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古树盘根错节,树干直指苍穹,浓密的树冠彼此攀附,虬枝弯曲,犹若苍龙。
树下有人盘腿端坐,似正自语。
远处走来一人问:“如何寻得自由?”
答:“心中无藩篱,便可得自由。”
那人不依不饶,又问:“自由之境何处寻?”
端坐之人没有回答,周围一片寂静。
末了,才微微转头,向着昆仑山的方向望去……
一颗水珠滴落在贺尘脸上,她猛地惊醒,梦被迫中断了,泛黄而残破的半本《昆仑物语》还稳稳躺在她的腿上,贺尘把书拿开,揉了揉眼睛。
鸡已经扯着嗓子叫了好几遍,虽然昨夜下过雪,也不妨碍村民们早起干活,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
贺尘打开门,伸了个懒腰跨过门槛,忽觉眼前一片清亮。
暮春时节,大地回暖,万物生长,然而,在朔北,三月的天里风儿还是寒的,依旧冷峭凉人。
只有山野里的生灵不受寒气侵扰,草木疯狂拔节,蝴蝶已然起舞。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最后一场大雪悄然而至,狂野之中藏匿着温柔,纷纷扬扬,轻轻拂去浴花村往昔的尘埃,使村庄焕然一新。
尘居也像蒙上了一层厚重的棉絮。
屋内,云纹案几上,雕花镂空香炉烟缕氤氲,玉瓶内折枝梅花的香气扑鼻四溢,笔墨书砚归置齐整,茶具放在一旁。
飘落在窗棂上的雪花正缓慢消融,周遭寂静,屋内只有祈巫长老拨弄竹简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轻启,传来吱呀一声,檐上的积雪扑簌簌抖落下来,落地便化成了水。
贺微谡撑着伞踏着水洼,走了进来。
祈巫放下书本,起身。
待她进门后轻柔问道:“下着雪呢,来做什么?”
贺微谡收了伞,将手里的衣服放在桌上,回道:“这不是怕您冻着,姨娘让我来送衣服。”
一边说着,一边将肩上的雪抖落,许是树上掉下的。
祈巫塞给她一个暖炉,帮她把头发上的碎雪拂去。
微谡一手接过,又略带埋怨的说道:“阿恒去拜师,小尘又整日不着家,我一个人,都快闷死了。”
祈巫会意,微微一笑,说:“等过几天择个好日子,去了温家,就不会觉得无趣了。”
微谡听到这话,羞红了脸,假装嗔斥一声:“长老,连你也打趣我。”
祈巫笑而不语,慈爱的看着她。
尘居坐落在一个小坡上,向下有一处木栈道,昨日下了雪,路滑坡陡,格外难走。
贺尘小心翼翼攀扶着栏杆,好不容易到了坡下。
穿过祠堂和藏书阁,两边是成片的农田,族人的房舍就在不远处。
贺尘沿着鹧鸪河往前走,这时的河水还未完全解冻,只有一小股窸窸窣窣的往东流。
经过古槐树,行至念桥,视野逐渐清明,天高地阔,雾霭苍苍。
一转身,无需抬头,便可望见,背后的似龙一般的昆仑山。
群山之巅,万壑之谷,于昆仑为之最。
侵占西北角,吸纳天地宝气,孕育万物生灵。
那是最接近天的地方,也是无数求神问仙,渴望长生之人的圣地。
千年风霜,万年屹立,造就了它不朽的传奇,传言逸事层出不穷。
群玉之山昆仑丘,万物之宗昆仑玉。
可在这里,贺尘不曾见过西王母的瑶池和神话中结有珍珠和美玉的仙树,只有漫长的冬季和无休止的风雪。
横亘万里的昆仑山似长龙,静卧在朔北的寒风中,山脉如月牙般箍围村庄,近乎与外界相隔,使得浴花村原始而纯净。
除了耕田种地,村民们在山上采集药草,拾木砍樵,以换些银两,维持生计。
平静的生活让浴花村人安逸到近乎怠惰。晨初至斜暮,悠悠等垂年。
贺尘望着昆仑山,想起清晨做的梦,原本因为雪天而雀跃的心情沉寂下来:一切不过是幻境而已。
世代生活在浴花村的司木族是作为守护者而存在的,守护着尘封在昆仑山深处的秘密和宝藏,以及不为人知的前尘往事。
至于具体是什么,只有村里的老人知道,不过大都已经去世,为数不多活着的也莫名聋哑,旁人再难知道了。
为世代传承和延续,村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传言是山神的指令:浴花村的所有人,不论男女,只要背部显现有青鸟图腾的,都要去“玉城”,为先祖守灵,将成为真正的昆仑山的使者。
这些被神选中的人称为“岚“,只不过,去了的人再没有回来,村民们认为这是一种神赐,但凡家中出现这样的人,必要热闹庆贺一番,他们将“玉城“看做仙境,但在贺尘看来,那是一座吃人的坟墓。
“岚“人的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谎言。
贺尘忧容满面,因为这几天,她后背的图腾开始若隐若现,她不敢告诉任何人。
青鸟不是象征祥瑞吗,为何要把人往火坑里推,贺尘不明白。
周遭寂静,只有她一人在这儿胡思乱想。
贺尘又想起弟弟阿恒来,心里怅然,他在的时候嫌他聒噪,走了又觉得少了些生趣,就连饭菜也索然无味。
虽然送他离开浴花村,也不过是半年前的事。
因贺尘发现图腾显现好像有年岁规律,被选中的大都是些年轻人,所以她才拼死送走阿恒,即使答应了众长老必须回来的时间,但只要阿恒想,他就可以反悔,如果可以,最好一辈子也别回来。
正这样想着,远处传来踏雪咯吱咯吱的声音,贺尘抬起头,一个身影魁梧,颇有大将风范的男子向这边走来。
他英气十足,脚步声沉而稳,从容不迫,将风雪都抛在身后。
那是贺尘平生第一次见到宋修灵,但也是最后一次。
昨日听长老说,今天有客人要来,好像是什么将军之类的人物,看来就是这一位了。
待那人走近时,贺尘才看到他身后还有一人。
一个眉间有远方风雨的少年,满身带着风尘仆仆的味道,模样看着,似乎年纪很小,白面朱唇,束发玉冠,却不显得羸弱,身穿锦绣红衣,衣上绣有片片枫叶,腰间配着一块山玄玉,明晃耀眼,成为白茫茫世界的一抹亮色。
两人走到贺尘面前,高大男子谦恭有礼,问道:“姑娘,请问祈巫长老在何处?”
