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梯之下,一盏淡黄孤灯阴沉地闪烁,清单被风随意地四处蹂躏。尚虔棠弓身用手帕刮干净购物车底部栏杆的血,把这最后一件商品放在堆成小山的商品顶端,看着面前半人高的长方形结算台。
台背后像只眼睛的鲜红电子屏黑了几秒,骤然放出尖锐的警报声,不连贯的高音足以紊乱心跳。尚虔棠捂着耳朵跌跌撞撞地远离结算台,才听清警报夹杂的底噪不是电流,而是一群人不约而同的嘘声以及他们的呼喊:
“压不住台的人,只配牺牲给笑料!”
尚虔棠回了句脏话,举手冲过去重锤了一下结算台的角,台咔嗒一沉,似乎触动到某种开关,警报声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代价是从小指关节扩散开的疼痛把她全身骨骼都震散了一遍。
尚虔棠刚准备抽回手看自己的受伤情况,警报声又开始作响,她不得不继续把手死死按在台上。早知道多拿点东西当备用品好了。尚虔棠懊悔地想。
戈安洛斯见状走向扶梯背后的阴影里。尚虔棠深吸气摇了下无比沉重的头,咽下涌到嘴里的液体,不去多想究竟是什么,毕竟从眼耳鼻中淌出来的血她都没来得及擦,等眼睛终于恢复聚焦时,她看见戈安洛斯的手推开商品,在自己眼前放了一捆履带。
“哪里来的?”尚虔棠抬头正视戈安洛斯,此时他的脸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你没听到会移动的板子……”
“扶梯。”尚虔棠打断并纠正。
“——隔几分钟响一阵的电流声吗?”
“是响了一路,不过我以为这是正常现象,只关注天花板有没有陷阱。这可真是……大错特错。”我本该再警惕些的。尚虔棠表情严肃,后怕不已。
“还是谈谈你吧。你并没有实现生命统一实施的目标‘延续’,不是吗?”戈安洛斯说完停下脚步,“不过,现在,你还可以做出对自己更有利的选择,比如远离掌控者的诱惑。”戈安洛斯整理了一下袖口,再次确认走的是往出口的路,继续往前。
“还是先找到萱泉再说吧。”尚虔棠怏怏地低头,颤声地结束关于她内心深处最不想面对的话题。
二人走完地下出口来到地面。炽热的太阳高悬蓝天中央,高楼大厦玻璃的反光热情地带来温暖的浪花,尚虔棠不得不眯起眼睛适应几秒再睁开看这繁华的都市。
“虔棠!没事吧?”左边大楼的广告大屏出现翻涌的烟雾,烟雾背后,陈萱泉担忧的脸逐渐显现,其他电子屏中病毒似的刷新出同一画面。
“萱泉!真的是你吗?”尚虔棠耸肩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决定微笑着说,“我没事——”
陈萱泉从桌前站起:“小心!”
尚虔棠连忙退后,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摔在脚边,双眼紧闭,吃力地鼓起胸膛,又很快瘪下去彻底没了声息。地面绕着尸体拱起,把尸体搅拌至地下,又恢复整洁的模样。她诧异地抬头,看见每座大厦的顶楼都有排队的男男女女摩肩接踵,来到大楼边缘一跃而下。
“呵呵,真幽默!”陈萱泉说,把烟头硬挤进满是烟头的烟灰缸里,又点燃一支烟。“我是不想打开屏幕看美好未来如何讽刺我的,但为了我的朋友,只好忍耐了。”
“萱泉——发生什么事了?”尚虔棠皱眉,不解地问。“你的黑眼圈看起来好重,还是别抽了吧。”
“别管我!”陈萱泉怒吼,瞪大充满血丝的眼睛,它们像干涸了三个月的水潭渗出不明的污水,她举起手僵硬地将烟送入口中,猛吸一大口,剧烈地干咳把陈萱泉的精神摇得支离破碎。
“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犯这种错了。”尚虔棠立刻服软,双手交叉鞠躬,哄孩子似的道歉,按下了陈萱泉突如其来的怒火。
咳嗽完后,陈萱泉右手紧抓桌布,有气无力地说:“我被美好未来以安全为由劝进这层楼,哪里也不许去,也没法联系你,我很担心你被清除了,因为从美好未来的视角看,你算是外来人,他们必须按铁律执行——想方设法地步步紧逼,直到你消失为止。”
“我想来找你,”尚虔棠侧身躲避从楼上跳下的人,“你愿意吗?”
