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2章 再探“蕙芝”
1
“来福”客栈门前,众人与怜舟辞别。
红先生转身之际,忽地站定。
她示意芸儿打开背囊,亲手翻出一只小布包,递给怜舟。“这里是些银钱,不多,你留着用。切不可怠慢自己。”
怜舟一怔,随即接过。
他记得前一夜游赏回来途中,芸儿曾旁敲侧击打听他执意留守禄阳城用意何在。
那时竖起耳朵的不止芸姑娘一人。
可怜舟并未正面回应。他鼓足勇气凝视红先生拖地的红色披风下摆,起誓道,事情办完,立即返回东山。
红先生听闻怜舟那句“禄阳城里,怜舟无有归处”,竟然一时之间忽略这言辞间凄清之意,低头莞尔。
四人二马消失在晨曦里。
怜舟倚着檐下的柱子,伫立良久。
眼前空茫一片,他脑中反复出现清阅阁里的碧桃和她指间风雷涌动的琴音。
碧桃姑娘无法告诉他沁莲和紫衣的去向,但从主事“做贼心虚”地烧香拜佛来看,两位姑娘想必凶多吉少。
还有,那个有如前世记忆里的小月,他梦魇时被林生听到的“小月”,是否确有其人?是谁,在哪里呢?
怜舟承诺“事情办完,即刻返回”。可是这千头万绪啊……
他正扭头打算回客栈里再行梳理一番,却见不远处一队车马迎面而来。
两个家丁模样的人走在队伍最前列,不时驱赶占道行人。两张脸陌生,但这神情气势,与昨夜“蕙芝”戏场内时而出没的冷峻大汉确有几分相似。
怜舟随即忆起“蕙芝”中诸多令人迷惑不已之处。
那里看似一个清雅宜人,品茗茶、观杂耍的戏场。
可但凡仔细端详那些宾客不惜重金饮茶后那一张张好似颠鸾倒凤的面容,便不可遏制心生疑窦。
林生的异常表现自然也很奇怪。
但当怜舟将林生那逐客时绝情的言辞与众茶客失魂的样子相拉扯,他就又感到某种微妙联系呼之欲出。
“哦,蕙芝……”怜舟决定再探。
2
怜舟从红先生赠予的小钱袋里择了枚碎银贴身放好。放好之后摸了又摸,按了又按。
这小锭银子的用途,即将偏离先生本意。这让怜舟愧疚。
他还从杂物店里购得假须假眉用来改头换面。
化妆术他没有研习过,对镜摆弄时极为不顺。
这令他感叹自己除了读书之外一无是处,厉害的技艺总是用时方恨少。
费了半个时辰终于大功告成,又恐“易容”不够彻底还是被认出,便聊胜于无地租借了客栈掌柜的帽子戴上。
怜舟迈着中年商人的步伐,走向“蕙芝”。
进了那层层绛紫色帘幕,他不由得开始目光躲闪。
他不希望与林生遭遇。再怎样精心装扮,他都没有十足信心能骗过一个同屋住了数月的人。
他四下张望。这明显新客的姿态吸引来了一名热情跑堂。
“客官,一个人来啊?”
“嗯,还有座吗?”怜舟嘴上问着,眼睛却故意往别处瞟。显得漫不经心。
“有有有……”跑堂弓着腰,将怜舟引路至一张小方桌前,“客官今日可算来着了,瞧……”他指引怜舟往斜上方看。
穹顶由上而下仿佛长出一根长绳,绳头上还系着个大圆环。
“这是……”
“哦,客官稍待片刻便知道了。不知客官今日想来点儿……”
怜舟一听这话,立刻明白那是暗示他,观看杂耍不要钱,可是进了“蕙芝”,光坐着不放血是不行的。
“都有些什么好货色啊?”
“我家蕙芝戏场啊,跟别的什么小茶肆可不一样,进的都是上品。就看客官需要……”
怜舟从胸兜里摸出那枚银锭,啪地磕在跑堂的托盘上。“你看看,能给我上哪种上品?”
“哦哦,明白了。客官稍等,小的这就来!”说完乐颠颠蹦跶走了。
怜舟仰头望着“天上”的大圆环,想起那日所见执花伞高空走绳索的少年。
不知今日那高高的地方又会飘着哪家衣食无着而被迫跑来卖命的姑娘或是小子。
而整个戏场里,似乎只有他一人虔诚仰视。
旁人所关注的,都只是茶盏里的汤水。
他就这么一直看着,直到双眼微酸。一个打扮得如同神女下凡的年轻姑娘踏着莲步从后台飘了出来。
她给众位宾客鞠了一躬,而后擎起右手的兰花指。随即,那高悬的大圆环就像看懂指令一般,缓缓下降,降到姑娘可以触及的高度。
神女飞天了,在空中旋转、翻腾、舞动……可是怜舟拿一锭银子买的茶却迟迟未见。
他按捺不住,仗着室内昏暗,想着毕竟有假眉假须伪装,总不至于还能被林生认出来吧?
