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骨肉分离
书名:大象不哭 作者:小蒋 本章字数:5029字 发布时间:2024-10-09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红楼梦》


大象离开后,两吨重的犀牛是园区里最大的动物,可它的胆识与它坚毅的体魄实在不成正比。虽然犀牛的外貌好像威武,行为也咄咄逼人,动辄就发起冲锋驱赶食肉动物,但这种外厉内荏的巨兽本质被花宾一语道破,它只是极度缺乏安全感,故此采用这种略显极端和神经质的方法保护自己。犀牛的视觉比大象更差,百米外的物体便模糊不清,两侧的世界也难以入眼,面对危险它做不到眼观六路,只能用盲目的冲锋来给自己壮胆。


这头犀牛更是它族人中最缺乏安全感的个体之一。无数个日夜,花宾躲在温暖的被窝里都能遥远地听见它在兽舍干冷的稻草堆上发出哀苦的嚎叫声。作为主人,他本该做些什么,但他对英琪的放纵让这种酷刑一直在犀牛身上持续了多年之久。犀牛受着肉体上的屈辱,二精神上的反复也折磨着花宾,他的梦境中持续出现那千篇一律的场景,那身材高大、衣冠楚楚而道貌岸然的管家习以为常地欺侮这个眼神儿不好的大男孩。


起初,花宾还担心犀牛不会原谅他。但这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动物好像就不知道什么叫做“记仇”。此时花宾认为他终于可以获得良好的睡眠了,但随之而来的噩耗让他更加寝食难安。


黑衣黑帽的周府家丁嗫嚅着将这个晴天霹雳告知花宾,惊愕的花宾把山羊从怀里推开,他一路奔进屋去——被闹得摸头不着的小豺、猪伢儿和狗娃儿紧跟而去。他把头埋进黑熊胸上那块形如月牙的白毛中,眼泪顺着指缝溢出,打湿狗熊的前胸;菘蓝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手足无措地站着,良久才说:“先生,您还是别太担心了。要我说不会有事的。小林少爷日日积德行善,年年进香拜佛,天可怜见,老天爷不害好心人的。”


“他要是早些死在床榻上,倒也干净了,至少还能体面的走。我就是怕啊,怕他冻死在战壕里,怕他被督战队拿枪顶着往前冲,曝尸荒野,没人收埋……我怕他打了胜仗,他就要杀人;打了败仗,那就得被人杀。吃不饱穿不暖,到头来人家还把这当光荣事迹。那可是我和林大哥打小看着长大的娃娃,那是个见不得血,连鸡都没杀过的傻娃娃……人怎么能这样儿呢,怎么能这样儿呢!官家打仗,同我们有什么相干?他姓范的凭什么乱抓人?”花宾啜泣着说。


周伦湘的小厮们押着一个畏畏缩缩的缠着头巾的瘸子来到万牲园,他半身缠着绷带,瘸着一条腿,铅弹从膝盖穿进去,一条腿就像被镂空了一样儿,在风中抖动。他满头满脸是冷汗,半个面颊被炸伤,而透过那完好的半个面颊,还是能看出优美的下颌线。“姓范的夜里突袭了林家大院,把我的人缴了械,把小林少爷绑走了,我的错,”周伦湘一脚将俘虏踢得跪下,他镂空的膝盖触及地面时发出一声惨痛的呻吟,伴随着哭泣声,“我们赶到时他们已经没影儿了,这个家伙忙着牵小林少爷家的牛,被我们抓住了。”


花宾在从前教士的房间里——现在是花宾的专用闺房——抱着他的鸭绒枕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见有人来,他揉揉哭得猩红的眼睛,问道:“小林被你们搞到哪里去了?”又招呼道:“二公子,让他坐下说吧。”俘虏的膝盖只剩个窟窿,灰白色的骨头和地面直接亲吻,这场面让花宾看了都觉得骨头疼。


“他去报国了!”俘虏犟着嘴。


“报国?报谁的国?”花宾咆哮起来,“被抓去当兵就是报国了?你去对万里长城底下埋的白骨说这话。。”


见对方沉默不语,花宾没办法继续维持他体面文雅的外表了,他从床上跳起,脸上青筋暴起,“你们把他搞到哪里去了?金陵?淮河?齐鲁?关外?你倒是给我个信儿啊!”他愈说愈哭得凶。他揪住一旁黑熊的耳朵,这头乌黑的猛兽顺着主人的手劲儿走到俘虏旁,花宾抱起它的一只爪子,“看好了,这是熊掌,一巴掌下去二三百斤,打着你这小鬼的天灵盖儿,一下就是两个瓢儿!快告诉我他去哪儿了!”


