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好像来的格外早,长老终于在大雪封山的前夕赶了回来。
几月不见,长老似乎老了许多,鬓角越发斑白,整个人瘦了一圈。
长老经常外出,忙于民生福祉,在四方村子里拥有很高的评价,受百姓爱戴。
这一片儿的守护神是灵兽白泽,但好似人们更认可长老,有些将他神化了,认为他比灵兽还要厉害和值得敬重。
白泽是“王君有德”时才出现,幼时,贺尘以为它会因长老治理有方,造福黎民而来,后来才明白这是君王的事,和长老无关。
“长老,事情解决了吗?”
贺尘给祈巫倒上热茶,焚了香后问道。
“算是解决了。”
长老放下手中的书,招手让她一同坐在身边:“那孩子是个苦命人,根本不是得了什么怪病,孩子生父死了,继父瞒着她母亲,生病了不让看郎中,任由自生自灭,发着高烧在床上足足躺了两天。赵家姨娘与我相识,实在不忍才来找我。”
“可谁知……我刚去,那女子知道真相,为了孩子,将他丈夫误杀,闹出了人命。我这才耽搁了几天。”
“那最后怎么样了?”
贺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既然背上人命,就要受牢狱之灾,再怎样可怜,也不能罔顾律法。”
长老叹了口气。
“好在孩子病医好了,也有赵家姨娘替她照看,我给她们留了银子,不必再担心了。”
贺尘知道,每次遇上这种事情,长老不单要出力,还是散财,有时去帮人家,不仅不收一分钱,还要倒贴,长老见不得百姓受苦。
对于见惯了民生疾苦,天灾人祸的人来说,是要比常人更多悲悯,内心更强大些。
长老已经在尽自己最大努力的帮助百姓了。
“那您让谢秋提前回来,是……”
贺尘还是对此事感到不解。
“谢秋这孩子心眼实,怜悯心比常人多几倍,我是怕他决了心,为那妇人顶罪去,才将他早早赶回来。”
“原来如此。”
一个胡姬谢秋的反应已经够大了,顶罪这种事,不见得他干不出来,明明自己过的不尽如意,还看不得人间疾苦。
“女子为母则刚,拿自己后半生换儿子一条命,对她来说,大概是值得的吧。”
贺尘听了这家人的遭遇,不由的一阵唏嘘。
贺尘怕长老烦心,没有将虞子休的事告诉他。
虞子休那父子俩,见到长老都躲着走,根本不敢提这档子事。
但几天后,村里的人嚼舌根,还是进了祈巫的耳朵。
据说长老很生气,挨个把他们叫来说教了一通。
虞五爷面子上过不去,将虞子休捆起来,打得皮开肉绽,罚跪在祠堂。
去黎枫那儿的时候,贺尘顺道去看他。
宋扬却比她快一步,贺尘刚要进门的时候,看见虞子休趴在地上,宋扬一只脚踏在他身上,表情冷漠。
宋扬问:“贺尘的什么事,你以前是不是经常欺负她?”
宋扬脚踩在虞子休的伤口上,他支支吾吾半天,疼的说不出话来,最后实在受不住,连连告饶。
宋扬看问不到他想要的答案,泄愤似的朝他肋骨上狠狠一脚。
一抬头,贺尘就站在不远处,他快速把脚放好,显得手足无措,眼神躲闪,慢慢挪步到贺尘身边,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等候贺尘发话。
贺尘反倒没有责怪的意思,踮起脚,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这么凶呢?”她笑着说。
宋扬的眼睛慢慢睁大,在原地愣住了。
贺尘转身离去,鼻子有些酸,竟然有想流泪的冲动。
此生除了家人,还能有这样一个为她好的人,真是难得。
贺尘转过拐角,进了一户看起来颇老旧的院子,墙皮有些已经脱落,地面斑驳,花草树木却十分繁盛,有种不相协调的怪诞。
这里只住着一个花甲老人,村里人都叫她黎枫婆婆,她是贺尘的师父,也是巫师,百越人,做了一辈子通灵的事,思想渐渐被神灵吞噬,反应迟钝,常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是贺尘负责照顾她。
贺尘虽称她为师,却未行拜师礼,只是因为对她有所教导,才这样叫。
黎枫教她处世之道,君子之言行,她说知人不论人,知事不评事,知世故而不世故,方为处世之道,贺尘记在心里,也自当勉励。
神志清醒时,与她探讨人生百态,时事评说,百家思想,讲起纵横历史,江湖风云来也十分有趣。
贺尘原本为青鸟图腾的事来,希望获得能让图腾消失的秘术,可黎枫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像门口的老树一般,就剩一张皮了,贺尘不想再折腾她,只好打消念头。
收拾桌子的时候,贺尘发现原先垫桌腿的那本破书不见了,她问黎枫,黎枫举起手中的枫叶给她看,贺尘懂了,是宋扬拿走的。
于是心里笑他:“一本破书也要拿。”
一日贺尘吃了午饭,到四方回廊小憩,迷迷瞪瞪刚要入睡,外面一阵喧嚷把她惊醒。
谢秋几乎是跳着进来:“小尘姐,贺家人在古槐树那儿闹呢,你快去看看吧。”
谢秋急的说话也不结巴了。
贺尘没有犹豫,一骨碌翻起来就往村口走,谢秋慢几步紧很着。
