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尘和宋扬走到祠堂,迎面碰见虞子苏,他是族长虞城的儿子,也是贺尘的大哥。
贺尘行礼打了招呼。
虞子苏瞧见她身后的人儿,问道:“这是谁家的公子?”
贺尘正要答,没成想宋扬自己先开了口。
“芜枫城宋家的。”
“哦,原来如此,既是座上宾,理应好好招待,小尘,你可别怠慢了人家。”
“我手头还有事,就先走了,等古镇赶集的时候,给你买好吃的。”
虞子苏怜爱的摸摸贺尘的头,急匆匆离开了。
“芜枫城?”
贺尘暗自嘀咕了一句。
宋扬的耳朵倒是灵的很,立马接话:“芜枫城在浴花村还要往北的地方,有九州最大的枫林,漫山枫叶开的如火如荼,像浸了血似的。”
“秋日,红叶飒飒成歌,明辉洒落在城头,当真美的像幅画。”
贺尘只听长老提起过,并没有去过,想象不出具体的画面。
“我的家乡,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
贺尘看他眷恋的样子,不忍打破,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便也敷衍的回答:“好。”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这将是她一生的承诺。
令贺尘没想到的是,宋修灵留下宋扬,一个人走了。
贺尘追问长老,祈巫也只是说宋修灵托他照看一阵子,过段时间就会离开,这都快半年了,宋扬还稳稳当当的待在浴花村,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
贺尘和姐姐住在尘居,宋扬和长老住在四方回廊,每次贺尘从木栈道下来,都能看见他无所事事的游荡在山脚下,于是没来由的心生厌烦,只求他能尽快离开。
幸好贺尘白天去镇上做活计,晚上还要读书写字,几乎与他没什么交集。
宋扬反而很乐意跟着她,就算贺尘不理会他,他也会一个人自言自语,不会因为受冷落而生气。
这天,应秋巧巧邀请,贺尘和微谡前往下里乡参加节日。
宋扬也非要去,贺尘耐不住微谡和长老的劝说,最后不得已,还是带上了他。
下里乡是距浴花村不远的一个村子,盛产大枣,《诗经》中说:“八月剥枣,十月获稻。”
所以每年的八月份,下里乡都会举办盛大的打枣节,邀请四方村子参加,临走的时候还可以带些回去,剩下的就卖去集市,有些出挑的,甚至还运往扬州出售。
出了村子,三人搭了个老农的牛车。车子摇摇晃晃,颠簸着驶向下里乡。
宋扬应该是没坐过这种工具,一脸的惊慌,碰上石子翘轱辘,总是会吓他一跳,像只易受惊的小鹿。
贺尘想起和阿恒去秋巧巧家时,阿恒总会在路上睡过去,贺尘就把拿的所有衣服都给他盖上,深怕他着凉。
对宋扬来说,安稳坐着都难,更别说入眠了。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车子终于缓缓停在了村口,三人下车,贺尘向老农道了谢。
宋扬还没缓过劲来,踉跄着,连路都不会走了,贺尘觉得好笑,不禁笑出了声,宋扬满脸哀怨的回过头看她。
贺尘立马收住脸上的表情,走过去扶他。
下里乡的村民们换上节庆的服饰,为即将到来的仪式准备着。
巧巧是贺尘幼时的玩伴,和贺家三姐弟素来交好。
与秋娘寒暄过后,秋巧巧带着他们三人来到枣园参观。
贺尘隐约觉得巧巧不似之前见面时表现的那样欢喜,今日见时有些愁容在脸上,问她也不说,贺尘只当是又与她父亲闹不愉快,安慰了几句,也没有多想。
终于到了打枣的时候,枣园热闹非凡,人群熙熙攘攘。
人们争先恐后的举起竹竿,枣树下面放了块大白布兜着,孩童们爬来爬去捡拾不听话的枣儿。
几个年轻小伙子斗志昂扬,还比赛谁打的多。
许是被这浓烈的氛围感染了,巧巧的脸上这才浮现出笑容。
黄昏,大家围成一圈在篝火旁起舞,宋扬小心翼翼想拉住贺尘的手,贺尘却像碰上烫山芋一样立马挣脱,宋扬有些不易察觉的失望,原本笑着的脸暗淡下来。
众人跳的累了,就坐下吃枣。
在橘色火焰的映衬下,更加显得宋扬眉目如星,明亮动人。
贺尘坐在他对面,透过跳动的火苗,能隐隐约约看见他的脸。
“真是个俊秀的可人儿。”贺尘心想。
宋扬低着头,有些闷闷不乐。
贺尘一直盯着他看,也没有发觉。
贺尘越看越困,一不小心竟然睡着了。
醒来时,她一睁眼就对上了宋扬的眼睛,不知他什么时候坐过来的,于是赶忙别过头。
见她醒了,便伸手要拿过盖在她身上的披风。
贺尘这才注意到,脸红的像是熟透的柿子。
她偷偷瞄了一眼确认没有口水,赶忙递给他。
宋扬轻轻笑了笑,仿佛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
“你的朋友似乎有话要对你说。”
宋扬突然说道。
“你说巧巧?”
贺尘有些疑惑,见他点了点头,立马起身去寻。
贺尘在秋巧巧家附近的农场上找到她。
巧巧坐在一个石墩上掩面啜泣。
“怎么了?”
