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有角者无上齿”。意为头顶犄角的动物上颚往往没有牙齿,如牛、羊、鹿;而牙齿齐全的则不长角,如驴、骡、马。中国人早在黄帝时期就明白了这一规律。
牙和角都是动物的武器,不同之处在于内外之分工——素食动物们头戴威武犄角,并不能有效地抵御食肉动物的侵袭。实际上,这些看似威风凛凛的武器在与豺狼虎豹搏斗时不仅不能发挥功效,还会拖累它们的主人逃跑的步伐,一对沉重的角架挂在脑袋上,远比不上不长角的雌兽步履轻盈。犄角更多是作为同类之间争斗的工具,无论是公羚羊还是雄鹿,各自依照世代传统,摆开阵势用犄角相互顶撞,以此来决定谁能主宰那庞大的后宫。这种近乎仪式化的格斗如果频繁地出现伤亡,对于种群是不利的,因此犄角必然不能向着致命武器那方面发展,只需要让强壮的雄兽把羸弱的雄兽胖揍一顿,让它不敢觊觎雌兽就可以了,不必要它的命——一旦食肉动物来袭,还需要这些失败的单身汉去做耗材与炮灰呢。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不长犄角的雌鹿为了保护幼崽能用它的蹄子进行凌厉的踢踹赶走狼和野狗,而雌鹿们也会受到鹿群首领大公鹿的严密保护——只是那些可怜的单身汉在面对狼群时就显得苍白无力了,头顶的角架成为逃跑时的累赘。
虽然不长角,但无论公马还是雌马,都有一对结实的后腿和一口漂亮的门牙,都能用有力的尥蹶子和凶猛的撕咬对抗食肉动物。与雌雄体态迥异的鹿不同,雄鹿的块头远大于雌鹿,而公马和母马在个头上的差别微乎其微,公马的体态精瘦,雌马更丰腴,甚至于公马还要轻一些。这种近乎平等的两性关系让母马不必像母鹿那样依附于雄性,母马自己也有足够的力量保护幼崽。尽管马群中仍摆脱不了恶性竞争的陋习——由一匹最强健的公马霸占了全部雌性的所有权,剩下的公马则没有传宗接代、繁衍子嗣的机会,只能漂泊流浪——但至少这些小公马可以组成属于它们的单身汉俱乐部,一群精力充沛的公马会让狼望而生畏,即便没有异性的缠绵,也能安度余生,相比于公鹿和公牛,要幸福许多了。
鹿的社会结构也许更符合雄性动物的期望,体态娇小的雌鹿没有拒绝鹿王的权利,在雄鹿看来雌鹿是不需要强健有力的,它们只需要依偎在雄鹿身边撒娇就可以了。雄性骨子里就有这种竞争欲和好胜心,想要把其他雄性踩在脚下,想要把天下所有的雌性都纳入怀中;但一群鹿只有一只鹿王,只有一只雄鹿能享受到这种天堂日子,绝大多数公鹿实际上都成为了这种畸形、病态的丛林法则的牺牲品,成为食肉动物来袭时族群的炮灰和耗材。相比之下,马儿的两性关系趋于平等,母马有资本拒绝公马的求爱,如果种马举止粗鲁,母马会毫不客气地扬起后蹄一通踢踹;单身公马也不必充当族群的炮灰,可以结伴而行,另觅出路。这自然会让马群的种马感到苦恼,但对大多数马儿来说,是幸福、自由的。
当素食动物们与老虎、棕熊陷入苦战时,这种差异就更加显著了。马可以与食肉动物殊死搏斗,羊却只会冷眼旁观,避之不及。
花宾急匆匆回到园中,英琪在他不断的催促下快马加鞭,水牛群和骆驼群簇拥着,犀牛、河马渐渐被落到了后面;花宾晓得没有大象在场,虎入羊群的场面该有多难看。但当他回到园中,看到的却不是一片凄怆悲凉,而是喜气洋洋的一幕——山羊和盘羊把马儿们簇拥在中间,舔舐着它们身上的伤口;白马王子意犹未尽地咬着那张已经看不清生前面貌的虎皮,把它甩到空中,待它落下再用前蹄狠狠踩住,扯得粉碎;白额虎现在只剩下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正被猪群你一口我一口地分食着。那头落败的棕熊,不敢惊扰到马群,瑟缩躲在花宾栽种的花圃里,耷拉着耳朵,形容枯槁。
狗娃兴奋地扑上来,朝着象背上的主人发出欣喜若狂的吠叫。群犬紧随而至,叫声嘈杂絮乱,但花宾能听出其中的喜悦。
