怪的指爪,把寺僧扯了进去,不多久水面恢复平静,却从中升腾起紫色烟雾,烟雾里露出妖兽的面目:身似山岳,口如血盆,眼如灯笼,站立起来竟然超过了旁边祖师殿的高度。
妖兽把口一张,吐出许多的鱼骨以及人骨,在祖师殿和大殿参拜的人听见动静,便看见了那大妖,纷纷落慌而去,跑得慢些的或者胆子小的,已经吓傻在地,用手和屁股作为支撑慢慢向后退。
一个少年揽住个身形娇柔的女子坦然面对妖兽,两个发带飞舞,衣袂飘飘,犹如天外仙客。
少年安慰道:“不要怕,我能对付它!”
“我知道,和你在一起后我就再也不怕死。”女子温柔似水。
张玉蟾隐在大树后,看着两个的背影,心里冒出个声音:“这对狗男女死到临头还这么肉麻,让人嫉妒!”
妖兽裹挟着紫色烟雾向两个咬下,张金蟾拉住范淑娴在天井里飞跃而起,躲开了那雷霆万钧的一击。
在张玉蟾看来,他们两个连牵手飞跃的样子都是那样让他怒火中烧,他仿佛看见在春天的原野,他们彼此以手相牵,飞奔向远方,也似乎看见在不远的将来,他们两个也会如此飞奔而去,去追寻独属于他们的幸福生活。
妖兽的攻击将地面的砖石击碎,砖石齐飞,灰尘荡漾,在周围的空间里紫色的烟雾和砖石碎片、灰尘等挡住了它的视线,延缓了它的下次攻击。便在这个当口,张金蟾松开范淑娴,默念咒语,双手一指,喊了声“起”,使出搬山倒海之术,将寺庙外面山上的许多巨石移来,从空而落,重重压在妖兽身上。
妖兽跌落尘埃,身上盖满巨石,微微喘息起来。
紫色的烟雾已消失,灰尘消散。
胆大者以及张金蟾走了过去,观察这只妖兽,见它浑身覆盖着层层鳞片,磷光上闪耀着紫色的光芒,头颅健硕,身躯庞大,像虎又像龙,身后还拖着条蜥蜴似的尾巴,难以看出它的来源。
妖兽喘息着,发出悲鸣,慢慢地身子开始融化,融化成黑色的黏糊糊泥沼,泥沼从石块之间慢慢流淌而出,弯弯曲曲的仿佛溪水,也似一条条很大的蚯蚓。它的身体完全融化,黑色的泥沼慢慢向四外扩展,流到了张金蟾、范淑娴和其他看热闹的香客和僧人脚边。
两个孩童的脚被黑色的泥沼触到,慢慢被粘住,他们的父母见此忙用手去拉扯,无论他们用多大的力量也拉不出自己的孩子,而且泥沼还在慢慢向他们的脚边扩展。
“快点放手!”张金蟾飞纵过去,将那对父母和他们的孩子分开。
年轻的夫妇两个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慢慢陷入那黑色的泥沼里——泥沼先是淹没两个孩童的双脚双腿,继而是腰腹,最后是头脸。
泥沼之下明明是砖石残破的地面,此刻似乎已经成为可吞噬任何生灵的泥浆。
失去孩子的父母痛哭失声。
在张金蟾出手救人的时候,范淑娴看得发呆,沉迷起来,忘记看脚下,黑色的泥沼已经来到她的脚边。
张金蟾快速奔来,将范淑娴推开,他虽然推开了心爱之人,自己却双脚陷入黑色的泥沼里。
“金蟾······”范淑娴惊喊出声。
“不要过来,千万不要过来!这是泥沼之国里出现的妖怪,刚刚的妖兽形象只是个幌子,是个晃人眼目的皮囊,它的真身可能只是个生活在泥沼的虫子、蜥蜴什么的。”张金蟾在此危险之地,依然能做到平静自然,“我太大意了,以为它修行浅薄,容易对付,没想到还是着了道。”
“泥沼之国是什么?”范淑娴问。
“世间之上,但凡有泥沼的地方在积累过百年后都会在其下生出泥沼之国,类似于地下的州城,不过容纳的全是泥沼里修成的妖怪。它们出世作恶,必要浮夸,扮作很唬人的模样,其实它们的真身很微小。”张金蟾膝盖下面的部分已被泥沼淹没,眼光在四顾,想要找出它的真身。
范淑娴问:“怎么才能救你?”
