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9章 上元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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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红妒书院门前一棵杨树下,立着两匹马。身材矮小,毛色棕褐。尾巴偶尔左右扫动,或是沉下脖子舔几口地面尤青的草叶。
它们不骄不躁,极为耐心地打发等候时光。
两匹矮马身侧,则各守着一名身材魁伟的精壮男子。
二人身形相似,着装一致,就连站姿也无明显差别。
远观,他们如两尊人形雕塑,立在冬日晨间淡淡天光之下,身怀使命望向远方。
终于,木门吱呀声与草地悉索声里,俩人静候的身影出现了。
红衣女子由身旁侍女陪伴,步步走近大杨树。
眼前这幅二人二马的图景让她们颇为惊讶。
侍女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正欲开口,被红衣止住。较之于年少的侍女,她似乎在惊讶之余内心更生出半分笃然,但仅仅半分。
“前方可是孙龙孙虎?”
“……”俩人闻声,同时回转,见红衣随即作揖道,“正是,先生!”手中缰绳一同被抬起。
红衣见此情状,又试探道:“已值假日,你们在此,可是准备下山?”
“是,先生。”
“哦,既如此……缘何停滞不前?”红衣又一次止住侍女快嘴的冲动。
“先生,我兄弟俩特意恭候先生与芸姑娘,护送两位下山去。”说完,孙龙孙虎让到马头一侧,将清洁一新的马鞍和马镫呈现在两名女子眼前。
“这……”红衣将信将疑,不禁后退一步。
只因此二人乃书院杂役,平素与之少有来往。红衣虽向来平易近人,但与俩兄弟仍有身份上的高下之别。
孙龙孙虎这番举动,显然有些善意“僭越”了。
“哦——”芸儿摇头晃脑道,“我记得这两匹马。你们来书院后不久,听说它们在某天早晨也神叨叨地跑来站在书院大门口。一左一右,跟门神似的。诶,话说这两匹马怎么一点儿也不俊美呢?矮矮的……”
“芸姑娘有所不知,此马名唤果下马。莫嫌弃它不俊,走山路驮人驮货可是一等一的高手。不信姑娘试试?”孙龙伸手邀请姑娘上马。
姑娘瞧一眼红衣,见主人投来宠溺应允的眼神。
这眼神与前几日应允她下山去禄阳城里赏玩上元佳节盛会时别无二致。
于是姑娘便将心底那份跃跃欲试彻底释放而出。
她甩直了衣袖,罩住掌心,轻搭在孙龙臂弯。不消片刻,便跃身马上。
红先生见芸儿在马背上神色怡然,且颇有些洋洋得意,竟也立时弃了犹疑,随之抬步上马。
通往山底的小路上,孙龙紧攥缰绳,与棕色矮马驮着的芸儿引路行在前头。
红先生骑马跟在后面,也因此得以将这一行人打量个透。
那个“疯”丫头自不必说,满怀对偌大禄阳城盛况的憧憬,不停与孙龙笑谈。
偶遇颠簸时甚至笑声更加张狂。
孙龙与孙虎,一对孪生兄弟。红先生仔细回想二人初到书院的时机。
那时书院人手富足,并无吸纳杂役工人之需。
而孙龙孙虎守在书院侧门,连守三日。见书院仍无招募之意,便徒手将侧门与正门外的乱石碎砖整饬一番,以表诚意。
红先生听说此事,亲自前来查看。见兄弟俩虽生得黝黑,却一脸正气凛然,也算得相貌堂堂。双手泥污甚至磨破带血,显然急需这份打杂的差事以慰生计。
红先生便当即同意。
此二人进入书院后,搬运、修缮、喂马、劈柴等杂事,无一不恪尽职守、井井有条。
渐渐红先生也就不再纠缠于孙氏兄弟来路蹊跷了。
不过今日这龙虎兄弟主动牵马护送她与芸儿下山,则又让红先生疑云暗生。
2
与城门口仍有百米之遥,芸儿已无法平复激动如潮的心绪,两只脚脱离马镫晃动起来。
她双臂挥舞在空中,与前方她来过数次因而并不陌生的山下风情招呼起来。
“先生,先生怎么忍得住不笑啊?”芸儿回头望一眼红先生。
“呵呵,”红先生原本面色肃静,被姑娘这一问,倒是乐起来,“笑什么?”
“就是进禄阳城看灯看戏吃好吃的啊,我想着就高兴!先生倒是丝毫看不出心中雀跃,为何啊?”
“傻丫头,雀跃的。上元盛世,一年一度,谁能不念想呢?”红先生说着,将目光投向更远处。似乎遥想的姿态下,她就可以暂时漠视眼前即将迎来的喧哗,将这禄阳城里某个曾经难忘的上元之夜抛向天际。
“先生,”孙龙向红先生作揖道,“是否先找家客栈搁下行李?轻装出行,玩得尽兴些?”
“好。”
“这东市,街巷繁多,不知先生想去哪条街哪家客栈……”
孙龙话没说完,被芸儿抢了去:“我家先生要住的一定是最清雅上乘的客栈。”
“芸儿,你与林生怜舟上回进城住的哪家?”红先生边询问边环顾左右,仿佛问得随意。
“先生,那家店让先生这般尊贵之人住有点儿简陋了。”
“无妨,就去那家。”红先生在马背上正了正坐姿。
而后,仍由芸儿的坐骑打头,他们向东市里某条颇受东山来客“青睐”的街道行进。
3
“从昏达旦,绵延八里”,这是芸儿某次听先生讲书时对上元盛景得来的印象。
她未曾亲历过。她是十一岁那年被红先生领回书院里来的小乞儿,更是得到红先生独宠的贴身小侍女。
五年来,先生教她习字背诗,待她如师如姐如母。
唯有一个请求,从未被满足,那便是上元进城赏灯。
这姑娘聪颖,晓得旁敲侧击。但每每被识破。
然而她不问因由,因为她深信先生做事总有道理。
所以当这次芸儿试探,却得到红先生不假思索应允,她又惊又喜。
她一时间忘了主仆之分,竟一头钻进红先生怀中。
红先生被这突如其来的亲近给“吓”得不轻。但起先僵直的双臂却渐渐环抱起来。
她闻见姑娘发丝间阵阵逸出的清香味,和唯有少女方才拥有的不浑浊的皮脂气息。
她触摸到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肆意娇憨……她想起了曾经自己的青春时光。
如梦一般。
梦境里有绵延不尽的花海,其间游人如织。灯影斑斓之间,一名男子款步而来。
那是初见。
然彼时,男子并非青涩少年,而已是挥斥方遒,国之栋梁。且已有妻室。
那是令红先生终身难忘的上元偶遇。也在多年后成为她心口无法痊愈的一道疤痕。
这一道疤,不能晾晒于天光之下。天长日久,像地府里生长的苔藓,湿滑,而又阴气森森。
任何情意绵绵的念想打马经过,都会趔趄失蹄,狼狈不堪。
她刚刚执意要住进那间芸儿、林生和怜舟曾经住过的客栈时,心头的马,就狠狠栽了个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