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误入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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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吉主掌过的朝会祭祀仪典已经不计其数。早已没有了初次赞导主持时的手足无措。
奉礼郎,此乃微官,丁点儿大的官,就如母亲常赵氏认为的那样。
午夜梦回,偶尔还会因为王孙之心不灭而长吁短叹。但只是偶尔。他心底阴冷逼仄的洞穴,已经悄悄被名唤小月的姑娘修补起来。
这是个聪慧善良的姑娘。照顾常吉起居,更照顾常奉礼发作日渐频繁的痛疾。
整夜,背痛有如邪灵附体般,将常吉折磨得生不如死。寅时方才停歇。
常吉将双肩上所缚药包卸除,搁到一旁。见小月已然趴在案头,并发出微弱鼾声,他便轻轻拨动她的发髻。“姑娘,回房去睡吧!”
“嗯?阿郎这就要出门了吗?”小月不睁眼,支吾道。
“是啊,时辰差不多了,该上值啦。”
“阿郎可要多穿衣,好容易才舒服些。奴婢去把披风拿来!”说罢,她便起身,摇摇晃晃往外走。
“辛苦小月了!”
“阿郎哪里话?阿郎从不把小月当仆役使唤,已是小月天大福分。”
“呵呵……可还想再去一趟清阅阁?待我忙完仪典,领小月公子去一睹紫衣风采,如何?”
“奴婢倒是更好奇沁莲呢,不知回来了没有?”
“是啊,等着我家小月前去一探究竟。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不论紫衣或是沁莲,她二人都当得起。”
“好,过两天再去!”
“嗯,一会儿好生歇息。还有,想必那两件杏黄和水绿也快成了,小月回归真身指日可待!”
“多谢阿郎厚爱!”小月双目噙泪。
2
天色微明,常吉已然率领赞者入场就位。而后各色人等相继到场。
待天光大亮,红日普照,圣上则乘舆而出,并由太常卿陆元植引至中门外。
随后,太常卿之“请再拜”与奉礼郎之“众官再拜”交替上演。如此往复,无休无止。直至常吉深感精疲力竭,仪典方才结束。
众人离去,常吉与另一位奉礼郎一同收拾场地。
祭器分散各处,铜铁质地,有些还颇为沉重。
逐一搬回殿内后,常吉连抬手的力气都无。腿软心慌,险些坐地。
他强撑着挪移到廊檐下休息。那里静僻无人,其尽头与一条窄巷相接。
待体力恢复大半,常吉便顺廊檐踱步,往一扇可通官舍的小门处走去。
如若那几乎夜夜折磨常吉的“邪灵”能有一刻大发善心就好了。
它或许能警告常吉切莫因为好奇那墙根树后发出的响声而偏离方向,切莫去探头一望。
如此一来,年轻的常奉礼就能履行他对小月姑娘之承诺。
而清阅阁不日也会迎来最欢快虔诚的访客,成衣铺子精工出产的杏黄和水绿将为那欢快和虔诚再添一笔美妙。
可是常吉踱向了那“禁地”。虽然他什么也没看清,什么也没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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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廊檐没有名字。但与之首尾相接的小巷却有。民间称,燕尾巷。
其得名之寓意,说法不一。有说,这燕,乃上古玄鸟,今世降福。传说简狄吞服玄鸟卵而生下商汤,今人谁家迎娶新妇若能由此而过,定然多子多福。
另有一说,这燕尾,实则“延维”之谬传。此巷虽窄小,年岁却长。约有两三百岁。多年口耳相传,谬误难免。
禄阳城里,多数百姓还是更相信后者。相信皇家祭祀场地之所以选在此处,与延维这种人首蛇身、足以辅助君主称霸天下的神明定有联系。
怀抱敬畏之心,这“延维”巷,平素便鲜有人至。
常吉略知其典故。若非不得已,绝不踏足。
然而今日,他却鬼使神差一般靠了过去。
小巷蜿蜒细长,南起和北至对于常吉来说并不重要。关键在于仪典完结,众人离场,竟还能察觉到好似人的动静。
他向那声音源头又靠近了些。
窸窸窣窣,像是松树皮被刮动的摩擦声。又似乎夹杂些许低语。
这参天古木倚墙而立,立于廊檐与延维巷的交接处。树干粗壮,枝叶繁茂,形同一把巨伞,将墙根庇护起来。直至常吉的双脚逼近,将那秘而不露打破。
而常吉在瞧见紫色官服的一瞬间,便主动退离。
那是个高大男人的背影。他未戴官帽,但是正三品官员之身份显而易见。他手肘撑于墙面,他在与谁说着常吉听不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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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植,贫僧没看错,就是今日仪典上呼‘众官再拜’的那个奉礼郎。”
“他在树后呆了多久?”