“找出它的真身,眼前出现的泥沼之国便会消失,不仅我,就是那两个孩子也能获救,若是太迟,这些泥沼消退,便无能为力。”张金蟾看见泥沼和石块间有物挪动,伸手取出张符纸,扔了过去,可惜符纸所伤的不过是条泥虫,而非其真身。
“我怎么救你?”范淑娴焦急地问。
“你没有术力,帮不了我,若是我的弟弟在,他定能从中找出它的真身。”张金蟾下意识地望向张玉蟾藏身的树后。
“我要救他吗?”张玉蟾思量着,突然发现泥沼里有只蜥蜴,它藏头露尾,看着陷入泥沼的张金蟾,看着那些被泥沼吓退之人,很是得意。
蜥蜴便是真身。
在这珍贵的时间里,若他出手制住蜥蜴小妖,哥哥就能安然无恙逃脱出来,而他自己也能杀死妖兽,名镇州府,成为灵州人尽皆知的英雄。但他很快忘记受困之人是自己的哥哥,只是嫉妒之火作怪,把哥哥看成事事都胜过自己、抢走自己所爱之人的敌人,于是他的心在温热后瞬间冷下来。
他看了眼望眼欲穿、伸出手掌的范淑娴,又望望身子慢慢下沉也向范淑娴伸出手的哥哥,及这片黏糊糊的泥沼,冰冷决绝地转身,泠然而去。
张金蟾被泥沼之国吞噬,最后的关头,范淑娴在拉住所爱之人的手后纵身跳了过去。
4
张玉蟾在院子下面的墓室里和山山待着,说了在百林禅寺里的所见,以及自己束手旁观的冷漠作为,山山早知他已变得冷血无情,爱理不理。
坐过片刻,他看着烛火下的山山,慢慢起身:“你对我很失望吧,后悔有个这样的人类伙伴,可是我至少没有杀掉你。”
“但你却杀掉了自己的哥哥。你的嫉妒之心深入骨髓,吃多少只类都于事无补,你终生为嫉妒所害:那些在你生命里重要的人也都会渐渐离你而去。”山山双眉扬起,惨然地说。
“会这样吗?”他反问。
“你会成为孤家寡人的。”山山道。
“可是我本来也没有多少亲人朋友······”张玉蟾漫不经心的样子。
“可怜的人!”山山怜惜地说。
“住口······”张玉蟾陡然变色,“没有人有资格可怜我,包括你们这些小妖。”
他慢悠悠、云淡风轻似地走了出去。
哥哥死后,他的父亲花更多的时间独自待在房间里,不出来见他,某天他好不容易见到父亲,发现父亲似乎一夜间苍老许多。
他的父亲偷听到他和山山的谈话,知道他对自己的哥哥见死不救,渐渐的不再理他,不上月余,一病不起,郁郁而终。
对于哥哥、范淑娴和父亲的死,他有的时候也会良心发现,会自责,在午夜梦回时也常常从噩梦里惊醒过来,渐渐的他开始寝食难安,再次坐在长满益母草的小院里时他便对哥哥之死这件事进行篡改:在回忆里进行篡改。
他想象着在哥哥十岁那年,带着他走出房门,来到州城外面的的小河边,河边同样长满益母草,它们开出紫色的花,吸引来许多蝴蝶,也包括黑色燕尾蝶。
天气很热,哥哥脱的一丝不挂跳到河水里洗澡,他因为不会游泳,不愿下去,蹲坐在岸上看着哥哥的衣衫。
哥哥忽然被水草缠住了腿,大声呼救,双手用力挣扎,还在喊叫着他出手相救,可是他不会游泳,跳下去了还是会死,而且也忘记去附近喊人——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坐在那里愣愣地观望,看见一只黑色燕尾蝶翩翩飞至,落在哥哥的头发上,和哥哥沉入了水底。
他在水边大哭,哭了很久很久,几乎哭瞎了眼睛。
篡改过往事,他的噩梦便不再出现。
5
南风吹来,树木渐渐变得枝叶茂密,杜鹃鸟的鸣声日日夜夜不息,让人听后陶醉在莫名的惆怅里。
在一家小小的饭铺中,身形富态、身穿华服的中年男子点了两样菜和一壶酒,却半点也没动,他的眼光不时望向铺子外,焦急万分,像是在等待已经约好的人。
铺子里走来两个客人,这两人是真正的食客,为填饱肚子而来,而在他们之后是个踽踽独行、缺少一臂的少年,他穿着斗篷,眉眼遮在帽子里,别人只能看见他苍白的脸和陡然而显的犀利眼神,纵然阅尽沧桑者看过那样的眼光后也会不寒而栗。
少年是张玉蟾,他走进饭铺,坐到那名富态的中年男子对面,开口说道:“钱带来了吗?”