花宾顺着粗壮的象鼻子滑下,在狱中经受了非人虐待和折磨的他现在更加面白无血色,走路摇摆,两腿打飘,要抓住手边红毛公驼的耳朵才勉强能迈开脚步。
经受了刚刚那场殊死搏斗,动物们战意正酣,这一兴奋几乎盖过了与主人重逢的喜悦。白马咴咴嘶鸣着引领它的同伴寻觅着残敌的踪迹——那只臃肿的棕熊还潜藏在阴影中不敢动弹,但空气中传来的许多食肉动物的气味交相混杂,让这头公马的攻击欲望愈来愈甚。
那些被花宾从集市上用低贱的价钱收购来的资质平庸的食肉动物们,因为平平无奇的相貌、形销骨立的仪态而不被路德维希所重视,花宾入狱后,它们便像从前的黑熊一样被羁押到了地下室中自生自灭。它们可能从来没有胆量去盗窃家畜,更不要说吃人;用公平的眼光去评判,它们就是大自然优胜劣汰铁律中需要被淘汰的那一部分,死无足惜。可它们没有死在大自然恶劣的环境里,也没有死在驯兽师的虐待下,亦逃过了同伴粗暴残忍的排挤,遇见了花宾这个救星,本该平安下午,却撞见了这一群杀气腾腾的马——从古至今,怎会有蹄子主动去招惹爪子的道理呢!这些食肉动物惊愕之余只能四散躲藏,被咚咚作响的马蹄赶得狼狈不堪。
看看这些食肉动物都是怎样的一群角色吧——它们中最魁梧的一只,也不过是那头被花宾从乡下带来的老虎,虽然在花宾的照顾下恢复了一些元气,但仍然是一副病殃殃的模样,花宾取下了它脖颈上的铁项圈,缓解了它咽喉的不适,却没有足够的财力能给它提供足够的肉;颈项光秃秃的公狮,低垂着头,拖着一条毫无生气的大尾巴,目光躲闪,神情恍惚,瘦削的身材把肋骨和肩胛映衬地格外显眼,远远望去其高耸的肩胛骨就像一座座凸起的小山峰在漂移;伤痕累累还未痊愈的亚洲黑熊,胸口那弯月牙的颜色仍旧黯淡,一对招风耳还耷拉在圆滚滚的大脑袋上……
身形矫健的白额虎尚且敌不过这些觉醒的牛马猪羊,何况是它们都枯槁憔悴,爪牙无力,又因为长时间的受虐待而缺乏拼搏的勇气,在花宾照顾下虽然舒适可难饱口福,只有干鱼可以果腹,自然也就没有力气打架了。
白马咬住老虎的颈皮,把这只斑斓猛兽的半个身躯提起来,平整的马牙大概把虎皮下的肌肉咬得淤血化脓,老虎不断呻吟呜咽,但却无力反咬,连挣扎的动作都算不上剧烈——这只兽中王对于搏斗已经太生疏了,它的营养久难跟上,如今的它和放大的煨灶猫没有二样。
成群的山羊、盘羊、梅花鹿站在外面伸头观望,它们没有胆气来协助,但瞧着昔日仇敌被这样蹂躏,它们自然是畅快的。
羊群和鹿群发出兴奋、满足的哞叫声。
猎豹们瑟缩躲在阴影中,如果事态继续这样发展下去,不消说,下一个蹂躏的就是它们了。
这种氛围越强,马儿们就越兴奋,就好像它们真的在惩恶扬善、替天行道一样。
慌不择路的无鬃公狮从地下室里窜出,急于躲避身后逼近的马蹄,一头撞进了鹿群中。这只大猫瘦骨嶙峋,群鹿又不像往常一样如潮水退去,马儿们追撵上来,咬住狮子的尾巴或颈皮,重新把它拽回去蹂躏欺辱。
连花宾都没法命令这些牛和鹿闪开,野猪的长嘴獠牙费力地拱开一条通道,花宾才挤到前头去,目睹了这一阴阳颠倒的一幕。
白马把老虎重重摔到地上,老虎昏昏沉沉睁开眼,望见熟悉的背影,花宾站在出口那里覆着阳光就像被镀上一层生辉,无异于救星,接着就出现了一幕滑稽的场面——这只虽然瘦削可骨架依旧庞大的老虎三步两跃躲到了瘦小的花宾身后,呜咽哀告,白马扬蹄恣鬃冲过来,用那高傲的目光有些不尊重地看着花宾,似乎在谴责他包庇邪恶的行为。
花宾坚定地不肯后退,白马打着鼻息,作噬咬状;猪伢儿和狗娃儿立即迎上,警告着这匹杀红眼的马儿。
“冤有头债有主,伤人害畜、罪行累累的白额老虎,你们已经消灭了;这只老虎没有吃过人,也没有伤害过你们,它同你们一样都是苦出身,放过它吧,”花宾企图用和平的方式平息冲突,虽然马儿与他的渊源不深,但都是一个园子里的,花宾是不愿意同室操戈的。花宾的语调和善,并不像是一个主人在教训宠物,倒像是在乞求朋友。
白马没有避让的意思,不断扬起前蹄砸起尘埃。
