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禽言兽语
书名:大象不哭 作者:小蒋 本章字数:5367字 发布时间:2024-10-09

两条巨大的蛇如盘根错节的古树般依据着层层屏障紧紧抱住这焦黄的土地,久无雨水润泽的黄土令它们细密紧实的鳞片如覆泥沙,残余的水分凝聚于仅剩的些许粘稠湿土中,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辉。


黑中带红的大水蚺与黄白相间的巨蟒同为动作优雅而又气质野蛮的食肉动物,以肌肉饱满的躯干而非恶毒的噬咬解决猎物;在它们逐渐增加力道、聆听着猎物的骨头被一根根粉碎——虽然蛇是听不见这大千世界的变化的;压迫猎物心脏直至其心跳渐趋于停止,观赏猎物弥留之际的恐惧——虽然蛇也不能欣赏到世上的万般绚丽色彩,众所周知,冷血杀手们只能看到由热成像图形成的枯燥画面。


由于它们生理上的缺陷,如果永世沉沦在冷冰冰的猎食生活中,倒还能凑合;而当花宾开始照顾它们,却又突然消失后,它们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没有声音,没有色彩,纵然是同伴之间,相互交流也成了一种奢望。吃饱喝足时,高等哺乳动物们可以相互舔舐皮毛以表愉悦,蛇却只能将颔贴近地面,用最原始的方法——感受地面的振动从而知晓对方的存在。鲜红的蛇信子一吞一吐之间便可知悉空气中所弥漫的一切事物,大有一叶知秋之意,却无法捕捉这世上最单纯的美好。


蚺与蟒双双盘踞在焦土之上,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许多密密麻麻、花花绿绿的蛇、蛙、蜥蜴匍匐在周围。它们都是没娘的孩子,不仅原先的饲养员虐待它们,连蒋花宾也看不起它们这些低等生物。如果不是因为林氏的渊源,就算是两条巨蛇也不可能得到花宾的青眼。


蒋花宾被两条巨蛇视作生命中唯一的一束光。作为动物园中最为迟钝的动物,它们无法建立自己的人脉关系,它们的世界里只有花宾。当它们尚且瘦小羸弱时,花宾将猪肉切成手指头粗的肉条以便于它们吞食,而在花宾看不见的时候,时常有同在一个屋檐下的游手好闲之辈跑来欺侮它们,比如那些野猪和野狗,将食物强取豪夺后扬长而去。久而久之,花宾注意到它们的身躯日间消瘦,不得其解,只能从自己本就不富裕的收入中再挤出一些钱来增添它们的伙食。蚺、蟒游动着扑进花宾怀里寻求慰藉——它们听不见,视力也差,几乎是凭借着本能一头扎进主人的身体里,却因无法发声而难以申冤。


夜深人静、明月悄然升起时,为了替它们抵御寒夜,花宾将已经比一个成年人更重的巨蛇连抱带推送到自己的床榻上,抱着这些冷血动物入眠,以自己的受凉发烧换来它们的茁壮成长。


花宾从来不肯放轻自己心底对林氏的愧疚。他更不愿去思索林氏的英年早逝与自己有无关联,每当有相关的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他便痛苦不堪。说是掩人耳目也好,自欺欺人也罢,蒋花宾是要把这两条蛇当掌上明珠供奉,以此来消弭内心对林氏无以为报的心情。大概是林氏临终前像着了魔似的喜爱这些身体清凉的爬行动物,让花宾觉得,对它们不好了,仿佛就是在背叛林氏。


从监牢中回到动物园的小蛇一头扎进了蛇池中——因为天气原因,巨蟒和巨蚺都不愿待在水里了,而没有了水的浮力分担体重,这两条巨蛇都因为体重的原因而压迫着心脏,显得疲惫不堪。小蛇卑微地游到巨蛇的吻边,竖起颈项,抬起头,大口呼着气。


园中的员工曾有些闲言碎语,认为蒋花宾是个妖人术士,能与动物交流,否则必不可能把这一群野兽管教地服服帖帖。花宾听见这种说法,往往一笑而过——他也不曾否认。但即便是花宾,也很少与蛇类交流,并不是不想,而是太过困难。