“已带来,不多不少正好五十两。”中年男子语声激动。
“拿来。”张玉蟾说道。
富态的中年人从衣袖拿出个钱袋,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过去:“都在里面。”
张玉蟾把钱袋颠了颠,已知分量足够:“货待会有人送来。”说完起身便走。
富态的中年人起身,伸手阻拦:“你拿着钱走了,若是我收不到货怎么办!”
张玉蟾把钱袋递回:“你若不信我,把银子拿回去。”
对方气馁:“我信你便是。”
张玉蟾走后,富态的中年男子坐在位子上耐心等待,过了半柱香时间外面跑来两三个男孩,男孩在铺子里打量片刻,走到中年男子的跟前,递上个桑皮纸包裹的物事:“玉蟾哥哥让给你的。”等中年男子接过,那几个男孩便作鸟兽散,一哄而去。
中年男子打开桑皮纸,里面是血淋淋的一块肉:小妖类的肉。
张玉蟾留下山山的命,却没有放过别的被囚禁的类,他将类一个个地杀死,然后像屠宰猪牛羊般分割它们的身体,把肉卖给那些有钱有势妻妾成群者,买了类的肉之人,回去以秘制酱料煮熟,分给妻妾们吃,消除她们的嫉妒之心,从而让妻妾们和平共处地共事一夫。
他也把肉卖给开铺子的店家,他们在见到别家的生意红火、自家门庭冷落后会嫉妒,他们家里贤惠的妻子担心他们做出过激的行为,只好花银两买来类的肉,做成“梅菜扣肉”之类的食物端到他们的跟前,让他们失去嫉妒心从而不至于犯下大错。
张玉蟾在灵州做这样的买卖时,始终坚持先收钱后交货的原则,先是彼此见面,他拿了对方的银两,然后派人过来送货,或者约定个地方取货,比如是在娘娘庙的神案下、街巷里的石块边、州府的河道上,或者州府外面一棵大树上的老鸦窝里:只要想买类的肉的买主交了银两,便能按字条上的字拿到被荷叶或桑皮纸包住的血淋淋的肉块。
十余年间,依靠卖类的血肉,张玉蟾得到很多金银,一箱箱的金银被放在宅邸的密室里。
他看着那金银才似乎找到生命的意义。
后来为得到更多的金银,他开始把那些繁衍很慢的类保存下来,不再残杀,改用别的动物的血肉来代替,他这样做不是为那仅剩的几十只类着想,只是不想让它们迅速用尽。
一年的阳春三月,张玉蟾遇到有人求购类的血肉,拿到银两后,递出去写着交易地点的纸条,等到次日黎明时他起个大早,破天荒地亲自动手把用荷叶包的类的肉送到州城外靠近河边的一棵大树的树洞里。
把类的肉放好,他顺便取回银两,沿旧路返回,看见城门外不知何时贴着个寻找捉妖师捉妖并寻回女儿的告示,告示上绘制的少年和少女叫重瞳、郭梓。
他将告示反复看过几遍也被上面给出的赏银所吸引,于是暗暗留心,观看灵州之内的形势变化,同时将手下四个死士派出去到处打听告示上的那对少年少女。
也就是几天时光,那样的告示很快引起灵州之人的注意,平常隐藏踪迹的很多捉妖师主动站出来,动员有捉妖本事的人集合起来接下这笔大买卖。
召集令是在灵州的“会仙楼”发出的,会仙楼被完全包下,但凡有捉妖师来到,只要在花名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便算是此次“捉获重明鸟,寻回郭家小姐”的同气连枝的成员。
张玉蟾既被赏银吸引,又觉得这样的行动如同盛会,因此毫不犹豫走进会仙楼,用那双沾满类这种小妖鲜血的手拿起笔,以蝇头小楷签下自己的大名。
