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破跑堂逐客

1

“蕙芝”。兰质蕙心？芝焚蕙叹？创立者的初衷不得而知。

一行人推开一层帘幕。前方五步之隔，又是一层绛紫色帘幕。

如此穿越重帘，方才进入世外洞天。

那里面静得出奇，且幽香宜人。这一点上看，确实是且“蕙”且“芝”的。

可是戏场中央表演台上方，却上演着惊人的一幕。

一根绳索高悬于穹顶之下，手执丝绢花伞的少年小心翼翼踩着它漫步。

距离远，看不清表演者面容，更看不清神色。

与四周已然落座的众宾客相比，五名新来的看客因为心惊而显得局促。

就座的观赏者们似乎无视绳索上的惊心动魄。

有些正端着茶盏品尝。有些人面前没有茶盏，还正摸索着胸兜，从里面掏出银钱来。

跑堂小厮被客人招呼来，捧着托盘，微弓身体，等待他们抛出银锭或是金锭。

稍待片刻，白瓷或是青瓷的茶盏，就好似携着各自高低不同的身份来到客人面前。

贵客们托着这些价格不菲的茶水，定睛玩味一番，而后如同久旱的荒地一般，一饮而尽。

从饮茶中获得满足之后，众人后仰，姿态慵懒，神情迷醉。

如此，双眼瞧着高空绳索上以命博君一乐的少年时，则越发心旷神怡，如坠仙境。

“先生，”芸儿轻摇红先生衣袖道，“先生不想尝尝那茶吗？看那些茶客的样子，想必定是上乘之物。芸儿不喝，先生喝！”

“呵呵，不急。先寻一处坐下吧！”

孙龙孙虎获得指令，四下观望。见表演台侧边有两张空桌，便冲那方向指指：“先生，有座！”

此时，两名跑堂恰好擦身经过。

他们回头张望，其中一名见生意来了便立即满脸挂笑，伸手准备引路。然而这手才抬了一半，立刻被另一名跑堂打了下去。

“你，你这是做什么？”被打的愣怔了会儿，回神质问道。

“这几位不是来喝茶的。”打人者冷冷道。

“你怎知？”

“我就是知道。别问了，去接待别的贵客。”

尽管此人嗓音刻意扭曲压抑，且始终闷着脑袋，但仍不妨碍被芸儿辨认出来。

姑娘追上前去，压低身子瞧他正脸。瞧见的一刻，顿时喜出望外：“林生，是林生呢！”

此刻，这一行其他四人纷纷聚拢过来，确认阔别数日的林生果真是在这奇异幽深的表演场子里谋生。

只是，众人眉梢眼角的惊喜还没来得及收拢，被芸儿唤作“林生”的跑堂却转过身去。

他将身子隐在戏场恰到好处的阴暗里，喉咙因为过于收紧而使得声音颤抖：“谁叫林生？这是什么地方？你再看看别的客人。那都是些什么人？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身份！赶紧走吧！”

“你，你这是什么话！”芸儿受了莫名羞辱气不过，涨红了脸想要讨个说法，“这才几天啊，你连我，连先生都不认得了吗？你个破跑堂的，你什么身份？”