尽管得到花宾的传授,菘蓝仍没有学到他主人的三分真谛,面对嘈杂一片的狮吼虎啸狼嚎犬吠,他完全分辨不出这些牲口在讲些什么。焦头烂额之际,他从花宾的寝室中枕头底下翻出了花宾的日记本,坐下翻阅。花宾用工整的中国汉字详细记录了他每日的作为和在动物学方面的心得。


“蛇类没有听觉,连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把知识传授给它们。我尝试把手指轻轻放在它们的颔下或尾巴处,通过振动和这些古老的爬行动物交流,但收效甚微。蛇并不能发声,他们用猛烈的喘息声和膨胀的身体来表达情绪,这实在太难理解了。”通过花宾所写的这段文字,菘蓝也能想象到他那鞠躬尽瘁的主人在和蛇的相处过程中该有多抓狂。


花宾不喜欢蛇。这或许是因为他对爬行动物的固有偏见,也许是因为狭隘的蒋花宾只爱毛茸茸的哺乳动物。而按照花宾在日记中的想法,他并不认为自己冤枉了蛇:“爬行动物也许是纯真的,不晓得欺骗与欺瞒。但是它们的野蛮也是毫不掩饰的。我没办法把爱倾注到这些冷冰冰的动物身上,我无法想象一群不懂得爱的动物,怎么会值得我去爱?”


两条巨蛇会无条件为花宾而奉献,可它们的同伴们,那些密密麻麻的蛇,这些毒物们迟钝的感官似乎并没有因为花宾的离去而感到悲伤。


爬行动物是不晓得民主的。小一些的那条蛇——黄白相间的网纹蟒,它的身躯细长,尾尖灵巧,蛇头也玲珑,没有它姐姐暴躁,它低下头去衔来一只鸡,抛进骚动的蛇群中。它发出猛烈的喘息、呼吸声,以一条大蛇的标准来看,它的声音是相当柔和、文雅的,也许因为它在花宾的怀里出生,沾染了一些它主人的娘娘腔。它希望用食物来收买这些冷血动物,好让自己成为营救主人的头功。它温和地用蛇类的交流方式对蛇群诉说:“行行好吧,就当是做买卖。主人不回来,大家都不会幸福的。”


一旁的蜥蜴们扑上去将鸡撕碎下肚。随后,这些五爪金龙便妞妞妮妮退了下去,显然它们吃了鸡也不打算认账。更不用提那些花花绿绿、密密麻麻的毒蛇,连鸡都不曾吃到。在这样的天气,爬行类是不愿意动的。


大一些的那条蛇勃然大怒。它是一条成熟的雌性绿水蚺,脾气暴烈,做事果敢,远不及它的妹妹来的和顺。它钵头大的脑袋飞扑下去,衔起一条蛇来——一条肆意挣扎扭动着的棕伊澳蛇,它强壮的嘴巴和喉头肌肉当即将这可怜的同胞向咽喉挤压,又推行下肚。“我的肚子里还有相当大的空间,我不想同你们废话,我不管你们愿意不愿意,我也不管你们是不是畏惧外头凛冽的寒风,要么就跟我去救主人回来,要么就现在烂在我肚子里,就这话,你们自己选吧。”它猛烈的呼吸声就像拉风箱。民间将眼镜王蛇称作“过山风”,就是因为这种毒蛇有猛烈的呼吸声,而绿水蚺作为世界上个头最大的蛇,呼吸声和喘息声自然更为震撼。


狗群驱赶着牛羊——牛羊行走得并不积极,它们简单的大脑还没有意识到失去花宾的照顾将意味着什么,只是服从狗的命令。狗娃将最健壮的公水牛从羊群中分割出来,命令它们用头顶巨大的犄角朝门锁冲锋;野猪们大嘴开合,摩擦着上下獠牙,满嘴溢出白沫,作为花宾最亲最嫡系的动物,它们想要花宾回来的心情和小公象英琪一样强烈,各自噘着獠牙等候在一旁,只等水牛们撞破大门,它们就要一路猪突猛进冲向法院。


菘蓝拾起花宾遗留下的红围巾,凭着这点残存的威严,他拦住了动物们。“我想我们还是能做点什么的,但不必用这么粗暴的方式,”菘蓝用手语讲道。他从破旧的裤袋中掏出一叠皱皱巴巴的钞票——是花宾留给他买新衣服的,“只要花先生能回来,万事都迎刃而解了。当官的最怕这个。再多的武器也怕这个。各位请先试试我的方法,如果不管用,我们再动用武力不迟。”