捉妖师集合到三十余人时,他们在会仙楼举办盛大的宴席,众人吃喝的醉醺醺后则声势浩大地走到街巷,招摇过市似地寻找重瞳和郭梓的踪迹:他们鲁莽地冲进街巷上的饭铺和酒楼,把那些吃饭的客人挨个掰过脸来查看;路途之上任何受到惊吓而仓皇逃窜的少年少女都会被怀疑,他们使出蜻蜓点水的轻身功夫追上去,直到看见逃跑者全然不像告示上的画像后方肯丢开;他们从早到晚在灵州城里晃荡,把进城的客人全都暂时扣住,细细盘查;还冒冒失失地冲进客栈将穿着中衣和肚兜的少年少女从床帐里强行拉出,观察他们的样貌。
“无耻之徒,这样的人也配去捉重明鸟!”张玉蟾气愤不已。
他看到其他捉妖师这样放肆的行为,有点看不过,多次劝诫,说这样搅扰的州府不安,让灵州的百姓怎么看待捉妖师,况且官府若是听到消息也会出面惩治的。
捉妖师们都被巨大的金钱诱惑冲昏头脑,根本听不进去:“非如此不能达到目的。宁可错认,也不可有疏漏。”
张玉蟾落得没趣,不过在酒楼客栈里冷眼旁观而已,再不多说多言。
谁知在冲进某家客栈后,捉妖师们拉出个穿着红肚兜的女子,张玉蟾看见那女子后心头激荡,双目放光,因为他仿佛看见了范淑娴的影子。
其他捉妖师见那女子和与其同床共枕的少年与告示的画像不符,悻悻离开,但是张玉蟾却没有走掉,站在旁边傻傻望着,然后摄唇做哨,呼唤来那四名善于地堂刀法的杀手死士。四名死士把屋里的少年架走,只剩下张玉蟾和那个长相像范淑娴的吓得蜷缩发抖的女子。
张玉蟾走过去,将女子抱起:“你和她很像,实在太像了。我以前失去她,现在我要弥补那缺失!”
把女子占有后的次日,张玉蟾狠毒地把女子杀死,与那个被四名死士杀死的少年埋在一起。
集合的众多捉妖师在灵州乃至附近的村镇明目张胆地搜寻数日,连重瞳和郭梓的影子也没看到,在他们准备扩大搜寻范围时遇到有乘坐庆忌驾驶马车的异人过来送信,异人说道:“有人看见重瞳和郭梓向北方的代州方向而去,若要追赶可速速成行,且其他州城的捉妖师也陆续赶去,约定谁先发现重瞳和郭梓就施放烟花,作为讯号。”
乘坐庆忌驾驶马车的异人走后,张玉蟾他们这帮灵州的捉妖师见识了小妖庆忌日行千里的本领后,生出担忧挂虑,因为他们知道重瞳和郭梓被发现的消息很快会传遍九州大地,灵州距离代州又远,去的稍迟,别说捉妖、寻回郭家小姐,恐怕等到了以后什么也捞不到。
为能先人一步,走到前面,富裕阔绰的张玉蟾慷慨解囊,拿出数千两银子,为每人买了匹好马,连夜驰向代州。
多日的征途里,他们除去休息和填饱肚子的时间便是在前行的途中,越是接近代州的方向路上遇到的捉妖师越多,看见的烟花信号也越来越繁复。
烟花信号起初乱纷纷的,像许多孩童吹散的蒲公英,后来得知重瞳和郭梓确实被围在代州城里的天下咸酒楼后,便能看见那些烟花信号先是在代州州城附近若莲花盛开,然后再向四面八方延伸。
张玉蟾那天晚上和众多的捉妖师露宿代州城外的荒野,看见一个个在夜幕里绽放的烟花,缓缓站起来,走到棵大树下,感慨地说道:“那个缺少手臂的孩童跟着哥哥从父亲那里学习捉妖的本领,可是资质愚笨,从来没能好好领会,或许他根本不适合当捉妖师,而是当个守护世间之妖的普通少年······”
良心发现的感慨并不持久,张玉蟾很快眼目里射出凶光,在被漫天的烟火搞得心潮澎湃之际,他让众捉妖师收拾行装,连夜赶去代州。
他们装作贩卖牲口的商贾,趁着夜色入住了那家方圆数里都被捉妖师紧紧包围的天下咸酒楼。
他们刚刚在厅堂里落座,就把目光投向了从楼上走下来的少年,发现对方气宇轩昂,仪容绝世,要比告示上的绘图更加让人难忘,真如《洛神赋》里的“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少年必然是重瞳无疑,好似浑然不知危险在侧,全无防备之心,若不然就是大智大勇,无惧生死。
