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花宾打败旗兵和洋枪队的消息在港口码头已然传遍。因为洋人已不再掌握着这里，租界的名号也就不再被人提起了。花宾自己也许不知道，他无意之间成了白莲军认为的可以争取的对象——他打败了八旗兵和洋人，收复了租界，光复了大汉江山。

外头的白莲军或许的确势如破竹，金迷纸醉的八旗兵完全不是他们的对手，但花宾对光复汉家河山没有丝毫兴趣。他在乡下已经领教过了乡里乡亲也可以被战争逼到灭绝人性的地步。

如花宾所言，周伦湘是个体面人，他当然做梦也想继承家业，但哥哥始终压着他一头。现在白莲军近在咫尺，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千军万马就会跨过青割河打到这港口码头来，这时候他哥哥所掌握的三十多人的家丁武装就显得弥足珍重了，周伦潇便可以名正言顺大权独揽。

周伦湘知道此时的港口还有另一股力量，远比自己哥哥掌握的三十多人强大得多——蒋花宾的动物们。但他已经了解了花宾的脾气秉性，此人绝不会主动干预战事，他对战争的厌恶超过世上的每一位男性，如果白莲军不来屠戮他的动物，恐怕他会安心做个卑躬屈膝的顺民。到时也许他会收留周家人，但绝不会帮周家同白莲军作对。后来周伦湘尝试过许多手段想给花宾送钱，只要他收了钱就好办了，可花宾始终坚守底线，不要分文。花宾也不愿意掺和到他们周家的家产纷争中。

“古来英雄难过美人关，我就不信他是个油盐不进的老古董——他可是男人精力最旺盛的时候，不说血气方刚吧，至少也得朝气蓬勃不是？”周伦湘思索着。

他收留了许多留着辫子的少年和身着黑色燕尾服的洋小伙儿。那些被鼓动起来的乡下人把百年来积攒的仇恨——不一定是对洋人，也可以是因为贫穷困苦而滋生的无处发泄的怒气，或是趁着这改朝换代的当口趁机行打家劫舍的勾当——白莲军的政策颇为有效，留着辫子的，金发碧眼的，无论谁都可以朝他们开枪。这些半月前还高高在上的人上人，如今就成了亡命的流民。

在菘蓝的陪伴和猪伢儿、狗娃儿的保护下，花宾来到了周家在港口的府邸，虽然为周伦潇所把持，但手足兄弟还是要有一两间屋子的。周伦湘已然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当悠扬的乐声响起，花宾的精神就被迷恋住了。他的记忆仿佛追溯到了数年前那个夜晚，他透过门缝欣赏在周家大院里弹奏小提琴的英俊少年，因为他刚刚喂完猪浑身的污秽，看门的小厮不让他进去；现在这一场乐会都是为他而设的专场，所有的纤细的手指此时都在为他拨弄琴弦，所有的曼妙的红唇都在为他吹响管筒，四周弥漫着轻飘飘的香水味道，像是混合着玫瑰、蓝莓和水蜜桃的香气，再也没有那些乡下的男孩用带着方言的口音喊着粗俗的话来破坏气氛，也没有汗臭味撕裂这美妙的纯净空气。当周伦湘亲自拉开帘幕，皮肤白得像牛奶，嫩得能掐出水来，面貌柔美和善的少年闭着眼陶醉在他构造的音乐世界里，花宾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菘蓝欣赏不来这枯燥无聊的场面，不住地打着哈欠；狼狗和野猪各自躺下，左顾右盼，也显得心不在焉。

上流人士的生活就像魔药，每个人都想涉足参与，最好永远不要被踢出来。花宾并不感兴趣那些灯红酒绿和奢侈的饮食，他生性高洁，只对这些高雅的事物心驰神往。周伦湘这时候对他递来一把钥匙，将上流社会的门向他敞开。

