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的光热烈地照在黑蜘蛛冷清清的身上。
她回到小屋,罕有地彻夜未眠,待得破晓已是疲乏呆滞。
第一束阳光透出朝霞,穿过窗棂,落到她泪痕犹湿的脸上。
她撑起身子,疲乏地缓步走向门外,呆滞地守住檐前悬挂的小铃铛。
这是她情窦初开时亲手挂上去的。
这是至今她内心残留的少女情思唯一的证明。
只有凝视这小铃铛,她才算一个真实浪漫的人,而非阴险毒辣却难以自主的蜘蛛。
她爱上大公子的原因正是他让她从蜘蛛变回了人。
但他最近莫名其妙地老是忽视她、赶走她,即使愿意和她说话,也老是先叫她蜘蛛,好像在刻意提醒她永远都无法从蛛网解脱。
她短短二十三年的人生中,已不知织网害死了多少人,现在才觉悟原来得意织就的网困住最久的是自己。
当大公子叫她蜘蛛时,她或许连蜘蛛也不是了,而是任蜘蛛宰割的可怜虫子。
从始至终,大公子才是真正的蜘蛛。
大公子用心编织的那张网无形无影无声无息,将许多人无知无觉地牢牢粘住。
大公子随手拨动任何一段网丝,都可让那些人痛苦不堪。
黑蜘蛛觉悟后开始憎恶恐惧大公子。
然而刚刚开始,大公子就到了她眼前。
看着大公子白衣胜雪,点尘不染,气度优雅,面目俊美,那发芽的憎恶恐惧又蜷缩成极小一团深藏心底,代之勃发的仍是一如既往的迷恋。
大公子柔声道:“你没有睡觉。”
黑蜘蛛嗓音干涩地道:“你不在身旁陪伴,我怎睡得着。”
从前她说这种讨好的甜言蜜语都是完全出于真心,现在却茫然如出于别人的口,而她自己则空如丢失了心。
大公子察觉她的虚伪,轻轻点头,展露微笑:“这些年来,我与你相携而行、同枕共眠的日子绝不算多,难道你一个人时都没有睡觉?”
黑蜘蛛神情恍惚,哑口无言。
她惶恐地怀疑自己从前的每次讨好是不是都像这次一样拙劣。
她四肢发软,无地自容。
大公子凑上去,温柔地抱着她,仍是那么美满的胸怀。
她痴痴地道:“你不叫我蜘蛛?”
大公子道:“你不能一天到晚都是蜘蛛。”
她憔悴的脸上现出红晕:“我知道。”
大公子道:“你知道至少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不是蜘蛛。”
黑蜘蛛明白他所指的需要是什么。
黑蜘蛛在他怀里顺从地变成温香软玉。
此刻便是他需要她的时候。
他抱着她进屋,上床,解衣……
此刻她既不是蜘蛛,也不是人,只是一团供他销魂的温香软玉。
一种或许连生命也算不上的东西。
迎合,搅动,挣扎,喘息,流汗,流血……
最后大公子起身着衣,留给她很多新的齿印。
她又渡了一次劫。
她没有享受,只有哀伤。
她伸手抚摸那些齿印,有的破皮入肉,带出滴滴鲜血。
大公子的声音若近若远地飘进她闹哄哄的耳中:“睡吧,蜘蛛。”
此刻她又变回了蜘蛛。
她哀伤地道:“公子,我是一只织网的蜘蛛,对么?”
大公子道:“你当然是,永远是。”
黑蜘蛛道:“可我的网太小,根本留不住你,而你的网极大,把我粘在上面,死也下不来。”
大公子道:“我也是一只织网的蜘蛛?”
黑蜘蛛道:“你当然是,永远是。”
大公子道:“好,我同意自己也是蜘蛛,但你终究说错了话。”
黑蜘蛛道:“我有么?”
大公子道:“你说你粘在我的网上,死也下不来,真是大错特错。”
黑蜘蛛道:“何错之有?”
大公子道:“你既是一只蜘蛛,可曾在野外细心地观察过蜘蛛?”
黑蜘蛛道:“我对那不感兴趣。”
大公子道:“我却感兴趣。”
黑蜘蛛道:“所以你观察过?”