重瞳并没有看张玉蟾这些路人皆知的改装打扮的捉妖师,哪怕一眼也没看,似乎根本不知有这些人的出来。
重瞳走向柜台边的伙计:“请煮些鸡汤鱼汤,要酸辣口味的,因为我的夫人只喜欢这个味道。”
重瞳之后走出门扉,在外面的街道上观看烟火,赏玩明月,等到伙计呼喊的时候他才重新走入,将鸡汤等酸辣可口的食物端上去送给妻子。大概服侍夫人喝下后,重瞳到的大厅里吃东西。
张玉蟾算定重瞳必会再下来,故意先潜入厨房,等到重瞳点了自己吃的酒菜后,在厨房里监视着厨子做好饭菜,然后偷偷在汤羹里放入驱妖的朱砂、符灰等物,默默溜出来。
可是等到重瞳点的饭菜被端出来后,却是个婷婷少女,这让张玉蟾有了始料不及的惊叹。端菜出来的少女是钟素素,她亲自看着厨子做好的鸡汤鱼汤,又监视厨子所做的重瞳点的饭菜,没想到张玉蟾鬼鬼祟祟进来,钟素素则装作是烧火的杂役,蹲在火灶边垂着头,只顾往火灶里加木柴,从而骗过张玉蟾,并用妖力化去汤羹中的邪物。
钟素素端来饭菜和重瞳同吃,过去许久,两个都平安无恙。
钟素素在重瞳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又转向张玉蟾淡淡而笑,张玉蟾似乎明白了那未听到的话,暗道:“莫非被这小女子瞧见我所做的勾当,可是刚刚在厨房里并没有看到她呀!”转向其余捉妖师说道:“事不宜迟,我们先出手,捉住重明鸟变成的少年,成此大功。”
张玉蟾首先发难,将符纸以“满天花雨”的方式撒出。
其他的捉妖师各出束妖绳、缚妖索、斩妖剑,更有两位使出“混元一气”的术力,这种术力化气成形,犹如巨大的帐幔从半空落下,但凡被笼罩之妖立现原身。
可是让张玉蟾以及别的捉妖师终生忘不掉的场景很快出现,那样的场景在他们的身体和肉体留下印记,成为永远挥之不去的部分,仿佛树身上的树瘤。重瞳坐在桌边并没有移动,不过略抬抬眼目,每个眼目里各出现双瞳,瞳孔里射出许多条金光,金光所照之处,张玉蟾他们所有捉妖师的术力都化为无有,他们自身也被那金光所伤,眼目中渐渐失去光明。
重瞳站起身:“我夫人生产有日,我不想多杀人,就宽宥你们吧!”然后和钟素素上楼而去。
与张玉蟾同来的三十余名捉妖师多半被金光照到了眼目,从此成了瞎子,没有眼目更不可能再做捉妖师,只能沦为废人或沿街乞讨的乞丐。
张玉蟾好在及时躲避,没有被伤,但是也大大挫伤锐气,再也没有刚来时候的踌躇满志和意气风发。他和收下四名死士以及那些没有受伤的捉妖师带着瞎了眼目的捉妖师仓皇逃出代州城,再也不曾露面。
尾声
“山山,你被我囚禁了三十余年,可我已是慢慢老去之人,你还依旧是个孩童模样,似乎这些年月对你来说从来没有流逝过。”张玉蟾言语里充满愧疚和羡慕。
数年之间,张玉蟾起初的时候还会到院落下面的墓室看望山山,两个在密闭的地下空间远远待着,或简单说些与过往有关的事,或看看彼此的样子,回忆回忆过去友好相处的时光。这对孤独的他来说是人生当中难得的慰藉。
渐渐的,张玉蟾痴迷金银,残杀别的类,无颜面对山山,绝少再踏足这个地方,偶然过来两次也不过告诉山山他杀了它多少同族,又用多少类的肉贩卖给人,换来多少金银。
他不过是来激发山山的愤怒,而山山似乎看穿他的心思,毫不动怒,他也便觉得没意思了。
从此,他们不再是朋友,过去只是过去,他完完全全将山山抛之脑后,那个曾经和他有过难忘友好时光的小妖变成了心田中的牛溲马勃。
