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明王祭拜过列祖列宗,吩咐府里备下年夜宴。
祝筠真心觉得自己会触明王的霉头,打死不肯赴宴,是高照生拉硬拽进的王府。来了才发现,明王邀请的人不多,除了高照和祝筠,还有陆婆婆和陈环环。用高照的话说,宴上皆是亲如一家之人。可惜,团圆宴,军师不在。
“第一次在上京城外过年。”明王见景姒的新衣失了往日华彩,桌上佳肴又不及宫中精致,再见厅下空旷,没有丝乐舞姬助兴,只觉得对不住大家,心底不免失落,“我敬大家。”千言万语吐不出口,化成杯酒下肚,腹中酒烈,愁肠百结。
“你是第一次在外头过年,我可都习惯了。就说前年,除夕夜在营中和将士们架起火堆,烹羊宰牛,那滋味,一个字——鲜。”高照饮了酒,谈笑间缓和着气氛。
“我偷看今天菜谱了,”庆宁公主晃晃酒杯,“里面有道炙羊肉,是今天现宰的北地跑山羊。不知道王府里师傅的手艺,能否比得过咱边关的将士。”
高照乐呵一笑,“庆宁也是第一次在外面过年呢。”
“哎,我那皇帝哥哥是一点儿也不想念他的弟妹们。想我父皇在时,过年还会诏叔叔伯伯们回来祭祖,皇帝哥哥可好,打我来了徽州就音信全无。”庆宁举着脑袋,手指敲着酒杯。
“景姒,不敬之言不可说。”明王轻声提醒。
“嘿嘿,欢欢喜喜迎新年,何必提那不开的壶,”庆宁给自己斟满酒,“我自罚一杯。”
“说的对,”明王也打起精神,添了杯酒,转向陆婆婆,“婆婆,我很抱歉,今年依旧没能接师兄回来。”
“好孩子,不是你的错,”陆婆婆颤颤巍巍道,“阿渊是有福之人,他必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这杯酒我代师兄敬您,祝您万事顺意,福寿安康。”明王一饮而尽。
“嗨哟,折煞老媪了。”陆婆婆浅酌一口。
“高大哥,”明王转向高照,“定西北、战后凉、平匪患,威风赫赫的大功臣。封侯的喜宴没赶上,连带着年节的祝福,这杯酒敬你。”明王一饮而尽。
高照也爽快,满酒痛饮。
“环环,”明王直接杯不离手的转向陈环环,“你受苦了。沈代的事,恕我无能无力。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妹子,谁敢欺负你,告诉我,我必让他千万倍偿还。你若有意中人,也请告诉我,我替你做主,保你十里红妆,风光大嫁。”
“劳王爷费心了,”陈环环矮身回谢,“从前侍奉军师,觉得军师神仙似的光彩照人,眼里便再也看不见光后面的人,白白辜负了别人的心意。”
庆宁闻声看向陈环环,怅然间碰倒了酒杯。
“直到逃亡路上,一片昏暗。我与沈代相依为命,方知他对我情深义重……”言语间,眼泪不经意落下,“渺万里层云,千山暮景,只影为谁去?”
