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当康
书名:白书 作者:湘君白发 本章字数:20922字 发布时间:2024-09-17



虽然发现蒙面人很像施流云,但因为施敖和施玲在,重明等没有人说破,他们来到前面的花厅,谈论施流云蒙面救王洪的事,没说多久,众人觉得眼前闪过些红色的影子,定睛看时,见到个全身有着红彤彤毛发的东西站在门内,它很像个豚,四足短小,身子低矮,一颗胖乎乎的大脑袋闪烁着明亮的双目,口里有外翻的牙齿,不过最让人瞩目的还是全身红艳艳、毛渣渣的毛发,让它看上去好似团燃烧着的红云。


秋练站起来,惊呼:“这是······这是当康呀!小慈提到的。”


重明也思绪滚动,搜寻着对当康的了解和认识,想到《山海经》里有载:钦山,多金玉而无石,有兽焉,其状如豚而有牙,其名曰当康,其鸣自叫,见则天下大穰。当康又有个“牙豚”的美称,是上古的一种吉祥之兽。


重明道:“当康出现,却是吉利的象征,雍州只怕要大穰数年。”


施飞云走上前:“既然你是当康,为何到我们家里来?”


当康鸣叫一声,站立起来,变成个惹人青目的孩童,脸面洁净,衣衫质朴大方,腰间有个暗红色的布袋,里面装着三根金黄色的麦穗(当他是当康时,布袋挂在胸前)。


孩童说道:“我叫小康,是施家二公子施流云的朋友,半年多之前,我来到雍州,遇到了施二公子,有数天的时间就藏身在施家跨院的圈棚里,我和施二公子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聊天说话,很快成为朋友。不过,那时候施家中人在圈棚里看到我的,大概只有施二公子不把我当成豚。”


又道:“但是施二公子已经变了,他现在不是真的施二公子。”


“原来你是我哥哥的朋友。”施飞云很有兴致地说,“既然如此,你刚刚说‘他现在不是真的施二公子’,是何意思?”


“很简单呀,只要不是很笨都能想得出来。”小康说过后意识到自己在说施飞云很笨,忙又改口,“只要想想就能知道,这句话是说现在的施流云是假的。”


“假的,你怎么确定?”施飞云说。


“也很简单呀。”小康走到小慈面前,拉住小慈的手臂,把她拉了出来,“小慈姐姐以前和我很亲近的,但是我来了之后她不仅不和我说话,也很少看我,说明她不再是以前的小慈姐姐。”


小慈已死,现在是应声虫借用小慈的皮囊,自然没有生前的小慈对小康的情感,显得分外冷漠无情。


小慈挣脱小康:“小慈姐姐已经不在人世,我是只应声虫。”


“小慈姐姐真的已经死了吗?”小康痛苦不已地问。


“她确实死了。”小慈字字句句地说。


小康痛苦不已,僵硬在那里,半晌说:“我终究还是现身的太晚,没能帮上忙。”


“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用过分自责。”施飞云说。


重明、秋练这个时候突然将应声虫过去所讲之事和小康现在说的结合起来,那么似乎很能说通:真正的施流云不知去向,现在的是假的,正是假的施流云害死了小慈。


重明把施流云和小慈的所有故事统统说出来,施飞云听后,愣在那里,因为她虽然知道一些哥哥和小慈的事,却没有如此详细,更没想到小慈的死直接和哥哥相关。


她沉思片刻,说道:“原来还有这些事,我哥哥现在是假的哥哥,这个假的哥哥害死了小慈,虽然是假的哥哥,可如果不是有着我哥哥这样的身份,也不能害死小慈。”


转向小康:“快告诉我你发现我哥哥是假的缘故?”


“嗯,我来告诉大家。”小康不急不忙,“有一天,施二公子和小慈姐姐偷偷到外面幽会,次日回来后,事情就开始不同了。虽然他还在施家,可他从来没有再来看过我。我不相信他是个薄情寡义之人,几天后,偷偷在夜里去到施二公子的房里。点亮灯烛后,他看着我,就像看到个陌生人,我告诉他说:‘你不会这么快就忘记了吧,我是当康,是你的朋友呀!’他愣了很大一会儿,敷衍地说:‘哪能忘记,你是我的朋友呀。我最近些日子,比较忙,都是生意上的事情,怠慢之处,不要见怪,厢房里住的还舒适吗?饭菜合不合口味!‘我感觉到陌生,很大的陌生,就像两个从未谋面的家伙装作熟入那样客套寒暄。我那时不相信他得了健忘症,因为我明明待在圈棚里,吃的是料食,他却问出乱七八糟的话来——那天晚上和小慈幽会后,施二公子就不再是施二公子,是被妖冒充的,真的施二公子已经遭难!”


施飞云惊讶出声:“你说从半年前开始,府上的哥哥就已不是我的哥哥。怎么会这样,你能确定吗!”


小康看着痛苦欲靡的施飞云,说道:“我能够确定!”


姚应梅很细心地指出小康说话当中的一个很像漏洞的问题:“既然半年前你发现问题,为何迟迟不说,要等到现在?”


小康不缓不急地答:“我见了施二公子后,觉得他变成另外一个人,郁郁不乐,回去圈棚外待着,思考到底发生什么变故,让他认不出我来。那时候,王管家突然从夜色里出现。王管家知道我和真的施流云是朋友的事,出手对付我,王管家好厉害,那天夜里,我被他几乎打的元神出窍,还好我逃脱出来。后面,我曾经好几个夜晚,想去通知施家的主人,都被假的施二公子挡在外面!”


如此的有理有据,有因有果,让大家不能再怀疑小康的话,况且会带来丰收收获的当康根本不会去空穴来风地编纂故事。


此时小慈也说道:“不瞒施小姐,我这只应声妖借用小慈姐姐的躯体,就是要知道施二公子为何对小慈变心。就像小康说的,在那次幽会后,施二公子没再理小慈,终于一次,施二公子让人把小慈叫过去,却让小慈伤心欲绝,小慈到石清娘娘的庙后自尽而亡。把小慈的事和小康的事结合起来,都在指证一件事:府上的施二公子是假的,真正的施流云在那晚遇到了很强大的对手,被囚禁起来,不知下落。”


施飞云震惊万分,不敢相信自己的哥哥会被人调包,会遭受危难,那个假的哥哥有如此本领,定然大有来头,那么说明还有一场腥风血雨等在前面,无法逃避。她的哥哥,却不知被敌人藏在何处,生死不明。


作为妹妹的她,实在觉得羞愧,竟然没有发现半点端倪,看出任何的破绽,糊里糊涂,若不是当康的到来和述说,应声妖的旁证,只怕要等过去许多年还不能发现这个惊天的秘密和阴谋。


不过施飞云觉得,也不会过去很多年,用不了几年,他们一家都必然已遭假哥哥的毒手,尸骨无存。


施飞云走向重明、陈孝楼等,说道:“我们施家所面临的危难才刚刚开始,我希望你们能和我站在一边,对付那个可怕的敌人,因为我的姐姐是普通人,父母已使不出妖力,除了你们,我别无朋友。”


重明和秋练站起身:“施姑娘尽管放心,我们不会在朋友有困难的时候离去,绝对不会。我们会守护施家上下。”


陈孝楼也站起来表态:“我的力量虽然很弱,可也愿意出份力,对付那个可怕的敌人。”


“我作为施家的女婿,你的姐夫,肯定不会坐视不理。”半影说道。


姚应梅、小慈、李如桢、落落、乖龙和墨精也表示会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从旁协助。


施飞云非常感激:“谢谢大家,你们永远都是我的朋友和亲人。”


小康开口道:“现在还不是马上翻脸的时候,应该先救出真的施二公子!”


墨精和乖龙说道:“可是没有下落呀?”