大公子道:“细心地观察过。”
黑蜘蛛道:“你发现了什么?”
大公子道:“我发现那些蜘蛛将捉到的虫子吸干后,就会毫不犹豫地丢弃空壳,否则限于蛛网的大小,早就挤得一塌糊涂,连蜘蛛自己落脚的地儿也没了。”
黑蜘蛛恍然,非但不恐惧,不悲哀,反倒前所未有的释怀:“公子,你快点把我吸干吧。”
大公子一面走出屋门,一面悠悠地道:“蜘蛛,你已经被我吸干了。”
黑蜘蛛怔住,泪落,僵硬的嘴角弯出奇怪笑意。
她笑着找到丢失的心,阳光般开心:“公子,珍重。”
大公子道:“……”
黑蜘蛛听不清大公子说了什么,她以前总是非常在乎大公子说了什么,现在却侧身拥抱犹存余温的被单,闭眼安详,默默沉入梦乡,不仅不在乎大公子的一切,连全世界也懒得放在心上。
XXX
无边无际的阴冷黑暗中突然亮起一点火光。
白丑手握一支火折,借着微弱光亮环顾周遭,只见所处狭窄而曲折,两旁石壁隔段距离就有个小铁箍,明显是用以插放火把之类。
这城墙内百转千回,形同迷宫,是极好的藏身地,可惜他们不熟悉构造,手中火折也无法持久,即使持久也不敢一直燃着,后必追兵紧随,亮光反倒暴露。
苏娘已被白丑放下,不禁问:“你为何还要帮我们?”
白丑冷冷道:“首先,我自己本来就是臭名昭著的江湖恶棍,明知救我出困的也不是好人,更觉身心舒畅。”
苏娘对关小千和白丑的那段故事并不了解,也不想追问。
白丑继续道:“其次,这小子还要给我找回宝刀。”
苏娘对此更不了解,也不想追问。
她只想搞清楚这古怪的汉子究竟是敌是友。
现在已可确定他不会伤害关小千,他很古怪,说出来的话却让她倍感亲切而真诚。
虽然他口口声声自称臭名昭著,但他的言谈举止满是乡间村人般的淳厚质朴。
突地火折熄灭,黑暗深处传来噗地一声。
苏娘知道这是他扔掉了火折,惊问:“我看你的火折分明还可以用,怎么扔掉了?”
白丑道:“后有追兵,我们带着亮光,无法躲藏。”
苏娘急道:“可没了亮光,伸手不见五指,我们简直寸步难行。”
白丑道:“你拉住我衣角,我能在黑暗中自如行走。”
苏娘愕然:“你……”
白丑笑道:“我困于一处山洞长达十几年,里面也是这般黑暗。”
苏娘迟疑道:“所以你的眼睛……”
白丑自嘲道:“这算是我十几年囚禁生涯里获取的唯一好处。”
苏娘道:“是小千把你救出来的?”
白丑道:“他是我的恩人,这一点我现在才肯承认。”
关小千还被他夹在胳膊下,一动不动,一声不响。
白丑伸手碰他头,笑道:“小子,睡着了?”
关小千死气沉沉,根本没反应。
身后已可听见杂沓急骤的脚步声,追兵终于来了。
苏娘为关小千的消极状态深感悲痛,情势所迫,也无暇多想,伸手抓住了白丑衣角。
白丑迈动步伐,竟如猫行走,不仅无声无息,而且一点不慢。
白丑的眼睛果然比一般人要容易适应黑暗,其实在黑暗中一举一动,他靠的不止视力,还有气味。
大批武林人三三两两的举着火把追进城墙,有的将火把插上石壁铁箍,有的继续手执在前引路。
韩老爷和封云走在最后,眼见里面构造复杂,封云冷笑道:“这么大的瓮要捉到鳖可得费不小的功夫。”
韩老爷道:“我已安排了另一些特别训练过的杀手,从另一边进入,提前严密埋伏,他们都惯于黑暗中行动,简直就是一群蝙蝠。”
封云皱眉道:“这里面还布置了机关?”