周伦湘没有擅自打断这美好的时光。他耐心地等待少年演奏完毕——实际上他也受不了这枯燥的音乐。当花宾意犹未尽地鼓掌，站起身想要上台去与少年握手，却有些不大好意思，踌躇不前。周伦湘使个眼色，台上的少年心领神会，撂下乐器，走着优雅的台步，来到花宾面前，保持着一个礼貌的距离，欠身鞠躬，不失风度地与花宾握手致谢：“感谢您能从头到尾欣赏完毕，这是莫大的尊重。”他的声音就像唱歌的鸟儿，婉转绵长。

看到花宾眼神迷离，周伦湘认为自己这一步棋走得妙，他适时地加上一把火：“他爹娘是从香港来卖洋货的富商，几年前途经苏南的时候，被白莲军以‘里通外国’的罪名打死了，他谎称是富商雇的货童，才捡了一条命。白莲军抓他去随军，他打小学的都是西洋乐器，身子骨弱，怎么能禁得起舞刀弄枪的任务？一回白莲军被清廷的骑兵冲散，他趁乱逃了出来，无依无靠，一路沿街乞讨来到苏北，我大哥把他收留下来，有时候让他拉拉琴，唱唱曲儿，混一碗饭吃。我们常常说，多做善事，积阴德，保来生嘛。如果他再落到白莲军手里，只怕又要去扛枪打仗了。”

花宾喃喃说道：“果然还是穷生歹意，富长良心。”

少年低下头，花宾看到他眼圈微红，伸手想握住他的脸，又怕他误会，一时僵住手臂。

周伦湘又赶紧点火：“你现在哭什么！我是叫你来给花园长排遣心情的，有烦心事回头跟我讲。”

花宾已经心疼的稀里哗啦，他取来桌上的白餐巾递给少年擦眼泪，关切问道：“有烦心事就讲出来吧。”

少年一面啜泣一面在周伦湘的眼神指示下诱导花宾：“您能留在这儿吗？我真的很害怕，如果白莲军打过来会怎样……我见过太多明晃晃的刀口，他们杀人不眨眼，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假洋人，他们不会放过的……您打败了八旗兵和洋枪队，请您也消灭白莲军吧！”他抱住花宾的小腿，哭起来。

周伦湘暗自诧异：“他真是个好苗子，是个演员的料，还晓得即兴发挥，自己加词儿了。”

花宾侧头问道：“大公子不是有一支队伍么？我先前来时看到了，军容整肃，精神抖擞，大公子又英武过人，想来白莲军应该也不会轻易进的来吧？”

周伦湘苦笑道：“我哥哥他懂什么练兵打仗啊。他雇的那几个人都是四乡里不爱干活的二流子，平时欺男霸女、作威作福惯了，看家护院抓个扒手还凑合，怎么能指望他们去打仗呢？要是白莲军真的打进来了，我们除了自尽，只有跳海了。”

花宾沉默不语，似乎在想什么心思。

周伦湘觉得一切都在按计划实行。他给少年使了个眼色，随即起身讲道：“我去瞧瞧那些人把桃子摘来了没有，小子，再给花园长演一曲。”

少年抬起头，用哭得颤动不已的声音致歉：“对不起……把您的裤腿儿弄湿了……”他起身携住花宾手：“您能到后边来吗，我想……”他停顿住，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

花宾赶忙接过话茬儿：“可以，可以，你说怎样都可以。”转头对菘蓝：“你待这儿。”对猪伢、狗娃：“你俩老实躺着。”

转过大厅，隐蔽的角落后头是一个呈冷色调的小房间，简陋地铺着一张鸭绒床被，一个空荡荡的床头柜，墙角斜靠着一柄大提琴。少年娴熟地打开床头柜取出纸巾来替花宾擦拭湿处，接着又去擦亮花宾的皮鞋——那原先是路德维希的。他一面擦拭，一面绕山绕水地说着：“花公子……我们二少爷平时没少夸您。说您有勇有谋，当初念私塾时就数您古文背诵地最好，比他强多了；您在大会上当面和洋人辩论，出口成章，引经据典，连牧师都很瞧得起您；动物园儿里换了那么多届驯兽师，就您能把动物驯地服服帖帖；八旗兵闯进来，带着洋枪队一起作威作福，欺压百姓，还是您把他们给消灭了……您的本领比天大，您打个喷嚏，白莲军就不敢来了……”