贺尘蹲下来,对上她的眼睛。
巧巧看见她,哭的更厉害了,好半天才说:“我要走了,恐怕这是最后一面了。”
贺尘连忙抓住她的手,问:“怎么回事?”
“我爹将我许配了人家,过两日就嫁过去了。”
“这次借着节庆叫你来,是想和你告别的。”
巧巧早已眼含泪花,身子抖得不成样子。
“我实在不愿告诉你,可也不能走的不明不白,徒让你惦念。”
她的眼泪掉下来,落在贺尘手背上,直沁心底。
秋巧巧继续说着:“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佃户,甚至连面我都没见过,要我过去做妾。”
“那家人给的彩礼很多,我爹是个见钱眼开的浪荡人,根本不管我的意愿和死活,只想着拿到钱去挥霍。”
秋巧巧声泪俱下,控诉着对她的不公。
即便贺尘心中愤恨不平,可又无能无力,她改变不了什么,一阵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我后日出嫁,希望你别来,免得沾染上这晦气。”
贺尘明白,那么远的地方,无亲无故的,一定很苦,而且去了,再难回来了。
“身为女子,我决定不了我自己的命运。”
她佯装镇定,停止了哭泣。
“有时候真羡慕你,同是女子,却能活的这般自由。”
贺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的苦又有谁知道呢。
“女子处世本就不易,你可要好好读书,日后有所作为,也不至于步我的后尘。”
“嗯。”贺尘重重的点了点头。
两双手紧紧握着,吝啬的月光只有一点,照在秋巧巧心如死灰的侧脸上。
昏暗中,秋巧巧的呼吸声和低泣声异常清晰,皎月高悬,贺尘的心却一点一点沉寂下去。
临走时,两人谁都没有哭泣,只是简单道了别。
“我这就走了。”贺尘说。
“这一别,再难见了,保重。”
“保重。”贺尘强撑着发抖的声音说了这最后一句。
坐上马车,她回头张望,秋巧巧还站在原地,车子向前驶去,身后的人慢慢隐入阴影,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直到再也看不见。
一路上,贺尘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才不至于哭出声来。
回到浴花村,微谡回了尘居,宋扬跟着贺尘来到念桥。
“如果觉得难受,就哭出来吧。”
宋扬站在离她五步的距离,温柔却又坚定的说。
贺尘转过头看向他,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的双眼。
宋扬渐渐听到她的呜咽声,紧接着是悲痛不止的抽泣。
其间混杂着风声,让人觉得更加哀恸。
宋扬在一旁默默陪着她。
终于,泪哭尽了。
宋扬走过去,牵住她的手,这次贺尘没有再躲开。
“给你。”
松手时贺尘感觉手里多了什么东西,摸着像是个石头。
她拿起来一看,一块边缘是黑色,内芯却是墨蓝色的石头静静躺在她的手掌,在月光的照耀下,表面闪烁着细碎的光泽。
“这是黑耀石。”
宋扬看出她的困惑,解释道。
“传说它能停止人的眼泪。”
“我最见不得别人哭了。”
贺尘将石头放进口袋,趴在栏杆上,已经平静下来。
“我不明白,女子为何只能作为男人的附庸存在,命贱至此。”
“活着的意义就是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想卖就卖,想嫁就嫁,就是个物什。究竟自己愿意不愿意,没有人问过,也没有人在乎。”
“可是我们也无力改变,只能自强,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把主动权和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宋扬说道。
“或许这是她的宿命。”
宋扬知道这样说不好,可为了能宽慰她,只能这样说。
贺尘觉得悲凉:“我的宿命呢?会不会也是这样。”
“其实,世上大多数人都是这样。”
“命运?”
贺尘自嘲的笑了笑,背上的青鸟图腾隐隐作痛。
“那你的宿命是什么?”贺尘抬起头,望向他。
“或许是……战死沙场。”
宋扬看见贺尘眼里的惊讶,无所谓的笑笑。
“宋氏满门忠烈,男丁到了一定年纪几乎都会去参军,战死沙场是他们至高无上的荣耀,也将会是我的归宿。”
“所以,有时候,不必执拗于命运,活好当下才是正理。”
贺尘诧异于他与年龄不相符的稳重和通透。
长老以前跟她说:“你别看他年纪比你小,阅历可是十分丰富,对他来说,你也就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
那时她还不信,听见他今日说的这番话,看来果真如此。
“宋扬,对不起,我之前对你有偏见,我以为你也是个不知世事的千金公子。”贺尘诚心和他道歉。
“没关系,我不在意。”他笑得坦然。
“因为我相信,大多数的刻骨铭心,都源自于平平淡淡的相遇。”
贺尘的心被触动了,但还是说:“我与你,家境不同,身世不同,未来也不同,我一直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不是你来浴花村,你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发生交集。”
“世事难定,或许我们也一样,一切都说不准呢。”
他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有种治愈人心的力量。
贺尘心生愧疚,垂下了头。
“这下算是坦诚相见了。”
宋扬脸上浮现出一个狡黠的表情。
“嗯。”贺尘轻声回应。
此刻,四目相对,眼波流转,比天上的星辰还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