动物们听不懂菘蓝在说些什么,即便听得懂,恐怕也不甘心听他调遣。狗娃沉闷地低吼,威胁菘蓝让开道儿,又在几只水牛的尾巴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牛群又开始用前蹄刨土,朝大门冲锋——但菘蓝坚持不让步,水牛们被迫止住脚步。它们总不能用犄角去顶撞菘蓝,也许牛的大脑不算发达,但它们又不是瞎子,也看得见菘蓝与花宾朝夕相处,感情深厚。身后的牧犬撕咬牛尾巴的力道逐渐增加,狗娃的耐性愈发减少,它恨不能立即扑到花宾怀里去撒欢,多孤独一秒对它来说就多一分苦痛。


狗娃龇着牙,率领一干野犬凶神恶煞逼近菘蓝。菘蓝慢慢从怀中掏出花宾遗失的红围巾,抡甩起来,绵软的围巾打到敏感的狗鼻子上——从前每一条狗都在花宾怀里经受过这种爱抚,这种熟悉的感觉犹如春风拂面。狗娃停止了低吼,眼神不再穷凶极恶,弓着脊梁蹲坐下去,似乎有退却的意思。


菘蓝将围巾系到颈上,抓住水牛的犄角把它们牵回兽群中,公牛温顺得跟着菘蓝的脚步,没有丝毫反抗。


狗娃再想驱赶牛群冲锋,水牛却无论如何不肯从命了。狗群无可奈何地呜咽起来。


猪伢儿鄙夷地闷嚎一声,它带着猪群径直离开,不掺和菘蓝的行动。


动物们对钱都没有概念,更不懂得人情世故,但还是抱着一试的态度给予了菘蓝一些支持。菘蓝取出了花宾留给他的十五元钱,外加花宾枕头底下的两块墨西哥鹰洋;河马潜到水下用嘴巴拾起了游客遗失在池中的硬币,一共有三十三枚;猴子们在在园内开始了大规模的盗窃行动,它们偷走了路德维希的皮夹,里面有六十元钱和路德维希要送给舞女的订婚戒指,可能值一百元;一些蛇爬到了万牲园内唯一的一口许愿井中,用鳞片夹带了一身硬币上来……经过一天的努力,动物们合力凑到了二百多元钱。


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呵。


菘蓝满怀信心地把这笔钱送到了法院门口——因为硬币数量众多,他是拖着一个小麻袋去的,活像个要饭的——他把这笔钱交给了守门的侍卫,都是被洋人招募来的一些不爱干活的二流子。他们满面笑容收下了这笔钱,“我一定会救你朋友的,你放心好了。”待菘蓝走远,他们便分了这笔钱,去最近的一处酒吧花在了妓女身上——还不够他们一夜的花销。夜店的女郎讥讽他们:“看大门的就是看大门的。讨饭讨来的这点硬币,还要花在我们这种地方。苦怜死了。”只有那两枚墨西哥鹰洋,被这些人留了下来,说要等以后娶老婆时用。


菘蓝卖掉花宾的西装和文明棍,又拿了十元钱来贿赂守卫,才在班房中见了花宾一面。花宾连连苦笑:“那点钱顶什么用哟。可算是打了水漂了。”


蛇和鳄鱼对这一行动并未出力。爬行类没有哺乳动物那样缜密的心思,它们的社会结构较为简单、原始,更崇尚暴力的作用——这也正是花宾认为他们愚昧、不可教化的缘故之一。庞大的森蚺攀附在园中的石柱子上,密密麻麻的毒蛇聚集在四周聆听它的教诲——此刻的蛇群早就没了刚才的气势,也许是这条巨蚺吞下了好几条不听招呼的蛇,摆平了刺头,收拾了军心。


作为无毒蛇,蟒蚺不必为制造毒液费心,它们只需要用强大的肌肉挤压就能完成猎杀。巨蟒很快就毁坏了下水道的入口,它一头扎了进去,把上下钻了个通透。接着在森蚺的率领和威逼下,群蛇纷纷消失在入口处。已逐渐成熟的小鳄鱼们也加入了这一行列,它们已经长得很大了,有些雄鳄已将近三公尺长,狭窄的入口险些卡住它们。