古槐树周围已经围了许多人,众人见到贺尘,自觉让出一条路来。
几个故意打扮的破破烂烂的老老少少皆以头抢地,撒泼打滚,嘴里说着“祖宗”“养老”“不孝”之类的埋怨话。
见贺尘来了,几人互相使眼色,哀嚎声越发大起来。
其中两个老人,一个是贺尘的亲祖父贺微七,另一个拄拐的是亲祖母贺氏,还有其他舅舅叔叔姑姑婶婶都来了。
这些势利眼的亲戚,眼见长老收养他们姐妹二人,觊觎起长老的财富,动了歪心思,之前就闹过几次,长老怕贺尘担心,瞒着她,给银子打发了。
这次长老不在浴花村,正好给了他们放肆的机会,不狠狠捞一把看样子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虞子苏看着这场面,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谢秋附在他耳边说:“长老去青泽乡瞧病的时候,贺家人就来找过,只是那时忙的昏天黑地,没时间理会他们,没想到,竟闹到浴花村来了。”
虞子苏忧虑的看着贺尘,心里想着要不要把他们赶出去。
贺尘的姨娘挤进人群,指着两个老人说不出一句话,又气又恼,羞愧的不成样子,索性不管,扭头走了。
虞兰哥哥,也就是贺尘的舅舅,他站在树下,知道长老受村民爱戴,不敢直说,管弯抹角的讽刺挖苦,什么污秽不堪的词都用上了,就差没指着长老的鼻子骂。
贺尘回嘴:“有钱也是长老辛辛苦苦挣来的,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凭什么给你。”
贺微七一听气的火冒三丈:“你这丫头不识好歹,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尊孝道,违背纲常伦理,官府是能治你的罪的。”
“我怕什么,有本事你就去告官,抓我坐牢,何苦在这儿费口舌。”
“好一个无情无义,没良心的东西。”他对着贺尘指指点点。
贺尘头一扬:“你们还有脸说,你何时管过我,名存实亡的身份,我不稀罕。”
“你……”老头噎的没话说,气愤的捋了一把胡子。
贺尘心知肚明他们是奔着钱来的,只是他们都错想了贺尘的脾气。
“卖惨谁不会?”
贺尘没有表现出气恼和羞愧,那样才正中他们下怀,长他人志气的事,她不会干。
“说起来,我比你们惨呢。”
她自嘲道。
“我娘生我的时候,天下着大雪,几乎末过了膝盖,她深一脚浅一脚的挺着肚子独自往郎中家走,没有一个人来帮她,哪怕是问一句,都没有。那时候,你们在哪儿?”
“我过周岁生日,你们嫌是个女儿,都觉得晦气,又有谁来看过。”
“十岁之前,我都没有穿过新衣裳,我娘省吃俭用,才将我们姐妹俩养大成人,你们中间,谁出过一份力?”
说到这儿,原本撒泼的几人都不做声了。
冬日的阳光没有一丝温度,蒙着一层灰翳,压抑的人喘不过气。
“你们儿子娶亲没彩礼的钱,来跟长老要,让我们卖了庄稼,给你们凑,你们自己摸着良心想想,自己干的是人事吗?还要不要脸。”
“我才十五,刚及笄,你背着我和我娘,将我许给了金陵钱家,把他们给的钱揣进了自己的腰包。我娘悔婚,那家人不依不饶,上门来闹,东西砸了,人也骂了,如果不是长老接济,我们三个早就死在那个冬天了。”
贺尘不停,继续说道,几个这边的亲人不忍,长吁短叹,接连抹起眼泪来。
“你们每次来,长老都给你们钱,你们却不知足,非要闹得方圆十里都知道我们贺家的丑事,也不罢休。”
虞二娘站在人群里,摇着头,连连叹气。
“那时候你们怎么说的,自己的困难自己解决,现在呢,我娘都死了,你们还来要钱。”
贺尘说话带了哭腔:“你们的心是石头做的吗?逼死我娘还不够,还要逼死我。”
“以前我们娘仨没人撑腰,叫人欺负,不知遭了多少白眼,看了多少脸色。你们一句轻飘飘的话,就能让事情翻篇,怎么可能。”
“我贺尘一个女子,没什么本事,但这种事情,今天过后,我绝对不会让它再发生。”
贺尘压制住自己的情绪,撇干净眼里星星点点的泪水,故作镇定的向来的所有闹事的人说道。
“我今天把话撂这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是个无牵挂的人,赤条条一个,没什么怕的,大不了鱼死网破,黄泉路上,我陪你们一起走。”
眼见贺尘从衣袖里掏出一把匕首,众人都慌了神,贺家人也没料想到是这个结果,怕她真来,四下散开。
贺尘说出的话叫人胆寒,但拿着匕首的手却抖着,其实,她不敢做什么,只不过为了给自己壮胆,也是为了震慑其他人。
面对混乱的人群,突然一股巨大的恐慌和害怕快要吞噬了她,她怕看见那些人讥讽和嘲笑的嘴脸,在赤目晴天里晃了神。
直到,她看见,宋扬高举着火把,站在不远处,是离古槐树很近的地方,火苗几乎要挨到树枝了。
他像一个准备好牺牲的献祭品,大义凛然赴死的勇士。
贺尘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松开了手,匕首坠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