花宾不愿和它纠缠下去,轻轻揪住老虎的一只耳朵,引领它离开。而牛和鹿却没有要让开的意思。有大胆的牛甚至伸出头来用犄角顶老虎的侧腹。花宾开始下令、跺脚、推搡,让这些牲口让开,但都收效甚微。这些动物的智力并不高,它们无法分清楚眼前这只老虎与那只作恶多端的白额虎之间有何差异,它们都是斑斓皮毛,都有尖牙利爪,都是一脸凶相,理当同罪。
花宾有些恼了,他重重地跺一下脚,猪伢儿心领神会,龇着獠牙摇头晃脑朝前走去,就像一个舞动两把尖刀的大汉。野猪锋利的獠牙寒光闪烁,所经之处,羊与鹿不得不让开一条小径。
眼见老虎得救,剩下的食肉动物纷纷感到逃生有望,狮子奋力从马蹄下钻出,一头扎到花宾身边;原本销声匿迹生怕被注意到的猎豹也刹那间变得争分夺秒,争先恐后冲过来,疲惫的身躯撞在一起,扭成一团,嘶哑低吼着相互倾轧,竭力要离花宾近一点。
花宾把黑熊的大脑袋抱紧托稳,又腾出一只手来依次抚摸猎豹的脑袋,抚慰了一番;花宾的反应迟钝,脑后的风声和徐徐逼近的马蹄声直到咫尺他才反应过来。那匹白马竟然有胆魄不屈从主人的淫威,它坚信它蹂躏这些食肉动物的行为是正义的,狗娃龇牙咧嘴地阻拦它,被它一口叼起来抛出去;张开的马嘴里露出齐整宽大的门牙,眼看就要咬住花宾裸露的白皙后颈,这匹公马虽然还未步入成年,但也已经足重四百多斤,对付人和狗都是绰绰有余的。
兽群中的驴子怪叫一声,猛地发起一个冲锋,与正欲行凶的白马撞个满怀。两只动物都直起身躯来搏斗,白马看上去似乎比驴子高大一些,啃咬时更占优势,转瞬之间它已经在驴的肩背上咬了好几口,扯下好几缕短硬的鬃毛来;驴子却不为所动,它一口咬住马的侧颈便不啃松动,竭力摇晃,那两排大板牙大概已深深扎进皮肉,咬出了淤血。白马受不了这股疼痛,它喜欢秋风扫落叶的胜利快感,但不喜欢战局僵持时的痛苦,驴子仍然紧咬住它不放,它哀鸣起来,向对方讨饶。驴子并不买账,两只细小的前蹄连续几拳,把白马砸得瘫倒在地,而脖颈依旧被驴子咬在口中。
驴子那对长耳朵由低伏着转为正常的直立,说明它已经从战斗状态中脱离出来了。它抬起头,牙齿却不曾放松,带动着白马的面颊也抬升起来——驴子往往花宾,似在征求他的意见。
花宾面无表情地摆摆手,示意点到即止。
驴子松开上下颚,放小白马去了。
四周的盘羊和梅花鹿面面相觑,面对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显得手足无措。
也许驴子比马儿更符合英雄的名称。至少从伤痕的数量上来说是如此。这头历经磨难的动物当初在周家地窝棚里同白额虎搏斗,又因伤了八旗兵的宝马而被周伦湘鞭打,刚刚又同棕熊搏斗挂彩流血,遍体鳞伤。
一声嘹亮的象鸣从不远处传来,英琪注意到了这里的骚动,那根如龙的长鼻左右抡甩,把紧密连结着的牛群轻易驱散开去,这头巨兽适时地来到了花宾身边,用它威严肃穆的目光扫视着牛群。所有的山羊、盘羊、梅花鹿重新变得俯首帖耳,俯下身去,恭恭敬敬地听从花宾的消遣,让开了一条道,让它们那些几个世代的仇敌从它们中间安然走过,那股虽无名目却与生俱来的仇恨被如龙的象鼻和锋利的野猪獠牙压了下去,却难以被熄灭。
猛禽们站在鹰杠上,眯着眼睛看着这番闹剧。它们刚刚从与鹿群的搏斗中劫后余生,在红王子的激励下,年轻的公鹿携带它们的伴侣,用前蹄同这些猛禽的利爪对抗,从前招展双翼时群鹿四散而逃老弱病残一览无余的场景再也找不到了,体弱多病的鹿无论公母都被自发地保护了起来,留下年轻力壮的鹿同它们纠缠,这些大鸟中有许多都被鹿蹄锋利的边缘打得翎羽飘零、两翼歪折,摇摇晃晃坠落到地面上来,成了走地鸡;双翼尚还完好的,也都学乖了,各自明哲保身,再不参与争斗。如果它们此时的胃是满的,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徜徉大千世界了,但路德维希从来都严格控制它们的饮食,不肯它们吃饱,饥饿仍催逼它们留在这是非之地,期待新主人花宾能接着给它们喂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