韩老爷得意道:“越往深处,机关越多。”
封云拱手作礼道:“叔叔,贤侄我以前真是看轻你了。”
韩老爷捋须含笑,心中却微有不快。
他与封云的叔伯辈交好,在以前年幼的封云还曾跟随他学过一点武功,岂料现在封云对他越发不尊重。
听封云的口气,自己竟像完全成了下属。
他干咳一声,不再说话,往前迈步。
前面都是些贪图功劳的外来武林人,个个鲁莽,在墙内密道间横冲直撞,务求拿到首功。
他们知道越往深处机关越多,坚信白丑三人武功再厉害,黑暗中摸索行进,必将触发机关,防不胜防,难有活命。
他们争先恐后,都想率先追到触发机关而狼狈不堪的白丑三人,即使到了眼前只是三具尸体,随手砍一刀刺一剑,也算自己斩奸除恶,名望大增,又可与红教因恩义结交,诚所谓天赐良机。
他们都急着追名逐利,韩老爷却安步当车,走得不急不缓,全不像是来追击逃兵的。
封云明白他的胸有成竹,不仅是得意于自己的谨严筹谋,还因他正是洛阳红教分舵的总舵主。
他以为这秘密身份始终巧妙地瞒过封云,却不料封云心机更深,早已将一切秘密探查得清清楚楚。
在密道间曲里拐弯地走了良久,突然前面奔回几个神色惊恐的武林人,满身是血,嘴里惨呼。
韩老爷和封云立知不妙,只见几人奔到眼前几步之遥纷纷跌倒,显已气绝。
封云凝目几具尸体半晌,冷笑道:“叔叔,你可真是把我弄得蠢了。”
韩老爷皱眉,目光射在几具尸体上,既疑惑又愤怒,突听封云这话,没好气道:“怎么?”
封云道:“洛阳是大城,四围城墙绝不短,从这边入口到那边入口绝非一时三刻能为。”
韩老爷承认:“贤侄想说什么?”
封云道:“我想说我们都忘了一句话。”
韩老爷道:“哪句话?”
封云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韩老爷道:“这句话谁不知道?”
封云道:“你可知道这句话最关键的是哪个字?”
韩老爷顿显惘然:“哪个字?”
封云笑道:“暗。”
韩老爷似懂非懂:“为何这个字最关键?”
封云道:“你这次苦心孤诣,一番计划,岂非就是要用暗这个字做文章?”
韩老爷终于恍悟:“我那些机关和杀手都在前方黑暗中。”
封云道:“你还很得意么?”
韩老爷道:“这不是得意,这是自信。”
封云道:“可惜你自信错了,刚才一大群外来武林人,是怎么跑过去的?”
韩老爷道:“当然是用脚跑过去的。”
封云摇头:“他们是举着火把跑过去的。”
韩老爷不耐道:“贤侄到底想说什么,干干脆脆的说出来。”
封云笑道:“举着火把,就表示他们是明,而前方的关小千一行则是暗。”
韩老爷的心似乎开始砰砰乱跳:“的确。”
封云道:“他们和关小千一行同样不熟悉墙内密道的布局。”
韩老爷坚定的目光似乎摇颤了几下:“的确。”
封云道:“而你的那些机关和杀手,是在深处,这么长这么复杂的密道,论深处肯定是靠近那边入口的。”
韩老爷额角渗出冷汗,顿觉喉干舌燥:“的确。”
封云道:“关小千一行如果在他们中杀出血路,反倒跑回来,凭我们两人挡得住么?”
韩老爷毛骨悚然:“怎……怎么办?”
封云诡笑:“四个字。”
韩老爷屏息凝神地听着。
封云低叱道:“吹灯拔蜡。”
四个字说完,他已连番出掌,以雄浑掌力灭了石壁上的所有火把。
XXX
黑暗,憋闷,无比压抑。
苏娘拉着白丑衣角,随之缓步走了半晌已觉呼吸艰难,后背发虚,似乎立刻要昏晕跌倒。
心神迷乱中,她发现一片火光快速自后袭来,这地道虽漫长曲折,上下左右却无半点藏身处。
她吃力地看向白丑,竟发现他也满头大汗,显然和自己一样浑身不适。
他的缓步而行,并非为了谨慎,只因他已实在走不动。
关小千突地出声,声音冷酷坚定:“把我放下,你们都中了迷烟。”
白丑还要强撑,关小千使劲挺身,顿时从他腋下挣脱。
苏娘惊愕地看着关小千:“什么迷烟?”