他伸长脖子往刚刚那名跑堂离开的方向张望,并且不甚娴熟地抚弄下巴上的胡子。
正望眼欲穿,忽地感到被人拍了下后背。怜舟正想转头,身后人嗓音低沉道:“舟兄,随我来!”
是林生。
怜舟被领去的地方,在“蕙芝”后面暗巷的尽头。
那里空无一人,适合故旧相逢。
然而林生此举并无意与怜舟班荆道故。
“舟兄,你一进‘蕙芝’的大门,我就认出你来了。”
“哦,见笑。”怜舟索性摘了那些可笑的伪饰。
“舟兄果真是为着一口茶来的?”
“你是想说,连红先生都喝不起的茶,我更不配喝?”怜舟顾左右而言他。
“舟兄不是来喝茶,这我能断定。之所以不与先生一同返回东山,定有要事须得在这禄阳城里办。甚至,想在‘蕙芝’里找到能助一臂之力的人。我猜不到是什么事,但奉劝舟兄,这‘蕙芝’,以后不要来了。”
“林生你……”
“若舟兄之事与‘蕙芝’无关,自然不必再来。倘若真有关联,更不能涉险……”
“险?”
“我林生才学不及舟兄,但论阅人,自信胜过舟兄。唉,”林生叹道,“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实乃咎由自取。”
“你,”怜舟闻言,不免动起恻隐之心,“书院里不比这禄阳城热闹,生活清素些……红先生气度非常人所及,当不会……”
“我明白舟兄之意,只叹我已身不由己。”林生举目,望向这暗巷上方窄窄的天空。
“……身不由己,”怜舟默默念道,“‘蕙芝”?它背后究竟是什么人?”
“盘根错节,势力惊人。有一回守卫喝醉了酒,我从他口中探了些机密。大体是,那些人厉害到可以定人生死,想让谁消失,谁就活不过当晚。”
“哦,如此。”
“不瞒舟兄,我走投无路进了‘蕙芝’,本想着工钱丰厚,不消三年便可攒够银钱辞了工,买块地过些逍遥日子。却不料,这里进得来,却出不去。任凭你逃到天涯海角,那些人挖地三尺都能把你刨出来!”
“时时有人监视?”
“这么说吧。有个逃跑后被捉回的小跑堂,我曾亲眼看见他遭毒打之后被抛在后巷里。脏腑俱裂。不久便死了。那孩子两天没去上工,被戏场察觉。主事便派人满城寻找……结果你也知道了。其实,只要不跑,在这城内甚至城边,都可以行动自如。两日,万不可超过两日不去上工!”林生看似向怜舟解释戏场规矩,实则更像自我告诫。
“那么,你可知戏场里演杂耍的那些孩子都是哪里来的?家贫,父母卖来的?”
“‘蕙芝’何须接收主动卖来的孩子?专门有人物色资质上乘的男女娃娃,少量银钱便能从那些爹娘手里换来了。”
“……”怜舟不作应答,但林生提及这些手眼通天的大人物,让他不禁想到莫名消失的沁莲和紫衣,还有京兆衙门口因为女儿失踪呼号不已的妇人。他不确定这之间的真正联系,但胸口阴云密布。
“舟兄,你我兄弟一场。在这世上,你是我唯一可以交心的人了。我对书院,对红先生和芸儿的感恩都是真心的。现在悔不当初也是真心的。我此生最大遗憾就是还不能放下脸面,不敢当面向红先生承认曾经在书院藏书楼里图谋不轨。就当做是仅存的羞耻之心作祟吧!”
“都过去了。”
“嗯。不过舟兄,我有句话一直藏着没说。”林生与怜舟对视,试图在他眼里捕捉些什么,哪怕一星半点好奇。
只是怜舟的心还陷在忧思里,一时顾不得回应。
“舟兄,不管你爱不爱听,我发现,红先生看你时,眼睛里有亮光。”
“这……”怜舟无从应答。
“还有,藏书楼里有间密室,舟兄可还记得?我曾与你提过……”
“不记得了。”怜舟一听林生似乎莫测高深的语气,便不由得想起“捉贼”那晚藏书楼里闻见的香烛气味,和神秘的“余氏”之位。
如此看来,林生对于曾经自行摸索到的那处幽冥之地仍耿耿于怀。
但关乎红先生私密,怜舟宁可缄默。
“嗯,不记得也罢。想我林生现在落到如此下场,岂知不是当初窥探之心过重的报应呢?”林生抹了把脸,顺带抹走了眼角的泪,“舟兄,此地不宜久留。请务必记得,‘蕙芝’不欢迎阁下。”
“林生,你多多保重!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