小康:“我知道施二公子被囚禁的地方!十多天前,假的施二公子去了州府东边的梅园,我跟上去,偷 窥到那里囚禁着施二公子。”


施飞云满心欢喜,看着重明:“那我们就先去救哥哥!”又面对众人说道:“希望大家可以和我去救哥哥,有你们在,营救才能成功!”


陈孝楼、秋练、姚应梅等纷纷答应,小康自然也一同前去。


出了施府后,在路上的时候,小康讲了自己的故事。






1





当康,当年出现在任何一个州府,一个村镇,都会受到村民夹道欢迎。他们欢迎一只嘴里咬着麦穗的当康,一个手里拿着麦穗的孩童小康,虽然知道他是妖,是个像豚的动物变化而成,可是人们依旧爱护他,喜欢他,喜欢他的黑发蓬蓬、眉眼分明,把家里最好的食物和衣裳拿给他。人们喜欢他,或许也是喜欢丰收之年。


那一回,他在看到镇子之外庄稼丰收后,准备离开,去到别的地方去,在街道上悄然无声地走着,忽然被人认出,他被拥簇到一家酒楼,在那里摆下宴席——那些衣衫华贵、很有脸面的大人物轮流把盏,还有个长相甜美的小女孩站在旁边为他夹菜。


那是他最为辉煌的时候,最被人们需要的日子。


他被挽留下来了。


可是很快的,市镇里飞来只独足的怪鸟,叫做商羊。商羊飞到的那天,天气变色,苍冥昏暗,风雨渐作。当有雨点滴落下来时,他正在圈棚里蜷缩着身子睡觉,习习凉风吹进来,凉风里带着雨滴,就像露宿野外时树叶草木上掉落的露珠一样,轻轻触碰他的脸,他被那触感传遍全身,迷迷瞪瞪醒来。


看着黑夜里沙沙飘落的雨,房屋模糊的轮廓,很不解地自言自语:“早些天已经下过雨,为何还会再落,毫无预兆呀!”


他满脑子疑问,怀疑自己是在做梦,看到了不真实的画面,于是走到外面,扬起头来,凉丝丝的湿润感觉则很好地告诉他:的确有些超出他所能掌控范围之外的事情在发生,可能让一个丰稔之年无影无形地消失。


他顾不得头发间日渐增多的雨丝,双足微曲,跳上泥墙,翻身飞上屋檐,来到屋脊处,独立于潇潇细雨、绵绵夜风中,眺望远处的旷野。他那样无畏昂然的身影,很像个失意的夜行者。


远方畦畦碧绿的禾苗,都淹没在夜色里,如同暗色的毛绒绒毯子,铺展开来,唯有那桑柳之木巨物似的影子在诉说着稼穑的生机勃勃。他担忧着这偷偷落下的淫雨,为居民的收成牵肠挂肚,寝食不安,譬如今夜。


作为当康,或许从来到世间的那刻起,就有了自己的使命和担当,护佑一方,让民丰物阜,年年收获。


从父母那里接过绵延不绝的职责,已经不知道它流传有多久,但肯定已松柏劈作柴,沧海化村郭。这些年,他也去了很多地方,有时安逸,比如变成当康,在一群豚中隐藏身份,那户主家,会沉浸于忽然多了畜崽的喜悦里,当然他某天晚上默默离开后,那家主人又会沮丧懊恼,甚至四处寻觅,但即便看到走的不远的他也不会将其和自家的豚崽联系到一块;有的时候提心掉胆,义无反顾,比如当四野大旱,不见丝雨时,他会走入干涸的河床上,变成当康,拜祭四方的龙神和天上行雨的神明,兜着圈子,似乎永远不停的样子,其实这时候已在用后蹄挖掘河床上的泥土,河床上出现个不深不浅的泥穴,泥穴里汩汩地冒出水来,到的天明,当康还在其他的河床上如法去做,然后当所有的河流都充满河水时才离去,居民接着自然可以用河水来灌溉。


立在高处的风雨中,似乎让他有很好的视野,看得更远,看得更清晰,被雨水冲刷后油亮亮的叶片如珍珠样的闪着淡淡的光,一些借着昏冥做下流卑鄙勾当的东西似乎呼之欲出。


他以锐利的双目,在窥探周围的一草一木,就像个饿极的鸮鸟,在搜寻着鬼鬼祟祟活动的野鼠。他感受着越来越大的雨滴,心里明白件事:这场雨不是平白无故地落下,一定有不怀好意的家伙打破了某种平衡,让原本还是晚霞满天的傍晚忽然苍黄下来,让云朵往这片天空上聚集,变成水泽。


小康感到阵莫名的胆怯,同时又因未知的危险而兴奋不已,他现在成为个矛盾统一体,既怕看到那个家伙,又迫不及待地要找出它在哪里。他看着前方由雨丝织成的张张大网,说道:“背地里捣鬼使坏的,快出来和我见见面吧。看看到底谁是这片土地的守望者。天地大义,人间大道:邪不胜正。”


这样的话似乎很能让人信服,可对小康来说,心底有个声音在排斥,排斥的理由十分的充分,他的父母本也是守护一方的,可最后他们都先后死去。他不敢多想,想的太多,头脑会发疼,犹如脑筋都在拼命的打结缠绕,而且他会质疑,犹豫,退缩,甚至放弃,若不是他的母亲临终时说过:“任何正道的事都需要牺牲,可这牺牲是值得的,是庄严神圣的。你不要难过,要沿着那条祖祖辈辈走过的路继续走下去!走下去!”


他不敢忘记这样一番话,把它刻在心里,铭记终生。也似乎是它,催促他不断前进,不敢懈怠,在如此凄冷的夜寻寻觅觅那个深藏不露的使坏者。


小康从一座屋舍飞向另一座,从一条幽幽的巷子奔向另一条,从孩童的模样变成当康,终于在条街市上有所发现。深夜里,已无商铺没打烊,仅仅有些歌楼还有灯光,窗扉上印着佳人的影子,靡靡霏霏之音稀落地传来,由于雨滴渐大,两边的檐雨哗哗,像矮山土丘上倒挂的瀑布。


当康奔过去,看到个身穿粗布麻衣、头系红绳的五六岁孩童在雨中舞蹈,他圆圆的脸蛋,有一双如黑晶石般清澈明亮的眼睛,头发垂在眉上,看上去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深刻成熟,仅有一只足,蹦蹦跳跳,空着的裤管上下起伏,让人看后心酸泪目,可他似乎无忧无虑,拍着手,唱着歌谣:天将大雨,商羊鼓舞,今邑有之,水之祥也;天将大雨,商羊鼓舞,今坊有之,水之彀也;天将大雨,商羊鼓舞,今垣有之,水之沛也!


他又唱又跳,在深夜,在空无一人的街市上,难道他没有家人把他喊回去?难道他中了毒,得了病,要这样疯癫到死才可?难道他把白天当成黑夜,夜晚是他的白昼?


当康背对着“瀑布”,看着前面“瀑布”边缘疯疯傻傻的孩童,知道这孩童就是罪魁祸首,是商羊妖,是带来大雨的恶徒。


当康走上去:“商羊,是你带来了大雨,你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吗?”


那孩童停下歌喉,站在原地,望望当康,轻蔑地说道:“我当是谁在和我说话,原来是这么个东西,好丑呀!”


当康对如此不堪的辱骂诋毁充耳不闻,只是很严厉地说道:“这里雨水充足,不需要商羊,你应该去到那些干旱的地方去,比如沙漠!”


孩童扬起脖子:“我爱到哪里,就去哪里,谁让你来管!对了,我忘记了,你是当康呀,世人都说,哪里见到当康就会连年丰稔,我就是不信这样的话,想来看看有当康的地方当真如此吗!等到秋收后,我便会离开。”话中意思不言自明,是大大方方地宣战挑衅。


当康“哼”了声:“你就是狗皮膏药。”


孩童哈哈大笑:“随便你怎么骂,我就是不会照你说的做!”