爬行类不是唯一离开的动物。狗娃在接下来的几天中都不见了踪影。从前因为缺乏肉食,狗娃常带着同伴们沿途奔袭到墓地和乱坟岗上去嚼咬尸体,补充营养,有时遇见一两个体面的下葬者,穿得珠光宝气。那些金光闪闪的金属物不顶饱不解馋,往往被它们从尸身上剥离。现在好像这种东西能救主人于囹圄。


本来一昼夜就能往返,但它们足足跑了三昼夜——一路上人喊马嘶,灯火通明,不仅白天人潮汹涌,连夜晚也要小心翼翼前进不被发现。许多农夫、渔民手持锄头、钉耙、镰刀、铁锹,千百个尖头闪闪发光,与财主的狗腿子们明火执仗公然对峙,许多汉子骑着高头大马引领冲锋。


一片硝烟薄雾中,狗娃好像看见了主人——它驻足停滞,歪着脑袋想观察清楚。对面也是个形销骨立、柔弱不堪的男青年,似乎比主人本尊还要病弱,而冥冥之中似有天意一样,这男孩也佩戴着一节红围巾,只是系法与花宾有些许不同。几个兵痞一左一右架着他两肩,似乎要强行掳走。大约是爱屋及乌的心思,狗娃率领几只野狗借着烟雾掩护,不声不响跟在后头,大概是当兵的也突然觉得脑后一凉,回头一望是三匹大狼狗凶神恶煞蹲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惊出半身冷汗,匆忙抽出刀来应对,男孩得以脱手。狗娃并不想真与这些当兵的发生武力冲突——看见他们拔出刀来,几条狗就无心恋战了,狗娃子目送男青年连滚带爬逃远,便带着伙伴们从容不迫地离开了。


一路上尸横遍野,狼狗们不用费多大力气就能吃得很饱。可这些食肉动物没有手,携带能力有限,它们又不会分辨金银铜铁的价值,只能凭着大小和重量来评判珍贵与否。它们齐心协力撕开了一架外面钉了两排铁钉的金丝楠木棺材,它们倒也没有多少盗墓的智慧——不过是一头接着一头朝棺材口儿猛撞,撞到晕厥,再由第二只顶上,苏醒后再行接替,如此循环。从前它们盗食尸体完全没有这样的顾虑——遍地都是无钱买棺材的穷人曝尸野地,何苦与富人的铁棺材较劲。可穷人身上没有金银,有金银饰物的尸首都躲在坚固的棺材板底下。待三小只都晕过了一次,棺材板也就被他们掀开了。


一位不知死了多久的士大夫的尸体赫然显露在眼前。即便已经陈腐,一股雍容华贵之气依然扑面袭来。他身上的衣物已不能取出,然而佩戴的饰物和周遭的陪葬品依旧晶莹剔透,犹如满天星般点点闪烁。狼狗们如数家珍般一件一件衔下来,又耸动鼻翼开始搜身,是一点财物也不肯落下——从死者的口中衔出一枚泛着青绿色光芒的宝珠,从死者已腐朽的衣物内把镀金的纽扣和胸针也翻检出来,更有一枚精致古典的怀表,仍未停摆。死者生前镶嵌在鞋上的贝壳和覆盖的云锦绸缎,因无法取下,索性被它一口连鞋带脚咬了下来。


狗娃衔着一截子血淋淋的人脚丫,其他的狼狗们各含着一嘴的金属饰物,一路上叮叮哐哐,遗失了好些细小的扳指、碎银、项链。三小只兴奋地在菘蓝面前跳跃转圈,两眼满含着期待等待着表扬,一枚青蛙那样大的扳指能换来许多钞票,那以重量计,这些财物足可以风风光光迎接花宾回园。


与此同时,花宾正因为烦躁而躺在监牢里辗转反侧。他开始一点点顺着时间倒溯回去,思考是谁出卖了他。从前他在牧师眼中特立独行的好形象轰然倒塌,等于说是将来神职人员这碗饭也吃不成了。“如果我因为这次而被杀头,那可真是遗恨千古了,”他惨笑着揶揄自己。不过老天还是舍不得他死,还指望他去完成他的历史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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