关小千冷冷道:“另一边有迷烟飘来,我身体百毒不侵,所以始终无碍,可你们毕竟不同,不知不觉中已深受其害。”
苏娘讷讷道:“可他们很快追上来,我们不跑了么?”
关小千道:“我挡住他们。”
白丑摇头苦笑:“小子,这次你真的错了,他们有些人的来历我早看出是苗家唐家的,湘西苗家,擅长施毒,蜀中唐门,暗器一绝。”
关小千不以为然:“苗家唐家,毒药暗器,能奈我何?”
苏娘愣住。
她不懂他为什么突地这般狂妄。
白丑冷声道:“你剑法高绝,可惜手中无剑,手上的功夫必须近身相博才见成效,而毒药暗器,却可由远及近地施放,防不胜防。”
关小千仍是不为所动:“真正打了才知道。”
白丑叹道:“终究是初出茅庐的无知后辈。”
关小千道:“我无知,可你们还走得动么?我没足够的力气同时抱着两个人。”
白丑傲然道:“他们的目标是你,不会对我如何,你只须把这女人带走,我……我的名声虽臭,却余威犹在……”
关小千沉默,转身,捏紧了拳头。
后面的白丑苏娘也沉默,追兵的吆喝厉叱与脚步声越来越响。
他们放开了声势,就为震慑关小千三人,增加自己的勇猛。
后面终于又有说话。
与关小千一样是冷酷坚定的声音:“小子,继续跑吧。”
关小千诧异地转头,他听出这不是白丑的声音,更不是苏娘的声音。
但这声音似曾相识。
他立刻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人。
这人举着火把,身后刀枪剑戟般定定地站了不知多少人,每个都是鲜红软甲,表情坚毅。
他脑中轰然,散碎的记忆聚合。
他圆睁双目,直盯着这人:“你……你是红教的人?”
这人道:“想保命就跑。”
关小千道:“我杀了你们教主,你们应该乘机除掉我?”
这人道:“先出去再算这笔账。”
他示意身后几人将白丑苏娘搀扶离开。
关小千眼睁睁看他们带走白丑苏娘,心中却全无阻挡之意:“你们不与封云一伙?”
这人道:“红教中的确有人与封云一伙,但绝不是我。”
关小千深吸一口气,坚定地迈出脚步,擦着这人肩膀而过的时候停了停:“我认识你,我会努力记起你。”
这人冷笑不语。
几个红甲人偕同关小千三人离开不久,追兵终于到了。
追来的人气势汹汹,突兀地发现封闭密道里竟多了一群人,都不禁怔了怔。
冲在最前的柳已恍悟道:“原来是红教的兄弟,你们是从另一边来的?有捉到那三人么?”
这人道:“红教的家事,啥时轮到你们外人瞎参合?”
柳已讶然:“你们舵主亲自邀约我们来斩除武林祸害……”
这人道:“姓韩的勾结奸人,扰乱教中事务,已被我革除舵主职位。”
柳已悚然:“你……你是谁……”
这人道:“犯不着与你这宵小之徒说名道姓。”
柳已怒道:“不管你是谁,那关小千不止杀了你教主,还杀了我两个师弟,江湖上被他害死的人早已无可计数,咱们这些人同仇敌忾,凛然大义,难道你想倒行逆施,与你们红教的仇敌为伍?”
这人道:“他在外害死多少人,无关红教,但这杀教主之仇的确是我们的家事,谁敢碍手碍脚,便视同他一样的仇敌。”
柳已见他说话始终面无表情,不怒自威,每句话每个字都让人听了内心震动,非常压抑,不由得暗生畏怯。
一个魁梧面黑的持刀武林人推开略显沮丧的柳已,厉声道:“咱们人多势众,又有江湖道义支撑,谁敢碍手碍脚,就要他立刻横尸当场。”
这人道:“好。”
这个好字正是信号,身后十几红甲兵身法矫捷地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