花宾有些惶恐，惨然一笑：“我哪有那个本事哟……但如果他们真的进来了，我倒的确要准备一番……”

少年感到任务已完成了一大半。他更殷勤地擦着皮鞋，接着又伸手去扯花宾胸前的围巾，花宾不曾阻拦；他又伸手替花宾脱去西服外套，花宾有些抗拒道：“这天气还不至于这么热……”少年像蛇一样扭动起来，花宾对他的好感刹那间消失了——他扑上来，声音变得充满邪念：“您不要钱，可二少爷总得给您点儿什么他才放心，您不能白给他看家护院。您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吧……”

花宾用力推开他，抓起红围巾又系到自己颈上，责问道：“小兄弟，这是周伦湘教你的？”

少年跪地磕头如捣蒜：“对不起，对不起，我冒犯您了。和二公子无关，是我鬼迷心窍……”

“不许作践自己！”花宾燥怒起来，“这必定是他的主意。他打的好算盘哪，可他遇见我这个小古板。他逼你这样做多少次了？你不要怕，你讲出来。”

少年继续俯身磕头，不说话。花宾暴怒起来，自言自语：“我还不傻，我晓得世上像我这样的人很少。二十年来我还没有见过第二个‘boy lover’，怎么会这样凑巧，突然就有一个？必然是他逼你这样做的。”

花宾冲出房门去，不再停留，“不在这儿待了。朱门富贵，原来也是破砖烂瓦。”他对菘蓝说道。

周伦湘气急败坏指着少年叫喊：“刚才那火候儿正好，你画蛇添足，你，你真是脑袋有问题！”

少年无辜喊着：“少爷，我都是按您教的做的啊。”

周伦湘心急火燎地追上花宾，扯住他的衣袖：“花兄弟，花兄弟，你听我解释一下……”

花宾停驻脚步：“你老实告诉我，你糟践了几个这样的孩子？”

周伦湘嗫嚅道：“跟我没有干系……都是我哥哥他……我说话也不顶用啊。”

花宾恶狠狠讲道：“你也不要往外择。那样一个纯洁的男孩，你扭曲他的天性，逼他拿自己身上最不该暴露出来的部位去侍奉其他人，像你们这样为富不仁的人，白莲军打进来了我看是天道轮回。从前我总觉得富人要比穷人温和慷慨些，现在我明白了。从前我还把你当个人，二公子，现在我晓得了，你也不是个东西。我告诉你，我不会替你看家护院的，我出钱买下那个男孩儿，我要送他回香港，你卖就卖，不卖我就去找你大哥买，其他事一概不要和我讲了。”

周伦湘抱住他的腰，拼命拦住他，“花宾兄弟，天地良心啊！我们是一起念私塾的发小儿吧？”

“对，那时候我给你磨墨，后来连文章都帮你写了，名义上我是陪读，其实你几年功课都是我代做的，”花宾没好气的说。

周伦湘继续说：“我俩同窗那些年，你摸着良心说，我可曾有哪一次对你宽衣解带，可曾有哪一次你看见我去调戏人家姑娘了？我是爱玩一点，好动一点，可我还没有到那个地步嘛！”

见花宾情绪有些稳定了，周伦湘便继续说道：“这都是我那没良心的哥哥办的混账事，他逼着那孩子用这种办法偿还他的债务。花宾兄弟，你看是这样，我们有哪里做的不对，我们愿意改，我们愿意痛改前非。可要是白莲军或是清军打进来了，他们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杀人哪。白莲军打进来，要人们剪辫子，不剪则杀头；清军打进来，又专杀那没辫子的。可辫子不会一时三刻长出来，那些当兵的是真的动刀子！你不帮我们，也要帮帮这儿的无辜老百姓吧？你总要帮帮这个男孩吧？我哥哥那三十几个人不顶用的，你要是乐意，你帮我，我帮你，我们一起对付白莲军，到时候我哥哥没脸继承产业，我去当家，过往的恶俗我一定通通改掉。”

花宾有些动摇，他思考良久，“这事儿我说了不算。我要回去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