“陈姑娘。”高照担心她做傻事,连忙止住。
陈环环含泪一笑,“殿下、侯爷放心,我的命是沈代为我搏来的,我会好好珍惜。只是在我心中,我已是他的妻,他为大义身故,我愿为他守节不移。”
“我的好姑娘,我可怜见的傻姑娘。”陆婆婆听了心痛的抱着陈环环。
明王听罢,亦不知如何相劝,杯酒闷下肚,又添一杯。
祝筠万万没想到,在这样沉痛的气氛里,明王有酒是敬自己的,不是一杯,而是三杯。
“祝筠,”明王转向祝筠,声如洪钟,“这杯酒敬你江北寻矿,一举弥补我朝与燕、凉兵器上的差距,护我大魏疆土。”
祝筠战战兢兢地饮了酒,心道此事皆是巧合,自己不过做了大家主的顺水人情。
“这杯酒,敬你替父皇寻得回春藤,为父皇延寿,护我大魏国祚。”明王再添再饮。
祝筠呆住了,他在明王口中忽然变得很伟大,恍惚间怀疑明王说的那个人是不是自己。
“还有一杯酒,”明王声音压低许多,“高大哥都告诉我了,恭喜你们。”
祝筠确信明王的话是对着自己说的了。只是万万没想到,明王说出恭喜的时候,如此镇定,如此坦然。
高照举起酒盏,替祝筠回了明王。
“皇兄,你少喝点,正菜还没齐呢,别把自己灌醉了。”庆宁抢过酒壶劝道。
“最后一杯。”明王温柔地看着庆宁,“景姒,这杯是敬你的。谢谢你,陪着我。”
“这说的哪里话,你是我皇兄。不陪着你,去陪着宫里那堆冷冰冰的金银珠宝不成?”庆宁笑嘻嘻道,“好好的除夕夜,被你搞得好悲伤。”
“文文,”祝筠奏到高照耳畔低声问,“明王殿下是怎么了,进府时还神采奕奕。”
“我把军师图纸的真实意图告诉他了。骤喜骤悲,难为他了。”高照道。
“大过年的,你可以年后再说。”祝筠悄声道。
“他不一样。他都懂。”高照看向明王。
陈环环擦干眼泪,笑语盈盈地起身,“都怪我触景生情,惹得殿下悲伤。我带了琵琶来,献上一曲给大家赔礼。”
“也是多年不曾听陈姑娘弹琵琶了。”高照感慨。
“那我也伴着琵琶曲献上一舞,给大家助兴。”庆宁起身附和。
陈环环选的曲目是《春行》,是宫廷里流传到民间最宜年节演奏的喜庆曲子。琵琶音清脆,一扫席间的失落。庆宁在宫中时,为了多博得些父皇的宠爱,也曾偷偷练舞,然后在宴会上大放异彩。先帝总是很惊喜,赏赐她许多贵重的珠宝丝帛。庆宁从小就觉得,只要安心做父皇最宠爱的小公主,便可保一世无虞。直到父皇为了保住四皇兄不去燕国为质,改派自己和亲,才发现自己错的荒唐可笑——帝王家的女儿再怎么得宠都比不过儿子金贵。庆宁没有大吵大闹,不是因为自己的同胞皇兄景和,而是因为少女日夜思慕的陆桭渊被困燕都。那一天,她做了改变一生的决定,这一辈子不再倚仗父皇和皇兄的恩宠,她要追求自己的幸福。
“好。”曲停舞毕,明王掌声相和。
“生疏了,献丑。”陈环环放下琵琶。
“若环姐姐精湛的技艺叫生疏,那我连献丑也算不上了。”庆宁拉着陈环环入席。
“二位姑娘都献艺了,咱大老爷们不好干坐着。给你们耍个剑,驱邪纳福。”高照起身,抽了厅上摆放的桃木剑。
“我可以为侯爷弹琴。”祝筠放下筷子,自告奋勇。
“哦?你还会弹琴。”高照有些意外。
“叔徜教的。”祝筠笑答。
“哦。”高照蓦然觉得席上的糖醋鲤鱼太酸了。
仆从抬上古琴,祝筠跪坐琴前,不知琴技如何,架势端得与沈叔徜一样足,“侯爷只管舞剑,我跟得上。”
高照担心祝筠话说的太满,故而起势刚柔并济。听闻祝筠伴奏竟也能轻重得当、舒缓有致,及至中期放开,方有剑花凌风。众人观剑舞倏然眼花缭乱,大有破阵之气,又闻琴音随之高亢,激荡如万马嘶鸣,仿佛身临广袤沙场,震魂慑魄。高照甚喜,得琴音相伴,此一套剑招舞下来,只觉酣畅淋漓,及至收势,仍意犹未尽。
“不愧是统帅三军的安定侯。”庆宁大开眼界。
“祝公子琴音铿锵,余音绕耳,可称上乘。”明王亦称赞。
酒过三巡,烛火添遍,府外的长街上零零散散响起了爆竹声。天明尚早,庆宁带着陈环环和陆婆婆玩起了投壶。明王引高照回后堂商议正事,祝筠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