不久前的一天,张玉蟾在将一只类胸口的肉割去后,失手被他逃走,逃跑的类在流血而亡前,钻入墓室,咬断山山身上的锁链,撕去山山身上的符纸,山山得以自由,然后就遇见了重明、秋练他们。
看到已是垂暮之年的张玉蟾,山山没有愤恨和怨毒,宛如平常般地走到张玉蟾的身边,若那年那日一样伸手抓住他的空袖,以温暖人心的话语说道:“我还能见到你,不过我看到的不是满脸皱纹、心冷如铁的顽固老者,还是曾经那个毫无心机城府、用力去爱护他人和妖的少年。”
山山这只小妖受尽磨折苦难,又有很多同族遭戮,却能不改初衷:为悦己中容不难,为知己者死也不过横剑而过,难的是岁月更迭,人心改变如山山水水,而它却始终记住当时两个同进同出的场景。
重明他们受到感染,也似乎觉得眼前的景象星移斗转、沧桑变化,出现了一只小妖和一个顽事不经的少年如此手扯空袖般地向远处走去。
走出地老天荒,星河鹭起。
老者张玉蟾俯身下来,紧紧抱住山山,声泪俱下地说道:“我没有兑现说过的话,害了你和你很多的同族,也让哥哥葬于妖兽之口,累死所爱之女子和父亲,是这个天地间最无情无义之人。到了此时才知前事如梦,但回首已不及。”
“只要悔过还可以重新开始的!”山山眼中泛着泪光。
张玉蟾伸手触摸山山的脸蛋,不再置词,他忽然将目光凝聚在重明的身上:“看到你让我想起当年那个眼目里生出双瞳并放出金色神光的少年来,除去衣裳、佩剑外,你的相貌和神色都和他很像,基本上没有什么分别。我试图伤害过那少年,虽然未能得逞,但人生的孽债始终都要还,作为他孩子的你可以动手了!”
秋练没多关注这个叫做张玉蟾的捉妖师,更多的心思还是想到自身,因为结合之前冯姑姑、钟素素和丁澜夫妇的讲述,重明是从蛋壳里出来的重明鸟越来越得到印证,渐渐成为铁似的事实。如此而来她和重明两个都是妖,一个是彼岸花妖,一个是重明鸟,好似在情缘欢好上突破了某种隔阂,两个无形之中又近许多层。
而且世间之事,乍逢乍离,痛苦悲喜,犹如繁花的开落,真是恍恍惚惚,矇矇昧昧。
我们可以携手而去了!
“你曾经参与对付重明的父母,便是凶手。”落落说过,也想到重明可能是重明鸟的事实,意气风发起来。
落落突然又有些自卑自愧,心想:“重明哥哥和秋练姐姐都是妖,单我是个小屁孩,什么事都做不好,简直是个多余的,他们要是哪天不高兴了,把我赶走,或者······”想到此处不由得浑身难受。
张玉蟾见重明不言语,也不动手报仇,秋练和落落更是神色游移,变化不定,感慨说道:“我平生少做好事,果然步步埋下恶果,如今处处荆棘,偶然遇到的过路少年也成了我的仇人,看来天谴已自不远。”
重明、秋练和落落听过此话,心头猛然震动,再看张玉蟾时见他胸口处插着匕首,嘴里吐血,双眼慢慢闭合,缓缓倒了下去——他身上所中匕首是当年他砍下山山右臂以及后来用以伤害类时使用,可谓恶来恶还。
山山围拢过来,凝目而望。
“他便这样死了!”秋练茫然地问。
“一个人几十年里犯下累累罪孽,只有死才是最好的救赎。”重明说话的时候想到那些类、张玉蟾的哥哥和父亲、范淑娴、那对惨死的少年少女以及自己父母当时面临的危险。
“这样也好,免得重明哥哥动手。”落落似乎心有不甘,“一死了之,够便宜他的!”
山山说道:“他是被嫉妒之心毁掉的。假如当初他能吃下我的手臂,便可能不会有今天的结果。”
没有假如,一切都已发生。
突然,一只黑色的燕尾蝶飞来,落在山山的头顶。
又有很多只飞来,落在重明、秋练和落落他们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