贺尘不想他们打扰自己的兴致,在不失礼的情况下耐心的告诉他们四方回廊的位置。
谁知两人听罢,皆面露难色,显然没听明白。
贺尘正打算再说详细点,那少年礼貌打断她:“劳烦姑娘带我们走一趟。”
贺尘虽然清心寡欲,见到这样一个俊俏少年,心里不免荡漾,既然他开口,便也不好拒绝了。
经过古槐树时,少年停下仰头看,脸上充满了好奇。
树上密密麻麻吊满了风铃,微风吹过,叮当作响。
树枝上挂着的写有祈愿的红绸带,与飘动的五彩布幡相映成趣。
古树是司木族的命根和精神信仰,鸟不搭巢,虫不噬咬,足有千年树龄,族人对它充满了敬畏之心。
贺尘上前虔诚一拜后,随即没有留恋的抬脚就走,那两人赶忙跟上。
祈巫长老在四方回廊等候,不前去迎接并不是失了礼节,而是实在相熟,把宋修灵当做自家人一样,谁知道他是个不认路的,宽敞大道都能走到死胡同里去。
“胤兄,你可算来了。”
祈巫见到故人,笑得合不拢嘴,起身相迎。
贺尘见自己的任务完成,准备开溜,没想到被长老喊住。
他先是注意到那少年人,一番辨认后说:“原来是宋扬啊,都长这么大了。”
紧接着吩咐贺尘:“尘儿,人家初来乍到,你带他逛逛浴花村。你们年纪相仿,以后也是个玩伴。”
贺尘想翻白眼,还是忍住了,祈巫长老一高兴,就爱说些胡话,难不成他还住这儿不走了。
那两人倒是相谈胜欢的进了屋,留下他们二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贺尘不想把时间束缚在这人身上,应承后就要离开。
那人却径直向她问道:“我叫宋扬,你叫什么?”
“真是个不识相的。”
贺尘心里暗骂。
但表面上还是有礼的回道:“贺尘。”
“哪个字?”宋扬不依不饶。
“尘土尘。”
“哦……”
贺尘见他还在品味自己的名字,不由得一阵紧张。
“你年纪应该比我大,我叫你姐姐可好。”
“随你。”
贺尘心里虽然不想和他有什么关系,嘴上却只能这么说。
贺尘往尘居走,他也跟着,沿路絮絮叨叨的问,似乎看什么都很新奇。
“他们在干什么?”他指着神树林边忙碌的人们问道。
“春耕。”
“那是什么?”
“犁杖。”
“这个呢?”
“种子。”
“这个?”
“背篓。”
贺尘被他问的烦了,声音不耐烦起来,心想:“原来这富家公子也是个五谷不分,五畜不识的夯货。”
看着他,贺尘脑子里冒出一个词来:“纨绔子弟。”
宋扬察觉到她的烦躁,于是乖乖闭上了嘴。
四方回廊里,宋修灵低头呷了一口茶,说道:“原来那个带路的姑娘就是贺尘,早听你说,今天总算见着了。”
长老正在专心煮茗,没有接话。
他又说:“我看她与怀枫相配,若是能永结同心,倒也不错。”
“还是要看孩子们的意思。”
“尘儿是个桀骜不驯的,自由惯了,要是这辈子她不愿嫁,我也是养的起的。”
长老放下手中的茶针,回复道。
“你呀,心肠这样软,也就是有这个德高望重的身份,才不至于被人欺负。”
祈巫知道他是为自己好,但还是义正言辞的告诉他:“那三个孩子是我心甘情愿帮虞兰抚养的,当着孩子面,你可别说些有的没的。”
“知道了,我这不是替你着想吗,倒还怪起我的不是了。”
说罢,两人对视一眼,皆默契的笑了笑。
而后,宋修灵犹豫着,还是说道:“这女子怕是年岁将近,若是被山神选中……”
祈巫瞥了他一眼,收起笑容,满面严肃神情:“那也是她的命。”
宋修灵见状,遂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