当康大怒:“你连狗屎也比不上!”


孩童才不管那么多,又用一条腿跳起来,唱着“天将大雨,商羊鼓舞”的陈年老调。


当康气呼呼的,口鼻里快要喷出火来,看着商羊变的孩童,不由得思绪飞速转动,想着过去父母的交代,那些必须记住的事情:我们当康,在上古时期,本是不讨人喜欢的妖,后来先祖偶然做了件好事,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


那位先祖,在夜间遇到带来暴风的顒,把它驱赶出去,当白日到来,担心整夜的村民看到成熟的禾稼没有被风吹坏只看到一只在穗子上睡觉的当康后,人们就把当康当成了能带来好运的吉兽。从那以后,先祖给后代传下规矩,所有的当康都要担负起守护百姓收成的职责。


代代相传,习以为常。可是守护的职责重于泰山,那些会带来干旱、大雨和洪水的妖无处不在,是当康的敌人和对手,彼此水火不容,这些妖有旱魃、赢鱼、商羊等。其中以商羊不好辨认,汉代的书《论衡》上对商羊的记载是:一足鸟,知雨之物也。还是比较公允真实的,不像别的书上说,商羊屈一足而舞,那么就是两足俱全,是有差错的。


商羊的本领,可以从口中喷水,转瞬成河,当康若是遇到,唯有远远避开,不可多有纠缠,以免被水所溺,但若是遇到,为了职责起见,当奋力一搏,以穗子作为防身进攻的法门。


商羊化成的孩童依然在舞着,唱着,就像个不在世俗生死轮回中的仙童,他只在无人的时候,把自己陶醉。当康又说了些“请你离开这里”的话,可都没有得到回应,对方把它当成无物。从来,口舌之上分不出输赢,也解决不了问题,白白浪费口水,就算当康曾存有那么点希望,想友好地解决此事,现在看来也不能够。


当康要做的事,和它的祖祖辈辈面对商羊这样的妖时所做的完全一样,不遗余力,奋不顾身,将自己化成一团风,一片雾,一朵云,冲向那个给人间带来灾祸的家伙。


幼年的当康,已具备不错的力量,冲过去时,孩童还在舞动着身子,没顾得躲避,当康端端正正地撞在他的肚腹上,伴随孩童由疼痛发出“啊”的一声,两个已穿过“瀑布”,落在一家商铺的门板上,没有撞破,跌落下来。


当康踩在孩童的身上,以得胜者的姿态说道:“你得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孩童擦去脸上的雨水,狠狠地道:“赢了我再说吧!”


当康只觉眼前放出道绚烂多彩的光芒,什么也看不到,除了苍白。那阵虚无虽然短暂,可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当康的身子变轻,不由自主,被某种力量像掷杂物那样远远地拋出去,翻滚两次,才于湿漉漉的地上站定。


当康定眼看时,孩童已从地上站起,衣衫上沾满泥水,有点狼狈样,可是面色威凛,眼神英气勃勃,那英气带着怒意,似乎要变成杀气。


孩童身子转动,当转过一圈,面对当康时,他已变成商羊——全身犹如斗篷的黄褐色羽毛,遮住了那残存的一只足,鸟喙所在的地方是刚刚孩童的头部。立在那里,就是个人面鸟身的怪胎。商羊看了眼好像小不点的当康,说道:“只要你把‘请你离开’换成‘我会离开’,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当康走上来,看着眼前这个如同披着蓑衣的妖:“我们会守护一方,绝不擅自离去。这是当康的宿命。”


“不要说的那样天经地义,有的时候执着坚持和愚昧不化、死脑筋是一个意思的,而这样的不知进退,良禽择朽木,只会把小命丢掉。”商羊看着越来越密集的雨点,知道自己的妖力在起着作用,等过了今夜,到的明日清早,瓢泼大雨会来,当康就算想改变什么,也不那么容易,“在我改变主意前,你这头彘还是快点夹着尾巴逃命吧。”


当康受到侮辱,声嘶力竭地辩解:“你好好听清楚,我是当康,绝不是彘,也不会夹着尾巴逃走的!”


商羊冷冷而笑,抖抖羽毛上的水珠:“既然不能善了,只好换一种方式,用你刚刚尝到甜头的方式。哈哈!”


当康还在幼年,不太稳重,容易被激怒,当听了商羊的调侃之语后直直冲过去。商羊嘴边滑过丝猥亵的笑容,因为它的奸计得逞,它就是要当康傻巴巴地冲向自己,然后寻找对方攻击的漏洞,予以还击。


当康凌空飞来,商羊看在眼里,觉得对方实在笨的可以,这样的攻击好像没有任何的伤害性,而且全身无处不是破绽,因此在当康飞到眼前时,商羊挥动翅羽,猛力一击,当康就跌落在水中,连续翻滚几次才得以停下。


当康爬起,契而不舍,又如前地冲过来,一次接着一次,可等待它的永远是商羊的翅羽,它不得不跌倒一次又一次。


商羊看着浑身伤痕累累的当康,忽然有了不忍的念头:“你这个彘——不对,是当康。当康虽然和我们商羊似乎是仇人一样,可说来说去,追源溯流,都属于妖类,也有三分亲,人类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你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实在有点可惜。我饶过你了!”说罢不等当康回答,转过身,向远处走开。





2







当康难道就这样认输了吗?承认自己的失败?它虽然浑身流血,神志恍惚,甚至都要站立不稳,但是延续千百年的血统里有着顽强不屈的血液,以及不服输的精神,除非它彻底倒下,咽了气,和世间的一切诀别,它才能算和百姓有个交代,只要还有呼吸,还能站起,它就要坚守在这片大地上,像个戍边战至一人的兵卒。


雨越来越大,朦胧了视线,它看到的只是镇子和一个浑身黄羽的妖逐渐虚浮的影子。它踩着积水,慢慢靠近,发出的声响被雨声遮盖,好似在一瞬间,夜幕里只充斥着雨水的哗哗声,其他的都归于沉寂。正是这样的寂静,在给它提供机会,提供可以发出致命一击的机会。它感觉到商羊就要触手可及,就能将其击败,黄色的如斗篷般的羽毛从虚浮浮的变得鲜明亮眼,近在咫尺。


当康满以为要达成心愿时,铺天盖地的大水汹涌而来,似乎有某条大河决堤,水冲入镇子里,不偏不倚,刚好在它准备突袭的时候。


其实它知道,那些水来自商羊,商羊翩翩飞去的身影说明:它料到了当康可能不会死心,若是不偷袭,各自分散;若是偷袭,它只好成全当康寻死的愿望。


那股大水在街道上奔流,昏死过去的当康被裹挟着,冲去很远,最后汇入河中,冲到了市镇的河湾处,搁浅了。


次日清晨,大雨滂沱,河岸漫溢,在河岸的一棵大树边,有几只螃蟹、小虾和小鱼在那里忙来忙去,它们是在感谢河神的恩赐,送给它们一副鲜嫩的血肉,只是刚想大快朵颐,它们发现,那溺水的孩童居然慢慢蠕动,并站了起来——他就是小康。


小康往市镇里走,他需要找到家医馆,把自己身上的伤处理一下,不然会感染恶化,带来更大的麻烦。


路上,有很多撑着油纸伞的居民站在田地边,望着一片汪洋和不断落下的大雨伤神悲痛,有些妇女老人则因想到田地会颗粒无收而痛哭起来。


小康实在没有脸去多看一眼,也不愿被他们看到,只想快点躲开,毕竟这一切的发生和他有很大的关系:他败给商羊,没能尽到责任,让事情演变成悲剧。


可是那些人怎么会看不到他?他的身影已被众人熟知,那次在宴席之上很多人拥簇在左右,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相貌和衣着打扮,那身朴素的衣裳如此干净整洁,腰间总是露出几个饱满麦穗的布袋是那么与众不同,况且在如此大雨中,只有他一个不撑伞的孩子!