对方仍然沉默不语。花宾放下了熊掌,轻飘飘地跌倒,又哭泣着埋下头。一卷枯黄的纸从他怀里落下,周伦湘瞄了一眼,纸上画着一个肩宽腰窄的青年,像是那位林家的长子,满面春风,眼含笑意,左手挽住花宾的肩,右手抱着小林。


“照主人这个审法,猴年马月能审出东西来哟,”小豺苦笑。


晚间,夜深人静,除了花宾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万籁俱寂。俘虏昏昏沉沉睡去,他梦见一个窈窕的女郎和他热吻,但这个女郎嘴里却一股腥味儿。他感到有什么粗糙的东西在摩擦着他的两腮,吻着他的嘴唇,一股尖锐的刺痛感让他睁开两眼——一条细长的、不知头尾在何处的黄白相间的浅色大蟒蛇,它的身体占据了大半个房间,把他抱在中间,钵头大的蛇头猛地钻出来,与他四目相对。


巨蟒在他的身上缠绕了一圈又一圈,本已凝固的伤口在蟒蛇愈发收紧的力道作用下重新崩坏,滚烫的血浆突破了结痂处喷涌而出,人血染上了蟒蛇身上漂亮的鳞片,把这场景搞得更加恐怖。


一个成年人对蟒蛇来说太大了,它吞不下去。折磨取乐也不是蛇的作风,它们简单的大脑皮层只知道猎食和填饱肚子,没有那样的恶趣味。此时的玩弄猎物只是为了从他嘴里套出话儿来。蟒蛇把它的躯壳形状千变万化,时而收紧,时而放松,时而如绞索,时而如麻花;这个庞大的、冰凉凉的动物仿佛要把他浑身上下的骨头捏软揉碎了才罢休,他受不住这种精神与心理上的双重折磨,他惊声尖叫着喊着“都交代”“都交代”。


红黑相间的巨蚺伏在房梁上观察着它的妹妹的审讯过程。它的体型太壮,力量太大,如果把握不好可能一下儿就压碎人的心脏,把人送走;审讯这种事还是由它纤细的妹妹去做比较合适。


次日,清晨的租界码头。


“大少爷,求求你,给我留个活口吧,让我多喘两口气,”黑衣黑帽的家丁伏地哀求着。


四周的猪马鹿羊虎视眈眈,周伦湘不好护短,他摆出收租时的模样来:“我告儿你说,今天你要不说实话,别说活口,就是死口都不给你留,全丢进猪圈里去叫野猪突突死你们。”


猪伢儿鄙夷地打了个鼻响。的确,猪群有过吃掉坠入猪圈中的婴儿的事例,也有许多酒鬼醉倒在猪圈中被猪啃得面目全非的故事,但花宾调教下的猪不会野蛮到那种地步。


“小林少爷那天到底怎么回事儿,你跟花宾少爷讲清楚,”周伦湘抽出马鞭,抬起一人的下巴问道。


“叫……叫明军抓走了。”


“你们没打吗?”菘蓝厉声责问道。


“打了,打不过……”家丁抱着头,作乞怜状。


菘蓝冷笑:“打不过?我看你们是没打吧。看看你们,浑身上下利利索索,溜光水滑,连皮儿都没破!那明军伤了多少?”


家丁以头抢地,哀告道:“回少爷的话,没……没打。明军夜里摸进来,弟兄们都在睡觉,那谁也不知道啊……”


四周的动物眼里射出怒气,菘蓝默不作声。周伦湘无计可施,他扯了嗓子叫喊:“我非崩了你今儿,拿我的枪来!拿枪来!”说着真就子弹上膛。一直蓦然在旁的花宾终于开口,伸过手来打圆场:“二公子,不能真打,吓唬吓唬就行了。放他们回去吧。”


“看花宾少东家的面子。那明军小崽子们哪儿去了?”周伦湘这才问到正题。


“不知道……”家丁俯首战栗不止。


“一群废物!”


“让这世上少几枝刀枪,少几处沙场;多几尊佛像,多几亩麦浪。饿死那开疆的君王,推倒那万里的城墙,城下的白骨见天光,无人葬。救救那苦命的儿郎!”花宾在日记中写下了他的最后一段话。接着,那枝陪伴他到今天的钢笔,以及那本写得满满当当的日记,都被他郑重其事地交给了菘蓝。“红围巾我已经赠给了英琪,很抱歉不能赠给你了。日记是私密的东西,不应该随便给人看。但是我对动物的所有心得体会都在里面了,我想你应该会用得上它。此外……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从未对你有过非分之想,一次都没有过。我只是想和你成为亲密的朋友。”


菘蓝也红了眼圈:“我明白,先生,我都明白。要不您还是带上我吧,这一路上有点什么事我还可以替您打点打点。”


“你留下来照顾它们,”花宾坚定地摇摇头,“我已答应周伦湘,动物园的动物会归他指挥,保护苏北不受白莲教、清廷、各地军阀、土匪流寇以及反攻倒算的洋人的侵犯,作为交换,他会以周家的产业来负责园中动物吃穿用度上的开销,也会救济四乡的难民和逃兵,减轻他周家佃户的佃租,抵御官府的抓丁,令民生安泰,免遭涂炭。他不了解动物,就仰仗你多多辅佐,从中调度了。”