“不知。”年轻男子轻声应答。他裹着僧衣的那只手探向太常卿陆元植后脑勺,抚摸有些松动的发髻道,“呵,与陆乐卿厮混一处,哪里还有机会睁开眼呢?”
“慧濯,本官可不是在开玩笑!”陆元植面色凝重,一把抚住年轻僧人的手腕。随即又松了下来。
“陆乐卿担心他会坏事?”
“嗯!今日无论他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倘若泄露出去,对你我而言,都将是灭顶之灾!”陆元植挠头道,“你有所不知。我前几日派人打探了,礼部那边正蓄着力准备找机会向我太常寺发难呢。这个当口上,可不能给礼部落下口实!”
“给些好处也封不了那奉礼郎的口吗?”僧人道。
“这个常吉,平素寡言少语,鲜与人来往。若不是念他有些诗名,这太常寺里谁愿意多看他一眼?如此一个离群索居的愚蠢货色,世间少有。”
“哟,贫僧从未见陆公如此贬损同僚呢!”慧濯半分讥诮道。不过他心知肚明,向来颇为宽厚的陆元植有此过激之言,乃是过分忧心于仕途乃至身家性命所致。毕竟,他这太常卿先前所为的确堪为杀头之罪。
“呵呵,贬损……我的小和尚,你应当知我为何这般吧?”陆元植额上汗水涔涔。
“当然。”慧濯眸中一瞬间竟涌出怜惜之色,“元植,我看他年纪不大,竟然不想着为仕途打点?冥顽不灵?”
“嗯,他和我的慧濯可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慧濯巧笑怡然。
陆元植被面前这“妖僧”的俊俏眉目撩拨得情难自抑,便抚弄他圆滚滚烫着戒疤的光头道:“哪像你啊,同样富于春秋,偏就懂得发巧力。才二十来岁,便已是堂堂玉峰寺的住持了。”
“呵呵,是。可那还不是仰仗太常卿陆公的威名和手段嘛!慧濯三生有幸,感恩不尽。”
“你我之间,就不必如此了。眼下最要紧的,便是解决常吉这个后患。”
“后患。元植所说解决,是……”慧濯将手掌一侧轻轻搁置在陆元植脖颈处。
“嗯,正是此意。”
“元植,”慧濯眉宇间掠过一丝迟疑,“须得下狠手?此人确不可留?”
“是,不可留活口。”陆元植一旦思及那名下属或有可能危及他与慧濯所谋之事,他身上官宦世家的气度和家学品质便荡然无存。
“好吧!贫僧自然容不得元植有任何闪失。”慧濯面色也随之狠绝起来。“元植所做,皆是为了贫僧。”
“只是此事不易啊!据我所知,此人向来深居简出。恐怕机会难觅。”
“呵呵呵呵……”僧人仰天,将他的皓齿明眸和净白面孔展露在阳光下,张扬恣意。
“慧濯何出此笑?”陆元植不解。
“元植想啊,陆乐卿你那正三品的府邸尚且做不到无懈可击,他区区一个从九品芝麻绿豆官的官舍,难道还能固若金汤?”慧濯用膝盖蹭住陆元植那最为薄弱且虚空的部分,眼中荡漾着一股娇媚的煞气。
“是啊,小和尚所言极是……事不宜迟。”
“嗯,夜长梦多!”慧濯双眸泛着阴鸷之色以及令人迷惑的悲悯。他颤声幽幽道:“元植且安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