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本位之国权力不但扼杀了发展和社会生活中的内生性、自发性、真实性,而且其一整套只对权力有利罔顾事实的舆论宣传还在意识形态领域构建起另一种现实,不但媒体中全是谎言,无孔不入的权力甚至在最基础的数据上作假,很多看着漂亮的统计数据,其实背后的统计口径都是由权力自己设定的,掌握了底子还不够,微操也一样要全面掌控,怎么对其有利怎么来。对专 制权力来说,不但舆论是必须由自己掌握的阵地,学术、统计数据、基础信息也都必须操控在自己手中。这在任何一个文明国家都是不可想象的,独立专业机构学术机构的事怎么可能让权力插手?但这里天然就是如此,也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独立专业机构和学术机构,于是谎言必然成决堤之势,那些居于其位本该戳穿、遏制谎言的人和组织在权本位制度及其意识形态下不但不履行其天职,甚至其中的绝大多数都在有意无意助长谎言,良知未泯的尚有收敛以此换取自己的安稳,良知尽丧的肆无忌惮以此博取自己的功名利禄。”
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显然已退休多年,但那种由内而外散发的温文儒雅仍让人自然而然就会以师待之,那种气质与其说源于职业更像来自天性,怡然淡泊间本来早已是不问世事的年纪和心境,今天居然也忍不住发声了。不过与其他人略有不同的是,老者说起那些事时没有沉浸于现实的人那种完全的代入感,而是与现实有那么一点若即若离,也许是年岁使然,或者某种对现实更深以致超然的体悟。
这让现场的人们不觉间除了日常对客观世界的相对客观观察能力以及今天这场讨论带来的对精神世界的客观观察能力,也对自己的主观有了一点保持客观的定力。
“当这片土地上自古以来的统治者们依靠手中垄断的暴力以私代公、以家代国,把天下据为己有,为此必须把一己私利包装成公义,把专 制私权包装成国家公权,就注定了这里没有真话的容身之地。因为真话一旦发芽,最终必然会长成一个完整的整体。如果在一个可以讲真话的环境里一个民族逐渐培育出求真精神,那时就不可能限制这种精神只针对权力允许的领域而不针对权力本身。要是让真话戳破了专 制画皮,你让一家之天下何以为继?要保障自己手中的大权,首先就要铲除真话的土壤。”这个问题之前年轻人们已经说得挺透彻,老人虽然也同样为此痛心,但并没有铺展,点到为止能引出自己后面要说的话足矣。
“而真话是所有真正学术的前提。没有说真话的土壤,一切真学术都无从产生,这其中自然也包括‘科学’。所以这里自古以来只有经过春秋笔法的文史、一些实用技术以及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这类与求真关系不大且更多诉诸情感的学问或者说艺能还有一点生存空间,别的几乎一片空白。也许有人会说没有产生科学和我们的文化有关,这我没法完全否认,但这种文化不也是从禁绝真话的环境里生长出来的吗?即便到了现在,这里也依然没有真正意义上说真话的土壤,只在近代引入能被专 制权力允许引入也是它为了自身存续不得不引入的东方文明器物层面的一些成果后,在形而下的技术层面,因为有利可图且对专 制权力相对安全,才有了一点片面发展,但这依然是无根之木,因为没有形而上的求真之本。没有求真之本,失去根基的又岂止是学术…”
老人此时的眼神让“人心”二字已无需说出。当人不再有向上求真的可能,剩下的就只有向下逐利,于是自古以来他们的天下里熙熙攘攘唯利而已。
之前人们只是对权本位下无孔不入作假的愤怒,此刻被老人的话带入了更是的精神地层,愤怒染上了一抹哀沉。
“谎言决堤之国也必然是迷信泛滥之地,这本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迷信利用谎言,谎言助长迷信。只有真话能戳穿谎言,也只有真话能破除迷信,没有了真话,谎言和迷信便不再有对手。能胜过谎言的只有更大的谎言,能胜过迷信的只有更癫狂的迷信。在一个不能说真话的环境里,不但古代有各种迷信大行其道,现代也一样,古代迷信皇权,现代迷信国家;古代迷信濡家,现代迷信主义;古代迷信鬼神,现代迷信科学;古代迷信自己是中央之国,现代迷信自己所谓的道路zd…迷信的对象不同,迷信本身没有不同。其实对象不是问题,迷信才是。如果迷信的问题不解决,那没有什么不能成为迷信,只有迷信才能让一个本无特殊的对象获得压倒一切的魔力,甚至假某种无上之名以行,摧毁所有理性、良知、真相、独立、自由、人性…这才是最可怕的。”
老人的思维有些跳跃,但这场讨论的参与者们却没有任何不适应。
“迷信也是专制权力实现统治的最重要和最佳工具之一,没有迷信,怎么维持它给自己编织的神话?没有迷信,怎么让人俯首帖耳,就连杀你也叫‘赐死’,你还得‘谢主隆恩’。没有迷信怎么让亿万奴民心甘情愿世世代代忍受敲骨吸髓当牛做马?没有谎言加持的迷信,怎么让人相信‘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却无视某些最基本的事实——自古以来,钱袋子就不可能战胜枪杆子,掌握暴力和法律机器的权力面前资本最多只能算孙子,历史上把商人打入贱籍的是权力,现代把商人打成阶级敌人加以剥夺镇压的也是权力,今天没事让商人当白手套去前台捞钱有事让商人背锅的更是权力。更接近真实的表述其实恰恰相反,是‘政治基础决定经济高度’,看看改良开放以来我们依然走不出的轮回,事实还不够清楚吗?但缺乏合法性的专制权力为了给自己找到看似合理的权威理论背书,就是要用系统化理论化的谎言把前者包装成颠扑不破的真理,如此一来借‘经济基础’之名它不但有了合法性,更有了必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