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章 捉贼
1
又逢朔日。
祭典结束时,魁星阁上空还笼着艳日金光。而午膳过后,山腰上的红妒书院却云迷雾锁,着急向夜色冲了过去。
及至夜间,这东山上竟落了少有的冬雨。山里的阴冷之气随之愈加明显。
幸好待怜舟出门时,雨歇风止。他独自行至林子边的凉亭,在冬日鲜有人迹之处摆开架势,迎风唱诵。
这番勇气来自芸儿白天的无心之言。
若非芸儿提醒,怜舟根本意识不到他已经快能吟诵五言的句子了。
姑娘掰着手指说,多,谢,指,教……怜舟,你刚才说了多谢指教呢!足有四个字!
那时红先生就在一旁,身着唯有祭典之日方才穿戴的一袭白色。
她并未出声,但是笑了。笑容被怜舟捕捉了去。
红先生但凡不着红衣,就有机会在怜舟眼里美得端方且雅致。
仪典后她沿石阶步下魁星阁时,怜舟依旧行在队伍末尾,将前方涌动的灰白一览无余。
那里面有一簇纯白。怜舟见之忘俗。一路且行且思,大白天竟默默念起先生那“团扇”一般的月……
后来怜舟和那天色一样,因为渴盼夜幕降临而坐立难安。
终于天光彻底黯淡。
只是夜晚的凉亭边,天空如一方密密实实的砚,半点不见星月。
面前大片黑幕。浓稠,板正,不近人情。
怜舟两脚与肩齐平,仰脖长吸一口气,放声吟诵道:“魄依钩样……小,扇……”,每一句总会在最末一个字前难以为继。
他试着闭上眼,似乎姿态上的虔诚更能让舌头勾住掉队的那些字。
可是果真一合眼,那个月夜所见红色大披风女人就不由分说地出现。
这令他心悸,慌乱。
他咬了唇,再次振作。拼命又诵一遍,魄依钩样……
“……小,扇逐汉机团。细影将圆质,人间几处……看。”女人声由后方而来,汇入怜舟的吟诵之中。
她将声音尾端收在一丝浅浅哀伤里。
怜舟察觉到,但不敢信,所以迟迟未曾转头。
他怕身后那个人误会,以为他对数日前“世间”改为“人间”、“几人”改成“几处”的建议被采纳一直沾沾自喜。如此,便是莫大耻辱。
于是他敛声静气。明知失礼,却依然背对来人。
“怜舟,吟一首你的诗来听吧!新诗旧词都无妨。”女人甚是恳切。“这凉亭边,二度巧遇,若只听得我那首望月伤怀的拙作,岂不可惜?”
“先生,旧作。”
“好。何时之作?”
“不记得了。”
“是真或幻?”
“梦中之物。”
“是这书院里的吗?或是东山上的?”
“不知。像家。”
“哦,你且吟来。”
“……石畔秋草……瘦。侵衣野竹……香,……下有张……仲蔚,披书案将……朽。”怜舟将末句交代完,叹息一声,大有不辱使命之感。
“怜舟原本是位身怀抱负之人呢!只是忧愤又有何用?但愿这山间风物能让怜舟抒怀畅快。”
“多谢提点!”
“不,我该谢你才是。怜舟诗才确实了得,奇诡莫测,却又尽情尽意。自我上山之后,除去先贤著作,几乎不读山下诗作。如此看来,甚为可惜。不知错过了多少佳作。幸好怜舟来了。”
“先生过誉!”
“不,恰如其分。怜舟所写批注我看了些,可谓探骊得珠,读之每每击节。”
“谢先生……”
一来一去,二人正推就之间,忽地听见藏书楼方向有人断喝一声,贼人!