这次大概是继反对路德维希之后,园中的动物们最团结的一次。它们集体去港口送送它们的主人。狗娃、猪伢,花宾原本是要带走它们的,毕竟它们从离家时就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后来进了动物园了,要照顾的动物愈来愈多,反倒忽略了它们。花宾想着,如果留下它们俩,园中的动物就会相信自己还会回来,这一分别并不是永恒。花宾取出一只黑色的领结——就是周伦湘赠与他的那只——挂到了狗娃的脖子上,接着用他甜美如女孩的嗓音说:“娃儿,有一件事我要向你道歉。那天,我因为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烦恼,我的脑袋出了点问题,伤了你的心,我感到很抱歉。在走之前,我必须承认这一错误。那柄项圈,我给了你,那就是你的,我无权再取走。可惜它已经被卖去铁匠铺了。这只领结,比那个戴着更舒服。”花宾朝狗娃鞠了一躬,又抱住它,在它的额上吻了一下,接着在猪伢儿的鼻梁上也吻了一下。


黑熊、棕熊、狮子、老虎依次蹲坐在兽群的最前列,猛禽站在树梢,花宾向它们点头致意。


犀牛、河马站在一旁,等候着临别语。花宾握住犀牛鼻子上的独角,说:“赶走了英琪让我的工作有了很多困难,但我从不后悔。英琪的童年经历很凄惨,但这不是它凌虐、凌辱你的借口和理由。我很抱歉一直以来没有给你提供很好的保护,原谅我,好吗?”


巨蟒和森蚺没有用猛烈的呼气声为主人送别,尽管这是它们唯一的发声方式。花宾向它们同样鞠了一躬:“不知道你们能否听得见、听得懂,但我还是要谢谢你们所做的一切。”


绯红色的小豺亦沉默着与他送别。花宾笑着对他说:“你成功了,我的军师。你证明了文武兼修,文在前,武在后这个道理,你证明了没有强健的体魄一样可以发光发热。以后菘蓝当家,也多多仰仗你了。”


曾经多次与他作对的猴群这时也鸦雀无声地蹲坐着。花宾说:“我不知道英琪的离开对你们的伤害有多大。但是我希望你们理解。”


颈鬣飘逸的骏马们围上来舔舐花宾的面颊。花宾轻轻抚摸白王子和种马的鼻头说:“不畏强权,保护弱小,这是你们有别于其他动物的高贵品质。你要带领马群保持它,好吗?任何时候,保护弱者都不是错。”


十八峰骆驼屈膝跪地,作为对主人饲养它们这么长时间的感恩。花宾搂住它们细长的脖颈,掰开驼嘴,依次检查它们的嘴唇上还有没有扎进去的仙人掌刺,喉咙还有没有堵塞的异物。以后,不知道菘蓝有没有这份心把它们照顾地舒舒服服。花宾总是把摘去刺的仙人掌喂给它们,虽然骆驼粗糙的嘴唇可以忍受这种疼痛,但孰非草木,怎么会没有痛觉呢?菘蓝常说,这会惯坏它们。花宾回答:“惯坏就惯坏好了。没有动物生下来是吃苦的。永远不要歌颂苦难。”


小山羊和红王子蓦然站在在港口的海水中,花宾一只手握住小山羊琥珀色的羊角,一只手摩挲红王子雪白的颔下:“不要被传统所束缚,争勇斗狠从来都不是值得夸赞的品质,怯于外敌、勇于内斗,这是食草动物千万年来的痼疾,是时候动一动了。我希望由你们来挑头。不要受制于传统。传统是个什么东西?你们千万年来都只是群体的螺丝钉,毫无自由与个性,拼命向上爬,要站在首领的位置上,可首领只有一个,剩下的全是遭遇敌害时的牺牲品和炮灰。这难道不可悲吗?我不忍心让这种丛林法则继续运转下去,所以,二位,拜托啦!”花宾起身望去,如今的鹿群和羊群已然焕然一新。几乎所有的公鹿、公羊都有母鹿、母羊作伴,不再有一大群雌性身不由己环绕着鹿王、头羊的场景,也不再有角斗失败的公鹿、公羊孑然一身黯淡退场,伤病无人问津。雄性可以自由决定自己的人生,不必为功名所束缚,雌性可以自由跟着自己的爱情之路,不必为慕强所扰,这大概就是花宾希望每种大型哺乳动物都能过上的日子。路德维希曾诘问花宾这是公然反抗丛林法则,忤逆传统,花宾昂着头和他吵了起来,二人不欢而散。


依次告别了他的动物们,收下了周家送来的粮食、药物、银钱和日用品,花宾登上了最后一班船,前往苏南转车马前往齐鲁大地,再想办法前往关外,至此离开了生养他的家乡苏北,离开了他付诸了无数心血的动物园,这个老教士赏识他的地方,这个路德维希与他勾心斗角无数次的地方,这个真正让他实现了人生价值的地方。


那抱着小提琴的少年决心要给花宾离别之前再演奏一曲,然而时间上已经难以安排了。花宾匆匆间知晓了他来的消息,略有诧异,他当然是希望这个少年能发自真心的与他萌生爱意,假若当真如此,那他求之不得,像他这样少数的群体能找到真诚相待的另一半真是磕头碰着天的好事情。他没有询问过这个少年的太多情感经历,也许他真的是个与自己心路历程相似的boy lover?他决心还是要为这段感情留一点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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