“那不是小康吗?说好会让我们的庄稼年年丰收的!他为何变卦,带来这样的大雨!”


“什么当康,明明就是个彘,是只妖!”


“我们错信了他,他是个灾星!”


那些居民窃窃私语,甚至大声斥责起来,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如一把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他心中满是不安、愧疚,脸上火辣辣的,不敢看任何人,就像他刚来这个镇子时那样怯懦懦的,也不愿再听那些言语,可是无法用手去堵住耳朵,不然难免会把心虚变的更加明显(他倒不是担忧会招来责骂,而是如此一来,那些人就笃定是他造成的,会失望透顶)。他不想让镇子里的人太灰心,说不定还有机会,还有战胜商羊的机会。


作为一个失去担当的当康,他的脚步加快,向镇子里走去,他要找到家医馆,把身上的伤治好。原本以为,镇子里的人会忙于自己的买卖,行路者匆匆赶去某个地方,没有人会留意在乎他的出现,可是他错了,镇子里很多店铺里都冷冷清清,没有客人,这样他们就会把眼光留意在街道上,好像在等待客人的出现,也在期盼雨停,偏偏就看到了他,看到了被淋成雨人的他。


很多人都涌出来,连行路者也停下,一个个从前后左右奔过来,他们都在问小康:“为何会变成这样?你的承诺呢!当康的承诺呢!”


小康看着这许多的面孔,觉得他们熟悉,又十分的陌生,甚至恼羞成怒、面目全非起来。他们所有人一改往昔好客热忱居民的形象,成了问罪审罚的判官。


他忽然觉得若是秋天不能收获,他们会饥不择食,把一只当康放在火上烤熟,或者用砂锅炖上,众人打牙祭。他被那接踵而至如同要卷起巨浪的语言以及越来越看不懂的面孔搞得天旋地转,晕晕乎乎起来。


他昨晚从雨夜里醒来,立在风雨中,为了维护一方的禾稼,和一只妖力非凡的商羊拼命,伤痕斑斑时,被大水冲入河道,在水里泡了整夜,血不知流了多少,他感觉身子里的血流失很多,身子都要瘪下去,成为陶器上印着的画。他急需要好好休息,好好吃一顿,可不是要去听那没完没了的埋冤,看着许多渐渐要暴跳如雷的面孔。


他装作听不见,也看不到,向外冲了两次,想离开这个死亡包围圈,可是两次乱撞,都被人七手八脚地推回来,他们似乎在说:“不给个交代,不把大雨停歇,就别想逃跑,谁知他会逃到哪里,一去不回、没有诚信的妖也不比人少!”


小康身子晃了晃,呆立原地,他的脑袋昏沉沉,眼里苍白虚无,觉得那些人的形象逐渐变矮,变远,被某种可怕的东西吸进去,就像一个落水的物事,淹没不见。


当那些人被“淹没”后,小康已闭上眼睛,倒在很深的积水里。


撑着油纸伞的居民错愕半晌,觉得小康可能死了,这样该向谁兴师问罪哪?没有发泄的对象,他们很可能要把很多话憋在心里,时间久了,说不定会憋出病来,不过有人说了一番让众人略觉心安的话:当康死掉,说不定很快天气就会变好,他用死弥补了自己的错误!


人群慢慢散开,偶然回头看看浮在水里的小康,他们没有想到他的好,只觉得他的死理所当然,是一种赎罪。小康似乎在迷糊中听到这番话,他万万想不到,失败者还要担上作恶者的名头,被扣了屎盆子。他隐隐觉得,商羊一定化成孩童站在人群里,偷偷窃笑,笑他当康是个傻瓜,是个出力不讨好的混账妖。


“何尝不如死了,就不要去在乎田地荒废还是丰收,不用去背负那个重担!”小康想不通,祖辈做的事为何要后辈也得依葫芦画瓢。


当小康要放弃自己的时候,有个穿着浅红色衣衫、裤管半卷的女孩踏水而来,她看见水里的小康,是为了救他而来。


她一手举着油纸伞,半走半跑,水花四溅,堕马髻的发式在脑后左右摇摆,真像匹小母马的马尾。她来到小康身前,放下伞,俯身拉了拉,一个踉跄,身子起来的小康又倒下去,面部被水没过。


等到小康的脑袋从浑浊如同泔水的黄泥水中冒出来时,被呛到,一阵咳嗽,慢慢醒转,睁开眼的刹那,那许多让他不寒而栗的目光统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个清丽可人的女孩面部,恍若隔世。


她见他醒了,浅浅而笑,笑成一朵路边被人碾压无数次依旧不屈不饶、欢乐盛开的野花。


一滴水从她的脸颊上滑落,不知是雨水,还是喜极而泣的泪珠。小康被她拉起,搀扶着在雨中离去——他们只能如此,那把伞被水反向冲去很远。


小康看着她,想到那次在镇子上酒楼里的宴席,有个站在旁边、不敢抬头却一直给他夹菜的女孩桃姜,竭尽全力地说道:“我认得你,我们曾经见过的!”


桃姜的发式没有乱,可脸上到处都是雨水,长长的睫毛不停闪动,把滑落的水流拨开,她听了小康虚弱不已的话音,说道:“没错,我们见过的,这是第二次。”


桃姜担心他继续说话对伤势不好,如长姐那样叮咛:“你不要吭声了,我带你回家,等你恢复过来,有什么话就可以畅所欲言!现在还不是时候。”


小康毫不违抗,眼神温柔地点点头。两个瘦小的身形相互搀扶,犹如落难丧家的小兽,越过众人,走向那简陋的新巢穴。众人撑着伞,僵在那里,他们似乎被这一幕深深震撼,也或者由于良知被唤醒,他们对自己的见死不救开始懊悔。


被心事缠绕的人,他们的世界往往变成静止。


镇子里的角落,有两间屋舍,屋舍前有片空地,长着棵桃树。桃姜扶着小康,从那桃树下走过,进到正房里。这里是桃姜和她患病父亲相依为命的住所,两间旧屋,一间作为厨房,一间则是集正房和厅堂于一身,当有客人来时也会作待客的厢房。


桃姜把小康带进昏黑的正房,放在地下的一张草席上,很难为情地说道:“你就现在这里凑合一下吧!家里的床,父亲在用。他得病很久了,卧床不起。”


小康借着窗子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看到东边的墙边摆放着木床,上面直挺挺躺着个人,或者说躺着个类似人的物体更合适,因为在打满补丁的被子下面,是个纹丝不动的躯体,躯体的头部露在外面,脸色苍白,呼吸很细,就像刚刚咽了气——这也不难明白,为何两个进来半天他也没有被惊动。


小康转向站在席边的桃姜,看到她正把头绳松开,擦拭着头发,头发如蓑衣一样覆盖在肩头。


他从来没有看过这样乌黑茂密的青丝,似乎它们是趁着雨水突然疯长的水草,而且在那黑发的映衬下,桃姜的脸蛋更加红润洁白,双目更加深黑,整个人看上去如同谪落人间的玄女。


小康呆了呆,问:“你家里只有一张床,那你平时睡在哪里!”


桃姜把头发捋顺:“就睡你睡的地方呀!”


小康由于身子虚弱,还没能理解这句话,过去半晌才明白过来,桃姜家里只有一张床,让给患病的父亲睡,而她只睡草席,无论寒暑,不管冬夏,睡了很多年。


桃姜看他突然发呆,不明白他是被自己的一句话所震惊,以为他突然僵僵地死去,伏下去,用手指碰碰他的脸:“喂,你没有事吧?没有死吧!”