2
怜舟与红先生赶到藏书楼。
楼前已聚集了五六个人。多为书院杂役,其卧房距离此处不远。
没等红先生开口,林生从藏书楼一侧显身。
他见到怜舟与红先生站在一处,大为惊讶。他琢磨着到底是先弄清这眼前的疑惑,还是先告知先生这“贼人”之事。
此时由远处黑暗中急匆匆跑来一人,冲着林生大喊:“先生不在,芸姑娘说出去了!”像是跟林生复命一般。
待见到红先生立在眼前,这才收了声。
“哦,先生,是这样。我不知何故,夜里难以安寝,便出来走走。信步走来这里,竟眼见一飞贼由藏书楼内夺窗而出。”林生引领众人来到楼侧,指指那扇明显已被撬开的小窗户。窄窗,仅容一精瘦男子勉强通过。“至于他手里是否抱有什么器物,夜黑,不曾看清,故不得而知。”
“呵呵……”红先生不禁笑道,“林生多虑了。此楼内,除去经史典籍,便是由那小窗搬不出去的琴瑟乐器。想那小贼见无甚可偷,定然失望而返了。”
“是啊是啊。”众人皆点头称是。
“可是先生,那贼会不会去到别处翻找?可不能让他得了手啊!”林生嗓音孱弱下去,自感到言辞拙劣心思龌龊似的。
怜舟不发一言,眼神却有如利剑。然而它并没有劈头盖脸猛杀过去,却将剑身锋利处的寒意投向林生。如此,即便不动声色,他不可告人的谋划在怜舟眼中便也无处遁形。
“先生,林生愿助……”
“林生不必担忧,我书院内确无奇珍异宝值得大费周章去看管守护。诸位,都散了吧!”红先生一抬手,示意众人散去。不过见林生犹豫之间转身,却又叫住他,“且慢!”
“先生有何吩咐?”林生身体微弓。
“上回去山下讲学,幸遇文章巨公郁先生。谈及春闱之事,便想到了你。当年芸儿途经贡院外,将你带回。之后你在我书院内勤勉有加,替我分忧不少。我甚为感激。但红妒于你而言,就只是暂避之所。无法助你林生风举云摇。不过,若你有意日后参试,我愿向郁公极力推荐。以郁公之声望,应该能在荐举一事上有所助益……”
“先生,我……”林生频繁眨眼,以此压制不断翻腾而起的愧意。
“若你愿意,今后可与其他学子一同听课研习。此番绝非戏言,林生大可不必顾虑。”
“得先生关怀若此,吾三生有幸!告辞!”林生深深鞠了一躬。他抬眼时避开怜舟,而后转身没入寒夜深处。
怜舟站在原地,望着数月同室而居的林生怅然若失。
一旁的红先生看不懂。只隐隐觉得,这个诗才高绝的年轻人,内心积攒的困惑与忧思即使用再奇异诡谲的言语都无法尽述。“怜舟,你也回去吧!天寒。”
“无妨,再等等。”怜舟并不知自己要等什么。只是刚才这半路夭折的“贼喊捉贼”戏码,让他感到像是与红先生共历了一次磨难似的。
劫后余生,使他的脚步怎么也挪不开。
3
芸儿见她的先生久久不归,便一路寻了过来。“先生,果然在此!”
“芸儿,既然你来了,就陪我进去看一眼吧!”
“嗯。”芸儿自然知道红先生邀她同往的目的。她上前一步,又瞥了眼纹丝不动立在一旁的怜舟,道,“他在这里做什么?”
“他,不走便不走吧!”红先生打开藏书楼大门,转头对怜舟道,“你进来,外面冷。稍待片刻,你便回去,可听清了?”
言毕,主仆二人便朝着楼内深处走去。
怜舟呆在他每日勤耕不辍的地方,四下张望。书架上,经他批注插进桃花笺的书籍越发多了。
“桃花笺”,这个玲珑剔透的小玩意,还是林生说给他听的。
他从此见识了这女先生的不同凡响之处并不仅限于“先生”的名号。她的力量,为世间多数男子所不能及。
可她依然会发出“人间几处看”的叹息声。
红先生的人间究竟是怎样的人间呢?
怜舟负手而立,又一次为前世今生难以言清的勾连而长叹不已。
一呼一吸之间,楼内某处幽幽飘散而出的香火气息,让怜舟不由得迈出步子。
一间半掩门的小室,怜舟从未见过。尽管在这楼内上值多日。
“不知林生那次窃了钥匙夜探此楼,可曾发现这里?”怜舟一边暗忖,一边循着香气,探身而入。
那屋内正中,红先生跪坐,芸儿在其身后立着。
两位女子目光所向,是一块看不清字迹的灵牌。
红先生是在凭吊谁。
怜舟屏息聆听,但她并未念念有词,手里也并没有捏着念珠。
那是谁?怜舟守在门边,静静瞧着这唯有深藏起来的追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