陈萱泉微笑了,说:“我来给你指路。你和你的影子一起来哦!”
“但是,他——”尚虔棠看了还站在出口的戈安洛斯一眼,有些犹豫。
“都来吧!我也有话想对他说。”
戈安洛斯闻言,仰头看着广告大屏。即使是他,也察觉出话另有深意。
“现在,往主干道走——”陈萱泉挥舞手臂,开始指路。
跳楼的人仍然自顾自地张开双臂,像无疾而终的鸟儿一样跌落。
“嗯……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你不能把这些跳楼的人解散了吗?”尚虔棠低头对一块电子屏展牌里的陈萱泉说。
“这是美好未来安排给我的,你明白了吧?”
尚虔棠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哎呀,我今天恐怕有根筋没上班。陈姐,我请你一包烟,你别介意啊。”
“不用,你进门前先给我调一杯酒就行。”陈萱泉仰躺在皮椅上,朝天花板吐出烟圈。
“调?可我没调过酒。”
“那就试一次。我想喝你调的酒定神静心。”陈萱泉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面无表情地捏住自己的喉咙,瓮声瓮气地说,“我死前的最后十分钟……需要一点兴奋的镇静剂。”
“死前?”尚虔棠觉得自己不存在的心猛跳了一下,她认真探索了一下自己的思想,发现是执念在宣扬自己的主权。
“你知道吗?美好未来总是喜欢折磨空间主人,撕裂他们的伤疤,任凭血泪流至干枯,然后它便得手了。麻木的人是世上最趁手的工具。”
“啊,对。”尚虔棠挑眉,“我以为美好未来对空间主人的让利应该比普通幽灵多才对,果然宰客是商人快速致富的法宝。”
“你应该已经看了我的很多过去,那我来播放最后一个给你看吧。”陈萱泉说完从屏幕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座大厦天台的画面,数盏灯光照亮夜空中鬼魅般的白云,晨星孤单地闪烁,马上日出了,围成矩形的人们疲倦地举着各自的工作。
这是陈萱泉生命的最后十分钟。
“那是在计算我们到了哪里。下梯时我就看到脚底悬着断开的履带,应该是准备转到尽头时梯子卷起来碾碎履带上的任何东西。由于我们快了几步下扶梯,扶梯提前停下来了。那么,它的用处只有这个了。”
尚虔棠如释重负地松开双手平摊在台上,弯腰把脸埋进袖子里擦干净,靠结算台的冰凉消除红肿,慢慢地感叹道:“死得久了,有时候也觉得活人的状态真麻烦啊,还是当空间主人舒服。”
“不,你被误导了。掌控者不会生产新能量,只会掠夺现有资源并寄生,为了膨胀,它学会编造谎言面纱吸引幽灵,并创造贫瘠低劣的平台加以限制,引导你的欲 望和需求,从而更好地掌控你心甘情愿地追逐它编造的未来,你献出你的执念和灵魂,它交换给你的是它收尽利益后遗弃的废料,一段顷刻碎成渣的腐骨。”戈安洛斯绕至台后,一掌拍碎了结算台的电子屏,警报声和观众哄笑声伴随着裂开的电板摔到地上,大量的记忆粒子倾泻而出,戈安洛斯把粒子全数吸收,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掌控者早事先设计好了这些机关,等你触发,暗示你顺从它,沉沦于它施予的恩惠。”
仍在恍惚的尚虔棠颤抖着半张开嘴,像条干渴的鱼一字一顿地噗着:“我一直被美好未来戏弄着,无论我心甘情愿还是避之不及。闹剧应该结束了吧。”
戈安洛斯把电子屏扫在地上,直视前方说了句:“尚虔棠。”