小康眼睛动了下,扭过头来,呆呆看着她不说话,眼眶里则有两滴晶莹的泪花在打转。桃姜说道:“你和我身上都湿了,需要换换,我去给你找衣衫来。”走到个木箱前,又回头道:“我们家没有男孩的衣裳,你只能凑合穿我的!”


桃姜动作娴熟,找出两套自己的衣裤,把一套相对来说比较新、补丁较少、颜色稍浅的给了他。桃姜把平时换衣用的帘子拉上,说了句,不许偷看,就把身上湿透的衣裤脱下,扔到地上,换上干燥洁净的一套。


小康在听桃姜说“不许偷看”时已闭上眼,可还是没能坚持,睁开了双眼,但除却一个女孩苗条瘦弱的身形外根本一无所睹。桃姜清清爽爽地拉回帘子,到的小康身边,说道:“我去厨房待会,你自己把衣裳换了!”


得到答应,桃姜冉冉走出去。


小康勉强坐起身,用浑然无力的双手艰难地除去衣裤,中衣虽然也洇湿,却没有脱下,然后换上桃姜给的一套。小康重又躺回去,等了许久,不见桃姜回来,心中疑惑起来,可是当他闻到浓郁的草药味道时才知桃姜借着去厨房避羞的当口已经在煮药。桃姜端来两碗药,一碗给小康,一碗给父亲。她看到小康受了很多外伤,衣衫上到处是血,已知道该熬煮那些草药——父亲的久病让她也成了大夫,厨房里采来的各种各样草药也给她充裕的选择。


她先给小康喂下药,又过去跪在床边,把药一匙匙地送入眼睛似睁未睁的父亲的口中,可多半都流出来,糟蹋浪费了。


小康看着她披散满头乌发,瘦削的身子罩在蓝底红花的衣衫里如薄薄的一面墙,想到某个春日午后在谁家院落里看到的爬满蔷薇的棚架。


桃姜给父亲喂完药,收起两只剩有药渣的空碗,再次去了厨房,不多久,端出来两碗米粥,米粥上放着剥去壳的咸蛋,和一些咸菜。小康知道,桃姜把家里最丰盛的饭菜拿出来招待他这个不速之客,招待他这个妖怪当康。


米粥里有些许草药味道,却非常可口,是他有生以来吃过最棒的东西,足够怀念或长或短的余生。


桃姜把换下的衣物拿去清洗,然后放在屋里,用架子撑起,又取来火炉,慢慢烘烤。小康毕竟是妖,伤势恢复很快,在下午又吃了桃姜熬煮的一剂药后就能从草席上下来,和她并排站在屋檐下,看着慢慢变小的雨。


小康和她待了很久,问出个非常傻的问题:“那天,她为何去做服侍人的劳役?”当然,那个人就是当初非常辉煌的小康。


桃姜苦笑:“为了糊口呀!谁做那件事能拿到五两银子呢!”






3






她慢慢道出那天经历的事。她像几年来过的日子那样,去到镇子里找事情做,谁家铺子里缺个临时帮忙的杂役,谁家的孩子需要有人帮着带个把时辰,谁家需要跑腿去抓副药,她都可以做的来,完成任务后,往往会得到些许报酬,虽然那报酬微不足道,对她和父亲来说,却是恩赐。


镇子里的那家最有名气的酒楼,是她喜欢去的,只要得到允许在里面帮忙,往往临离开时好心的掌柜给让她带走一些菜肴,那更是平常可望不可及的。


那天,很多人聚齐在酒楼外面,镇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也都摆出谦恭的神情,在等待一个少年的出现。她的个子矮,站在人群里,什么也看不到,伴随阵阵喧闹声,很多人簇拥着进了酒楼,往楼上走去。


她保护好自己,不被人群踏扁,等人潮过去,门口就只有她干巴巴站在那里,其余拥拥挤挤的百姓则都慢慢散去。


就在她要离开时,掌柜的下来,把她叫住,问她愿不愿意服侍给镇子里带来丰收的少年,只要她愿意,可以给她五两银子。


桃姜问:“是要陪他睡觉吗?这样的事我可从来不干!”


掌柜的说道:“没有这样肮脏龌龊,只要你站在他身边,给他夹菜就好!况且,那少年可不简单,是当康,陪他睡觉,你还没有这个福分!”


桃姜放心了,而且有银子可赚,干嘛不做,屁颠屁颠跟着上楼而去。


桃姜说道:“后面的事不用说,你也知道!”


小康似乎在回味着:“那就是我们歪打正着地见面。”


桃姜红了脸:“什么歪打正着?谁和你歪打正着!”


小康的脸颊也泛红,赶忙岔开话题:“你救了我,我有什么可报答你的?”


桃姜望望他,觉得比自己还身无长物,一穷二白,可是眼光忽然停在他腰间的布袋上,布袋里有几个麦穗:“把你的这个东西给我!”


小康看向腰间,那几个麦穗露在外面,似乎是从他的身体里长出来,等待着收割,没想到第一个收割者就是桃姜,不过他想到昨夜的失败,是因忘记父母叮嘱的话:麦穗是对付商羊那些妖的法门。


他要留着麦穗,晚上再去寻找商羊,再绝胜负,虽然镇子里的所有人都背负他,可是还有桃姜,还有桃姜生病的父亲,和他一起,他要尽到职责,赶走商羊,还大地秋天一片金黄。


留下麦穗,会驳掉桃姜的请求,那样她可能要伤心,不动声色的难过,于是他决定,拿出三根中的一根麦穗给桃姜:“这可不是普通的麦穗,有它在的地方,就会有好事发生,比如庄稼丰稔。”


他递过去,桃姜接过,别在头发间,如插朵小花。


如此而来,在那两间粗陋破旧的屋舍檐下,就有了两个看上去很相似的男女孩童,他的腰间布袋里有两根麦穗,她的发间徜徉着一根麦穗。


雨依旧在下,小了很多,商羊会在夜晚出来,继续“鼓舞”,使用妖力,让大雨再次降临,如果不能在接下来的夜里打败商羊,那么这个镇子就会沦为泽国,所有的所有都会全部被淹没,那么,要是这样的话,作为当康的他就只能接受自己的失败,逃到别处,并且每当有商羊或其他的妖出现的地方都不再有他立足的份。


他的祖辈也定然有很多次输掉的时候,但在输了后,必然又反败为胜,不然,当康这个有很大意义存在的妖早就不复存在,或者即使存在,也无法履行如此的使命。


他肯定自己还有翻盘的机会,只要他还有麦穗。


小康和桃姜在那里站了很久,等到衣裳干了,他换回自己的衣裤。桃姜问他:“你要走吗?还会来吗?”


小康怔怔半晌:“天快要黑了,我要去找带来大雨的商羊,想办法打败它,然后雨水才会退去。”


想到还有她问的一个问题没有回答,便说道:“只要你还在这里,我就会再回来!”


桃姜脸上升起浅浅的红晕:“你会回来几次?”


小康心头又被莫名的东西震动着:“回来很多次!”


