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森是拉尔夫入狱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甚至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假如他再也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情。
有句老话叫万事开头难,到了任何一个新的环境,第一个朋友是最难交的,只要打开了这扇窗,后面再交更多朋友就会变容易。但显而易见的道理不一定每次都行得通。
虽然拉尔夫现在能和安德森搭上话了,但似乎牢房里的其他狱友都不怎么主动,当然这几个狱友之间也很少有话讲,气氛很是奇怪。因为相比之下,其他囚室可要热闹的多,尤其是靠近外面的那些囚室,管得松的时候那是相当热闹。而越往里走,随着光线的变暗,热闹程度也就明显下降了,并且是阶梯式下降,走到尽头,最里面的那七八个囚室就像深井般幽寂。大概人的心情是和光线的明暗,还有空气的清新程度密切相关的吧。
通常情况下,在这儿囚犯一天当中除了放风也就只有午餐时间能透透气了。午餐是可以在饭堂的餐桌上享用的,早餐可没这待遇。餐桌椅都是橡木材质,厚重而结实,桌上整齐的摆放着崭新的不锈钢餐盘和精致的叉子,当然还有金属材质的筷子和勺子,据说这筷子竟然是用奢侈的钛制成的!正常人都不会相信一个连铁床生锈了都不给换,马桶堵塞了都不给修的监狱会给犯人提供宽敞明亮的饭堂和用金属钛制成的筷子,但这却是真的。所以饭堂大概是作为囚犯能够到达的区域中最干净的一处——但凡需要展示的地方都比较规整。而饭菜显然不需要这样的标准——因为饭菜被吃下去以后就不需要展示了。
昨天拉尔夫在吃午餐的时候,吃出了一条大虫子,并且他是嚼了几下才发现异样的,因为青菜里突然吃出一阵肉味,并且肉里爆出大量苦涩的汁液。他把这条大虫子用拇指和食指拈出,扔在了还未吃完的饭菜上,干呕了几下,便不再吃了。安德森告诉他,不管多么饿都需要看清楚每一口。那是他昨天学到的重要内容。
监狱饭堂的前部有个讲台,讲台背身墙上挂着一台并不算大的液晶电视,电视的上方通常会悬挂一些警示标语,今天似乎更换了新的内容,只见上面写着“爱,人道,感恩,悔改”,并且添加了英语,法语的标注。不难猜测,由这四个词组成的标语可能已经在监狱的大门以及墙壁等位置有所体现,要么喷涂,要么悬挂,似乎是准备应对某些来访了。
短短一天时间里,拉尔夫从安德森这里打听到了非常多的消息,对于一个试图恢复记忆的人来说,安德森说的话简直像在编故事。
现在拉尔夫所在的国家叫做塔布共和国,位于非洲南部,从宣布独立到现在大概有三十余年。世界上打仗的地方有很多,尤其在非洲,军阀遍地都是,但最后能舒舒服服建国并得到国际社会承认的,塔布是独一家。为什么塔布能成功?这里面的因素是极其复杂的,流传的说法可就五花八门了,只能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塔布都被认为是流氓国家,毕竟这里的城市曾被炸成一片废墟,原住民流离失所,连年的混战虽有所收敛但仍未结束,还有不设防的边境几乎每天都在涌入更多的难民。
安德森的原话是这么说的:“只要不是走投无路,谁也不会来这儿,但只要你走投无路了,这儿是你唯一能来的地方。”这也正是为什么这座监狱里这么多没名没姓的家伙的原因了。
又到午餐的时间了,拉尔夫今天吃饭明显小心了很多。他放慢了咀嚼的速度,他会时不时用筷子拨弄下餐盘上的内容,看看会不会发现一些他并不喜欢吃的东西。
拉尔夫今天显得兴致不高,安德森似乎能看出他的心事。
“又琢磨什么呢?”坐在对面的安德森问道。
“你不说三天吗,昨天算一天,前天晚上算一天吗?那今天算第二天还是第三天?”
“哈哈”安德森小声笑了笑。“你是盼着呢?还是?”