“我确实只是个跑堂的。不过我也清楚，‘蕙芝’的茶，你们喝不起！”说完，他催促被他扇了一巴掌还在揉着手背的伙伴一同离开。

红先生目送，不发一言。双手交叠，自然垂放在身前。

她摇摇头，遏止芸儿冲上去质问的企图。

她知道此时这个丫头心里一定满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之类的想法。

但她不允许芸儿说出来。

她希望芸儿终究能想明白，自己从河边救回林生绝不是指望他知恩图报。

就如同她当年将小乞儿裹抱回来收养那样。

“罢了，走吧！”红先生微扬下巴，最后瞥一眼高空绳索上搏命的少年。

他手里的花伞是“蕙芝”里最美的活物。

饮过茶的那些尊贵看客，个个瘫坐在椅子上，如醉酒一般。个个嘴角上扬，似乎十分享受。

怜舟不敢看红先生身上那一袭红，却放肆观赏起“蕙芝”里的众生之相。

他发觉那些贵客，虽然都呈现醉态，而醉的深浅却各不相同。

饮了白瓷茶盏的，明显不及青瓷茶盏的茶客那么表情灿然。或者换言之，使出银锭的，比不得使金锭的那么“销魂”。

仍由芸儿领路，孙龙孙虎断后。五个人从层层叠叠的绛紫色里穿回到禄阳城大好的夜色中。

芸姑娘一路闷不做声。嘴上不说，心里满是不悦，做什么都没兴致。

她原本想吃一碗红豆莲子羹的念头被搅了局，双肩耷拉着，像棵蔫了的白菜。

红先生瞧着不忍，便使劲憋出些玩笑话打趣她。

姑娘并非不明事理，她明白先生一番苦心，便也使劲回应几串笑声。

这也让怜舟有幸看到了红先生鲜为人知的一面。

他自然是不敢抬头的，但心却往那身“骇人”的红靠了过去。

2

“蕙芝”后门直通一条暗巷。巷子里有几间由库房改建的住所。

林生就住那里。有一个同屋的，和书院里情形一致。

只是那会儿的同屋是怜舟，时不时能谈些诗词歌赋。

此时眼前倒头便睡的，是和他一样马不停蹄端茶送水的“破”跑堂的。

他庆幸这晚面对红先生时的决绝。稍一松弛，回到书院那敬爱有加的气氛里，就不免会被问及“怎么来这里？”

是怎么来的呢？

林生想起当初下山时背囊里他攒的工钱。

他背着所有家当，在禄阳城里游荡。

幸好在书院做工时攒了些“家底”，不厚，却可暂时应付食宿。

然而林生毅然下山，可不是为了换个地方继续清食素衣。

他心里那团看不见的火，催促他向未知的大好前程义无反顾而去。

他进了一条东市里最为嘈杂拥挤的街道。那里鳞次栉比的店面叫人目眩。

有一家门前冲出个怀抱布囊欣喜若狂的男子。因为心绪难平，脚步忙乱，险些撞着初来乍到的林生。

林生赶忙躲闪，但见那人即将跌倒，便又伸手相扶。这一扶，恰好托住那只布囊。

那可不是一般的分量。沉甸甸，丁零当啷作响。

林生不由得好奇，一边将布囊返还，一边问道：“敢问这位兄台，为何这般匆忙？”

男子本不想理会，但思及陌生路人相助之恩，便示意林生凑近些，一脸警惕道：“这个茶歇店后面，是家赌坊。”

“博戏？”

“嗯……一大早起来我娘就说我印堂发亮，还真应验了。别的我就不多说了，改天去庙里还愿，告辞！”

“告辞！”

林生见那男子一路欢腾而去，心中立即勾画出另一幅场面。

一个人步履蹒跚、摇摇欲坠，不是因为穷困潦倒和饥饿难忍，而是布囊实在太重……

他想试试能不能成为这样的人。

赌坊门前守着两名大汉，负责迎来送往。

林生被笑脸相迎，被引至他从未涉足的博戏天地。

他没有贸然行事，贴在人群后面悄悄观望。

此时恰好碰上新一盘准备开局。

众人目光所向，是一张长方木桌。桌子一对长边各挖了十二个圆洞。桌面上按照某种格局整齐摆放着两色人形的木头棋子。

随着其中一个参赌者掷出两枚六面骰子，赌局开始。

林生皱眉凝视。两枚骰子抛落滚动间，人形棋子也跟着在参赌双方的手中或快或慢地移动。

待一局终了，有人展颜，有人沮丧。林生掂掂荷包，瞧瞧俩人迥异的神色，心下忐忑。

但他想起不久前经由他手所托住的那个陌生人沉甸甸的布囊，胸中顿生一股豪气。

他回想了自己不幸的身世，不顺的功名之路，觉得怎么着也该轮到他林生阳和启蛰了。

他正正衣襟，前去下注。经历了狂悲狂喜，狂喜又狂悲之后，他将自己抛到了街头。

饥寒交迫中熬过一夜。醒来时，林生差点被眼前所见吓坏。

他在看清人脸之前首先看见了刀。刀在鞘中，但对于经历浩劫的他而言，任何异常之物都能将他逼成惊弓之鸟。

他腾地站起，奋力“逃命”而去。

却不想，一头撞上途经街边的一队车马。

马匹受惊跃起，幸好被马夫及时止住。

须臾，马车侧面挡帘掀开一半，内有一男声道：“何事？”

“禀告主人，有人冲撞。”

“哦？带过来我看看。”

“是。只怕碍了主人的眼。”

“无妨，看看吧！老夫人近来身体抱恙，吾等须多行善事。”车内人语气轻缓。

“是。”

而后，林生被带至马车侧窗。

如此，这个不名一文的穷书生凭着俊秀长相和颇为风雅的谈吐，得到当日尽力行善的贵人相助。

他成了“蕙芝”的跑堂，并在暗巷深处拥有了栖身之所。

此刻，同室正鼾声大作。

林生靠墙侧卧着，睡不着。他忘不了芸儿声音里的怨恨不解，更忘不了红先生不着一字却重若千钧的凝视。

林生叹一句“回不去了”，两行泪抛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