桃姜想问他要不要吃了东西再走,可是他已经走到外面,身影在雨丝风花中渐渐消散,最后变成个小小的黑点。







4








街市上亮起昏黄的灯火时,空空荡荡的街巷里,只有稀落的油纸伞像水中浮草那样飘荡而过,伞下之人则如幽灵鬼魂,说着:“糟糕的鬼天气,一年的耕耘之苦都要付之流水。”似乎在这些日子里,如此的话必定会被人无数次提起。


油纸伞下的人没有注意到一个孩童,那个孩童浑身湿淋淋的,乱蓬蓬的头发变得温顺柔和,贴在头皮和脸上,低垂着头,看着没到小腿的积水上泛起的涟漪,心事重重——他就是小康,在到处寻找商羊的小康。


街巷两边楼阁上的灯火,映在水中,像一个个薄雾蒙蒙的月亮。


小康走过,如走在天阶。


他已经走遍镇子里的所有路,可是看不到会“鼓舞”的孩童,也发现不了全身被黄色羽毛覆盖的鸟身人面的家伙,总之,商羊的两种化身都没有出现。小康忍不住想:“商羊绝不会半途而废地离开,它只是藏在很隐蔽的地方!可它又干嘛躲着我,明明我已经败在它的手里过?”思来想去,不得要领,只能继续寻觅。


忽然,细密的雨点开始变大,犹如黄豆粒,颗颗饱满,砸在屋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他的身上也似乎遭受了很多小石子的袭击,疼痛起来。


雨变大是一个信号,商羊在跳舞,在使用妖力。


小康不敢怠慢,忙忙显出原身当康,飞跃上屋顶,开始在喧嚣的声音里倾听那乐声,“天将大雨,商羊鼓舞,今邑有之,水之祥矣”穿过重重雨帘飘来,虽然很微弱,但已能让当康找出方向。


它向西北奔去,孩童稚气的乐声越来越响,可是路途也越来越熟悉,等到它看见那两间简陋的屋舍时,看到了让自己觉得隐隐后怕的一幕:商羊变成的孩童正在跳着唱着,身旁站着桃姜,热心的桃姜拿着油纸伞,给他撑着,似乎是担心孩童会淋湿受寒,屋里的灯火给两个投下薄薄的身影。


当康慢慢来到跟前,看着桃姜,桃姜看着长得呆萌可人、身下挂着装有两根麦穗的布袋的当康,四目相视,如同故友重逢。


当康开口说道:“桃姜,你快点走开,伞下的孩童就是商羊,是只妖!”


桃姜吓了一跳,正欲奔回屋里,在那之前,看了看孩童,发现对方已经变成个全身黄色鸟羽只有头部还是孩童模样的怪物。桃姜一阵惊悚,手中的伞掉落,忘记了逃跑。当康看见,冲上去,将商羊扑倒在地,在商羊反击之前,当康已退回来。


当康来到桃姜身前,变成小康:“你快退回屋里,这里交给我,虽然我可能不是商羊的对手,但也会拼命一搏。”


桃姜回过神,眼神坚定:“你要小心!”话音未落,眼前一片黄影闪过,商羊已将小康扑倒于地。


商羊站在小康的身上,用足爪掐住小康的脖子,眼看着小康苍白的脸变得通红,又由红通通变成紫胀,脖子后仰,喘气困难,奄奄一息。商羊以为已把小康制住,便去夺他腰间的布袋和麦穗,小康趁机抓住它的两个足爪,翻转身子,在积水里打起滚来。


等到小康占了优势,将浑身泥水的商羊搞得晕头转向,开始拼命去拔商羊身上的黄色羽毛,一时之间,一根根黄色的鸟羽开始在雨里飞舞。


商羊全身疼痛,从昏乱中清醒过来,以一翅用力扇去,重重击打在小康肩头,小康就像蓬草般在泥水里滚出去很远。


彼此从地上爬起,相对而立时,都在心里忿忿,不曾想两个在世间鼎鼎有名的妖,一场赌赛输赢的较量变成了疯汉子打架,说出去实在让人笑掉大牙。


现在两个都在恢复平静的状态,都在慢慢聚集体内的妖力,要堂堂正正、潇潇洒洒地对决。


商羊站在原地,伸开双翅,慢慢转动,如一个翩若惊鸿的婀娜舞者,开始舞动起动人的姿态,时而单足而立,时而双翅低徘,时而飞纵半空。在商羊舞动时,身边出现黄色的气浪,气浪慢慢扩展,逼近小康。


小康想到自己布袋里的麦穗,将剩下的两根取出,扔到空中,下落时,微微催动妖力,麦穗就在身边开始快速转动,形成一道屏障。小康闭目端坐,身子腾空离地,就如他常常在一望无际的麦穗上奔跑那样,轻飘飘的,无须附着。


可是小康的屏障只有两根,快速转动时也是有空隙的,黄色的气浪触及到小康的身子时,他马上出现了幻觉:他被人绑在一根木桩上,脚下的地面涌出水流,慢慢上涨,蔓延过他的膝盖和腰部,渐渐来到嘴边和鼻子的位置,他尽力挣脱,努力呼喊,都毫无作用,眼看着水漫过鼻子,到的眉梢,接下去,他或许还能以妖的本领坚持几分钟,但不过是苟延残喘,等待他的只有死路——成为一只被淹死的当康。


就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站在门口的桃姜看着转动的麦穗以及痛苦万分似乎要憋闷而死的小康,想到了小康送自己的礼物,于是伸手到发间,取下那根麦穗,扔向了小康的身边。


三根麦穗,刚好在转动时形成一个天衣无缝的屏障,将黄色的气浪逼退,同时,一股白色的气浪反弹出去,触及到商羊身上。


小康的幻觉消失,猛地睁开眼睛,看向依旧在舞动着的商羊。


商羊也看到一副画面。它置身于无边无际由麦穗组成的汪洋里,那片金黄,把天和云朵改变了颜色,让它全身的黄色羽毛也相形失色,有只当康在麦穗上踏云御风般的飞奔,来到它跟前,好奇又纳闷地望着,似乎在用无声的语言说:“跟我一起吧,我们本不用成为对头的!”它犹豫很久,高高昂起头,觉得当康实在不入自己的法眼,但不知为何,它还是接受下来,和当康一起在麦穗的海洋里驰骋着,没年没月。


小康收了麦穗,因为他看到商羊已经不再“鼓舞”,用黄色的羽毛把自己包裹着,深深垂着头,呆立原地,同时夜幕里的雨开始变小,并逐渐彻底停息。


小康走到桃姜的跟前,问她是如何碰到商羊的,桃姜说,她压根不知道刚刚的孩童就是商羊,以为是个疯疯傻傻的孩子,让他进屋,他又不进,看他衣服都湿透了,就出来给他撑伞。


小康相信这些话,没再说什么,想叮咛嘱咐,但也没有必要,商羊既然离开了,就不会再来,其他能带来灾祸的妖所用的伎俩则又是非常难测的。


其实桃姜和小康都不知道,商羊之所以到的桃姜家,是在经过时看到桃姜头发间那根金光闪闪的麦穗,知道当康还会寻找自己,不如就待在这里,先把这个和当康有交情的丫头捉住,作为要挟的法码,谁知这个丫头居然过来给它撑伞,因此良心发现,放弃了原来的想法,也最终导致败局的出现。


一夜之间,镇子里的居民忽然发现,雨止歇,积水退去,禾稼又开始生机勃勃地生长起来,所有的事情看起来就像个梦,一个苦尽甘来带着甜味的好梦。当有人发现了从桃姜家出来的小康后,才豁然开朗,原来这个梦的缔造者还是当康:当康把商羊像丧家之犬那样赶出镇子,在昨夜的雨中,在某个很少有人看见的地方。


那些冤枉甚至辱骂过当康的居民意识到当康以德报怨后,都满怀愧疚地自我谴责一番,接着在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带领下走向桃姜的家,他们要像以往做的那样,来迎接带来丰稔之年的当康,要把他迎入镇子里最好的酒楼,用最好的酒菜招待,还让桃姜这个很有福气的小丫头侍候在侧,为他倒酒夹菜,如果他愿意的话,还能让桃姜陪他睡觉。


当很多穿着绸衣者来到桃姜家时,除了桃姜和她患病卧床的父亲外,什么人也没有,更不用说小康了。他们问,“是否有个孩童到你家里来过?当康变成的小康!”