罕见地被叫了全名,尚虔棠还有些始料不及,快速流动的思考洋流中,她理解戈安洛斯的意思,强行扭动腿,使自己的身体往左倒去,以期望躲开身后的急速尖啸,那不亚于末日般的陨石破空之声,带起的狂风又试图把她往自己怀中拉扯,坚定地想给予它终结。
狂风肆虐后,五人高的圆锯静静地镶嵌在墙中,仿佛天生和墙为一个整体,除了被整齐地切割为两半的地面与电子残骸证明这场肆虐。
尚虔棠抬头屏息,难以置信地凝望着腕口粗圆锯刀刃,清晰映照她的面容。
她没来得及惊慌便结束了。
天花板的广播不慌不忙地揭晓已经落下的审判:“时间到。”
提前预判到的戈安洛斯走到圆锯旁,观察它的构成。如此精巧的造物,要是能解明它的构成,用在自己身上就好了。不过,观察的结果显然不如此理想。
“接下来要怎么办?”尚虔棠拍拍身上的灰,深吸一口气提起自己发软的身体。没时间震惊或软弱了,还得找到我的朋友。
“我有办法。”破塑料袋摩擦的声音组成窃笑从角落传来,“给我一点贿赂我就放你们走。”
戈安洛斯和尚虔棠循声走过去,发现一道三米宽的隐形门,门锁沾了一张流着黏稠口水的嘴,它咧嘴大笑,口水喷到地上组成扇形。
“你是——”尚虔棠刚出声就被嘴打断。
“听我说!”嘴吐出半米长的猩红舌头,舔回自己的口水,“你们要见的可是大人物,要见她一面,程序可繁琐啦!得写张申请表,层层申请上去……”
“我是空间主人的朋友。”尚虔棠脚尖随着字点地,极力强调道。
“听我说听我说!你们就是走朋友这个后门进来的,不巧,我这里的路不太畅通。但我善良讲义气,要求不高,只需要你们答应把空间主人的位置就行……哈哈哈,我可没疯,到时候我给你们升官加爵,否则,你们被困死在这儿好了!”
尚虔棠无奈地叹气,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被一只异想天开的癞蛤蟆拦住去路,世上没有比这更难缠的事了。此时,她发现嵌在墙上的圆轮竟有倒退的迹象,似乎少了一个齿尖——旋即她找到了原因,墙隆起了一些弧度,并且释放出一股微弱的腐肉味。她刚抬起头想问门上的嘴,就看见一道灰色残影踹中它。
“我赶时间。”戈安洛斯说完加重力道,能听见肉被撕裂,骨头被踩碎的噗噗声。
“没错,黑名单上的——我得——上报——你还可以狂妄一会儿,而你的下场和我一样,我确定!”嘴口齿不清地负隅顽抗了一会儿,在被鞋踩碎前发出诅咒,像被踩爆的气球,肉酱四溅,其中一道鲜红甩进了尚虔棠的双眼。
“呜哇,恶心死了!你讲点道理吧,戈安洛斯!”尚虔棠拼命把碎块从眼睛里挤出来。
戈安洛斯的鞋底出现一团浓厚的紫雾,他加重力气,门颤抖着,伴随着油脂、骨头和血液轰然倒地碎裂。
“这是被安在门里的人?”揉清眼睛的尚虔棠看着地上的骨头碎块,拼起来可能刚好是一副成年人的骨架,但再拼凑也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刹那间,她的脑海闪过她自己以及陈萱泉残缺的尸体,令她不寒而栗。是的,她没忘记过自己的影子是怎么死在戈安洛斯手里,而现在更描重了一道。
“安息吧。”戈安洛斯站在门内说了一句,向前走去。
“等等我!”尚虔棠小跑追上戈安洛斯,“把人家粉身碎骨了还怎么安息啊,暴力分子?”
“希望你是真的对这种行为感到不齿,而不是想报复我。”戈安洛斯头也不回地说,“否则你没有资格指责我。”
尚虔棠啧了一声,别过头去,嘟囔着:“……好歹我给他们留了全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