拉尔夫并没有回应。
“有钱的盼着早点来,没钱的盼着不要来。”安德森又调侃道。
“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这个没什么技巧的,唯一的技巧就是钱。”安德森非常小声的说道,并且用神情暗示拉尔夫也需要小声说话。
“你知道我的情况。”拉尔夫说道。
“那我可真帮不了你。只能建议你多回忆一下,想办法记起来点什么,尤其是他们感兴趣的东西。”
“哦,行。”拉尔夫眉头紧锁。
他夹起餐盘中一根青黄相间的菜心,漫不经心的送入嘴里,细细的嚼着,滴下的油落到他的黑白条囚服上他也懒得擦一擦。
和拉尔夫这桌隔了很远——有两行餐桌隔在中间,那边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这里,盯着拉尔夫。事实上从昨天的午餐时间他就开始盯着拉尔夫了。这是一双略大但很锐利的眼睛,藏在深深的凹陷的眼眶中,眼珠很小露出大面积的眼白,像野兽一样。正常人是不会有这种目光的,因为这不是一种属于人类的眼神。他应该是个极高大的男人,此时虽然是坐着用餐,但还是比旁边的两个家伙明显高得多。肩膀相对于他的身高来说不宽,他撸起袖子,露出古铜色的两只强而有力的长长前臂。他大概是监狱中唯一留了八字胡的人,而且还是两端向上翘起甚至接近卷起的那种很精致的八字胡。因为监狱中是定期安排剃须和理发的,只不过似乎总有人可以不用遵守,他便是其中之一。他有着瘦削的如同僵尸般的脸,如果不是在监狱中,这种面相的人一定是个狡诈的商贩,而此刻他穿着肮脏得几乎能拧出油来的囚服,并且把囚服的正前方撕开一道大大的裂口露出强硬的胸膛。似乎很难判断他的血统来自何方,可能是中东或者东欧吧,谁知道呢,这里的人来自世界各处。
就在这段安静的午餐时光即将结束的时候,他按捺不住两天的蹲守,起身来到了拉尔夫的桌旁。而拉尔夫呢,两天了,连一个正眼都没有给过他。很显然,一门心思想着活下去的人是不会和想死在这里的人搅在一起的。
这个家伙此刻就直直站到了拉尔夫的身边,几乎是贴到了拉尔夫的身体。拉尔夫身边的狱友头一个个都把头埋得低低的,装作一副吃饭什么都没察觉到的样子,而其实餐盘早就空了。安德森则是先远远斜了一眼,当下也是低头不语,就像个做错了事乖乖等着老师收拾的孩子。拉尔夫并没有理会这个近在咫尺的家伙,他继续又夹起一根黄黄的令人毫无食欲的菜心,沾了沾盘中最后的些许混合着蒜蓉的油渍,细细嚼了起来,就像个正在享用法式大餐的贵族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手里拿的是筷子。
那个男人又向前一步,他的身体撞到了拉尔夫的胳膊,胳膊又碰到了餐盘,于是餐盘从桌上滑落。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拉尔夫竟在餐盘掉落到大腿之前擒住了盘子——他精准的用这支还夹着筷子的右手捏到了盘子的边缘,准确的说是拇指和食指。他又将盘子和筷子静静放回到桌面。
拉尔夫抬起头。他终于肯看这个人一眼了!!这是个历史性的时刻。
拉尔夫自从来到这里,就没有回应过任何方式的挑衅。许多情况下,不回应可能是怯懦,但这逻辑放在拉尔夫身上显然不合适。因为他似乎是没有情绪的,他从不会瑟缩发抖,也同样不会愤怒叫嚣,这便让你无法判断他的底线,更无法测量他的实力。他就像这监狱高墙上的铁丝网一样,始终保持着安静,只有等你碰上去的那一瞬,你才会知道有没有通电。这是高风险的事情,几乎没有人敢去做这样的尝试,但这并不包括现在这个站起来如铁塔一般的男人。
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一个高高在上的俯视,一个按兵不动的仰望。拉尔夫的眼神似乎很淡定,似乎眼前的程度还远远不能让他达到情绪的高潮,他虽然是仰望的,但却平静的像个观察病人病情的外科医生一样,将目光直刺进对方狭小的瞳孔里要挖出他的思想。而那个留着八字胡的高大男子的眼神虽然坚定而凶狠,但刚才的一个细节已开始影响这种坚定,那便是拉尔夫刚才精准的捏住了那个滑落的盘子的边缘,连一滴油都没有溅落。
两个人足足对视了十秒钟,以至于整个饭堂所有的犯人都把目光投射过来了,就好像在看一台惊心动魄却又悄无声息的哑剧。这时围在四周各个通道的狱警相互试了试眼神,不知道嘀咕了些什么。其中一个肩上扛着两颗星的狱警决定终止这场的对峙。
他叫柯林斯,黑人男子,光头,来自美国,他身高只有175上下,但身材极其爆炸,似乎要撑破那身警服,粗短的前臂上缠满了蚯蚓般的血管,左手手腕上那块霸气外露的沛纳海似乎有些脱色,明显不是近些年的款式,但一定价值不菲,表盘上粗粗的白色指针在规则的跳跃着,就仿佛给这场对峙定了时。
“嗯?”柯林斯走过来,头往右边一歪。
这高大的男子没有吭声,就缓缓的走开了,虽然似乎很听话,却也带着十足的乖张,慢悠悠的,而且还伸着懒腰,就好像在向整个监狱宣告,他只不过是给狱警个面子而已。
“咚!”柯林斯的警棍重重的砸在了拉尔夫坐的这张桌子上,餐具都快要腾空了。他俯下身,侧过面,用野牛般鼓鼓的大眼睛看着拉尔夫。“不许在这里惹事,知道吗?”
“明白,长官。”拉尔夫的回答十分有礼貌。
随着柯林斯的离去,这场闹剧似乎收场了,但同桌其他囚犯的神情告诉拉尔夫,这事情似乎才刚刚开始。这一桌人里大概只有拉尔夫自己是抬着头的,他又看了看同桌的安德森,安德森吓得像个犯了错的小媳妇似的还在那玩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