桃姜白皙的脸颊如蚌中之珠,黑漆漆的瞳孔仿佛是两颗星辰,让她在粗陋简朴的衣衫下,透出一种优雅清丽,迥异凡俗,她没有撒谎,如实相告:“他到这来过,还住了一晚哪!我睡在父亲的床上,他睡在地下。天亮不久,他就离去了,说:‘其他很多的州府和村镇还需要我,我不能再耽搁,后会有期!‘就如你们看到的,他的的确确已经离开!”


来的人看着这个没有心机的俊俏丫头,觉得她说的话在情在理,不会是欺骗,因为在这个丫头的发间有根金黄色的麦穗,那是当康的东西。既然送给了她,那么当康定不会离去很远,即便离开的很远,也自然会时常回来,因为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镇子已有他的牵挂!


一切都如这些经历丰富之人预料的那样,在小康觉得被人发现时,认为不应该再留下来,虽然被众人高高捧起,呵护在手心,是非常愉快的事,但繁华之后的落寞、热闹之后的散场、失败时的闲言碎语让他明白,可共富贵,不可同患难,早点抽身才会无事一身轻。


他和桃姜经历数番,已在彼此心里撒下情谊,到底是男女之间独一无二的情愫,还是朋友间相互信任支持的情义,两个都是懵懵的,不过在离别时,小康把一根麦穗给了桃姜,并说道:“我还会再来的!”


小康走远后,桃姜才大声喊:“我会等你的!”由此可见,在分开的时候,两个之间更多的还是恋恋不舍的相互欢爱,那是男女间独一无二的东西,有了它,他和她的生命某天会融合在一块。


桃姜看着小康越过几栋屋舍,最后身子变成一个黑点,那个似乎虚浮如墨汁的身影成了她的眼翳,望穿秋水的时候,他就会再次出现。


小康到了雍州,他在州府外面广阔的田地里徘徊,他懂得做事要踏雪无痕,风过竹林而无声,很多在劳作的农人都不能看到一只奔跑如风的当康,仅仅看见个孩童,腰间的布袋里有几根过早成熟的麦穗。他完成那种类似仪式的事情后,就进了州城,那一天,当他走进家饭铺时,已经有店小二给端来酒菜,小康非常奇怪,问:“天下有白吃的东西吗?”


店小二和掌柜的都过来陪笑说,世上没有白吃的东西,因为有位公子给他付过帐,那位公子仪容翩翩,慷慨大度,在雍州有很不错的名气,要请一个布袋里有麦穗的朋友,他吩咐的事,敝店只能照办。


小康无法推辞,只好默默受用一餐,可心中打鼓,七上八下。离开饭铺后,他用目光左右搜寻,又猛地转身,想找出神秘之人,但都是如行尸走肉般的路人,哪里去找给自己付账者。他怀疑是桃姜跟来,可是掌柜的明说是一位公子,而且桃姜也拿不出很多钱,这个猜测只能作罢。


小康觉得口渴,来到个少年的梨摊前买梨,少年看到他腰间的布袋,招呼其他贩卖果子的摊主,人人拿出些果子给小康,让他吃了解渴。小康问:“是不是有位公子······”


少年摊主说:“既然知道了,我们也不用多说,你只管笑纳就是!”


小康离去时越来越觉得事情非常蹊跷,看来他的身份已经暴露。他看看时间,觉得距离天黑还有几个时辰,用不着住客栈,但是既然有人在暗中安排,不妨出其不意,他虽然待在什么地方都能过一晚,但为了查出神秘人,还是要行此一招。


他随便走进街巷边的一家客栈,进去后,发现柜台边刚好有个穿浅灰色衣衫少年付过帐要出来,小康就向掌柜的说自己要住店,掌柜的看了个子矮矮的小康,瞳孔放大,脖子跨过柜台向小康身上打量,似乎要把他看穿,不过看到小康腰间布袋和里面的麦穗时顿时眉开眼笑起来,说:“你来的正好,刚刚有位公子给你定下一间房!”


小康问:“哪位公子?”


掌柜的说道:“刚才出去的那位呀!”


小康猛地回头,看见穿浅灰色衣衫的少年好像听到了对话,回过头来,微微而笑,那个笑非常耐人寻味,好像有种心照不宣的意思。小康追上去,发现对方走的很快,追赶不上,等进了个僻静无人的巷子里后,对方才停下来:“当康,你是能带来丰年的当康!”


小康惊讶:“你看到我的原身了!”


穿浅灰色衣衫的少年道:“没错,你瞒得过别人,可瞒不了我。”


小康觉得事情不妥,被人发现了底细,会不会把很多州府的大人物纠集起来,把他请去酒楼里招待,那样可就惨了,于是也不争辩,回头逃走。夜里,小康没有去住那间客栈,而是到处游荡,发现个院落里有个养彘的圈棚,于是化出原身,混杂其中。在里面过了些天,当康忽然发现了那个穿浅灰色衣衫的少年,很多仆人喊他施二公子。施流云看见当康后,忍不住笑起来:“我那天看到你的原身后,就一直在跟随你,为你安排的一切,不过是要告诉你,我们可以站在同一方,你若是无处可去,能来我们家躲藏。我好心想请你不来,现在又不请自来,怪不得人会说:作东道主也不好当,被请的人以为是鸿门宴!”


施流云觉得自己和一群彘说话,已经有点被家下仆人发觉,于是压低嗓音说道:“你不要离开,夜晚我过来和你好好谈谈!”


当康被他的诚意打动,没有离开,施流云也果然如约而至。当康变成小康,和施流云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倾心而谈,天上一轮明月,清辉满地。


施流云开门见山,说他之所以讨好似的接近,并没有别图,要说目的的话,也是同病相怜的原因,因为他也是妖,遇到了同类,而且是不会引起人敌视的同类,他愿意提供方便,竭尽所能地帮忙,若是当康暂时要待在雍州的话,他施家是很好的选择。


小康说,他不太喜欢与人或妖打交道,作为一个突然闯入者不太合适,若是允许的话,他还是愿意以当康的模样混在圈棚中,只要施家的仆人在饲喂时不要大加鞑楚,或者卖掉就可。


施流云很理解地笑了,笑里的意思是:“世上很少有人有福不享,自找苦吃,要求待在臭烘烘的圈棚里,可是我能理解,为了隐蔽行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在最让人倒胃口之处,往往可以很好地藏形。”施流云赞同地说:“你愿意待在哪里都可以,只要你不觉得委屈。”


施流云说话很多,小康一如既往,是不怎么喜欢多说话的,但却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尤其是在他对身边之人觉得放心的时候。


施流云说起他家里的情况,父母两人生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普通的人类女孩,取名施灵云,就是他的姐姐,后来才有他和妹妹施飞云的降世,这个家就在多多少少混乱的状态下存在着。不过,有利有弊,灵云姐姐虽然是没有妖力的凡人,不属于精卫鸟,在不测之祸发生时不能自保,但从别的方面说,也是因为她人的身份,让他们家看上去更像个普通的正常家庭。


灵云姐姐稍稍长大,就能对外处理事情,将来很可能会继承家业。可是灵云姐姐爱上一个妖,父母亲不同意,王管家又从中窜嗦,导致两个鸳鸯分开,生离死别,那个妖变成了半影。


“如此不幸的事恐怕又要上演!”施流云吸了口冷气,感到莫名的忧伤失落,“我遇到个女孩,她原本是戏班子里的人,受尽屈辱,我把她带到家里,和她在夜晚去了几次长有银河草的河边。她叫小慈,成为我们家的丫鬟,而我却慢慢离不开她,其实从第一次见到,把她带来后就该直接去和父母说:‘我要娶小慈为妻。’把她变成家里的下人后,似乎在我们之间树立了个更大的藩篱。”


施流云痛苦地摇头:“其实我也知道,就算和她并肩走进家门时去向父母禀告,父母得知她的来源后也不会同意。不论如何,我们两个好像都不能在一个时空里。”


小康听的认真,只不过在为施流云的事觉得心碎之余,满脑子想到的都是桃姜,那个答应说“我会在这里等你”的女孩,她会一直等吗?他能不忘记那个约定并年年去看她吗?他已经离开那地方有一段距离了吧!小康想到和桃姜的事,悲喜参半,不知不觉地陷入惆怅,双手托腮,说道:“活在人间,有很多让人烦恼的事呀!”


施流云觉得小康看上去年龄虽小,可究竟是妖,能够明白许多事,不能拿他当作小孩子看待,见了他的表情,更加觉得自己找到对的倾诉对象,不像父母那样不理解,王管家那样“儿女情长会腐蚀人的心智,施二公子应当多想想家里的生意”教书先生式的回答,灵云姐姐疯掉已无法冲破自缚的茧,施飞云又孩子气后不以为然,至于小慈,也无法说出这样一番苦衷,不然他对她的深情何从谈起。施流云从未觉得自己缺少朋友,遇到小康后,才知他很需要可以倾吐心声的朋友——妖类朋友。


施流云觉得心情舒畅起来,同时决心也受到鼓舞,他喁喁地说道:“我不让灵云姐姐的悲剧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要撕破从天而降的黑色帷幕,看到光亮!”


这样的誓言,激励着施流云自己,也让小康不禁动容,似乎看到桃姜从夜幕里走来,站在他面前,斩钉截铁、不卑不亢地说了这样一番话语,成为记忆里不能湮灭的片段。


施流云又和小康待了很长时间,直到小慈的出现,施流云才和她离开,去到州府外面那条河边。后面的几日,白天时,施流云常常过来亲自准备料食,饲喂圈棚里的彘和一只当康,然后如见到老朋友那样,自言自语说上半天,晚上,施流云和小康待在台阶上,彼此无所不谈,说当康如何给各处带来丰稔,说精卫鸟那段上古填海的传说。当一天夜里,小康看着施流云和小慈拉着手如做贼似的那样离去后就很少看见他了。





尾声








小康走在重明、施飞云他们前面,担当领路者的身份,尽管梅园对施飞云来说也算是轻车熟路,可发现那里有哥哥踪迹的毕竟还是小康。


小康说道:“今天,我在圈棚外面没有看到时常来为难我的王管家,也没有看到假的施二公子的爪牙,便爬上附近的屋脊,飞身来到花园里。刚好有两个丫鬟走过,她们一面采花放入瓷瓶中,一面在说着什么:‘夏天的花开的就是妖艳,像个涂脂抹粉的女孩子,这些花摆在大小姐的屋里,她和相好的半影妖就能:明年花好,知与谁同。‘”


小康以童稚的语言学着那两个丫鬟的话语,倒也清新脱俗,让人宛如看见两个持着瓷瓶的女子正在攀草折花。


半影不好意思地说道:“回头我要好好感谢那两个丫鬟。”


“妖怪的情缘也让人如此羡慕,不枉此生。”秋练、姚应梅说。


半影:“的确是不枉此生。”


小康则接着说道:“当时我待在花园里,继续偷听,听两个丫鬟说及王洪和尤平是妖怪的话,也说到王洪不敌施家的两名女客,最后被蒙面人救走的事。我就偷偷潜入到院落里来,看到很多人进进出出,躲过他们的眼目,就到了你们所在的花厅。”


施飞云有些沮丧:“你来见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话就会被我们相信?”


小康说道:“我曾听施二公子说起自己的姐妹,说他的姐姐和妹妹深明大义,通情达理,我觉得她们会从我的话中听出真伪。而且府上几位赶走王管家的客人也在,更是和我站在同一边的!”


施飞云满脸笑意,赞同地道:“你也很厉害呀,摸准了我们的心思。不过,还是要感谢你,若不是你,我可能永远无法得知真相。”


小康谦逊地说道:“施二公子曾经非常照顾我,他是我的朋友,我不能隔岸观火。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重明突然问了个问题:“我们这么多人兴师动众地出来,会不会被假的施二公子发现?”


“他不是刚救走王洪吗?应该不会那么快回来。”秋练说道。


“也不好说。”半影道,“假的施二公子救走王洪,只要离开施府就行,不一定要走多远。”


姚应梅已隐隐有些不安:“如果假的施二公子救走王洪后,去而复返,发现我们要去做的事,可能会在我们前面出手。”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重明道。


施飞云脸上浮起一丝忧虑:“若是这样,我们就要快点赶到那里去,以免被他捷足先登!”


众人的脚步自然加快起来,急匆匆地向梅园的方向走去。


街市之上,重明他们的队伍格外显眼夺目,其他行人纷纷向两边避让,那一幕,就像条鲸鲵在人海中露出宽厚的脊背!


有关雍州梅园的来历则有历史故事为依托的。唐时梅妃江采苹,在安禄山闯入宫苑时身死,等到安禄山败退,唐玄宗回銮,不见了昔日的梅妃,伤心不已,一夜,梦见梅妃在梅树下哭泣,于是令内监召集宫女等人询问梅妃的下落,有知道底细的宫女说道:“梅妃守节而死,葬于梅树下。”玄宗让她领路,来到宫苑的角落,刚好那里有棵梅树,便让内监等人挖掘,掘出了梅妃的尸身,容貌服饰宛若生时。


几百年后,雍州有人怀悼梅妃,建了梅园,过了数十年,那大家困顿,梅园荒废,只让个年轻的奴仆看守。


奴仆居住在其中,读史读传,到了年岁大时,学那“东墙先生”,也给自己取个雅号:梅园主人。


当年青春美少年,已是满头银发白头翁,一个人凄凄惨惨地活着,但去梅园赏玩之人,都要得到他的许可。


施飞云给重明这些外地人讲了梅园的来历,说道:“哥哥若是被囚禁在内,那么说不定梅园早变成贼窝,梅园主人也非常危险。”


重明道:“到时候见机行事,能多救一人就多救一人!”


秋练附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愿老人家还未遭毒手。”


很快他们来到个很大的院子前,匾额上醒目的“梅园”两字映入各人的眼帘,于是重明他们上前扣响门环,不多久,朱红色的大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从里面走出个满头满脸白发银须的瘦小老人,问:“你们来干什么的?”


施飞云抢先答:“我们来找一个被囚禁在此少年!”


老者说道:“半年前,这里的确被囚禁着一个少年,我这个梅园主人眼看要入土,却做了牢头禁子。你们来了正好,把他带走吧!”


梅园主人的雅号和他邋遢的形象大相径庭,实在相差甚远,不过倒还是个热心、坦诚的老人,把内中情由毫无保留地说出,并允许施飞云、重明他们把人带走,大出众人预料。


梅园主人在前面领路,住在前院鹅卵石铺就的曲折小路上,两边都是一株株枝叶扶疏、枝干离离的梅树,不过时节不对,若是在半年前,这里梅花盛开,才算得上名副其实的梅园。


众人被引领着,穿过月洞门,来到空间宽大的后院,那里的小径都铺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横七竖八,犬牙交错,梅树更粗大,棵数更多,在西北角的位置有一座三层的阁楼,梅园主人带领他们来到二楼。


推门进去后,就看到被锁住琵琶骨吊在梁下的施飞云——中衣上鲜血淋漓,头发披散向前垂落,遮住眼睛和面颊,双手被铁链拴住伸向两边,双足似乎离地尚有距离,整个看上去就像是个已死去多年的陈尸。


上一章 下一章
看过此书的人还喜欢
章节评论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添加表情 评论
全部评论 全部 0
白书
手机扫码阅读
快捷支付
本次购买将消耗 0 阅读币,当前阅读币余额: 0 , 在线支付需要支付0
支付方式:
微信支付
应支付阅读币: 0阅读币
支付金额: 0
立即支付
请输入回复内容
取消 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