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6章 残篇
1
红先生起得尤其早,五更天便醒了。
她见芸儿睡得正酣,不忍惊动。她亲自打了水来,简易梳洗,少许食了些糕饼。
平日即便正常作息,除了打水梳头此类轻巧的活,红先生亦极少使唤芸儿。
她是这座书院女主人不假。但说到底,若非“那个人”倾力相助,存活于男人主宰的天下,她也只是一粒微尘。孤清,且凄凉。
直至芸儿来到身边。
当年被她收留的小乞儿,不觉间已陪伴了她五年。
她始终认为芸儿是上天恩赐。嘴尖舌利,活泼跳脱,为她青灯独照的人生添了许多乐趣。
替小姑娘掖好被头,摸摸泛红的小脸蛋,红先生淡淡一笑,随后出门。
她往藏书楼方向踱去。
自怜舟下山后,再没有人给典籍里夹上用桃花笺书写的批注。
红先生习惯了每隔几日到藏书楼里翻看书籍,尤其是那些书页间有桃红色纸片露头的书籍。
她像探到宝贝似的,欣欣然打开,细致读来。有时还读出声。
可是怜舟下山了,归期未知。
红先生独自站在楼前。
她想再去翻翻桃花笺,尽管那里面不少字句、见解,她因为深感赞同而已经烂熟于心。
红先生将钥匙插入锁孔,还未绞动,竟听见来自楼侧不远处的人声。
他们交谈间似乎还干着体力活,因为偶有些吃力的气息声。
红先生搁下钥匙,走到墙边,探身过去看个究竟。
果然,两个壮硕男子正在用绳索加固马厩。而两匹矮矮的,芸儿口中“不俊”的马,就乖乖守在一旁舔草皮。
这里,红先生平常极少涉足。对于马厩原先的样貌已印象模糊。但见孙龙孙虎奋力修缮,想必风雨侵蚀,已然破败不堪。
“嗯,两个踏实肯干的年轻人。”二人的到来,似乎跟芸儿一样,都是老天派来填补她人生空洞悲苦那部分的。
她想不明白,时间一久,也就不想了。
上元同游禄阳城,那一路主仆间相敬相爱的一幕幕,让红先生越发信任孙氏兄弟。
那两匹脚力惊人性格温顺的矮马,与两位训导者一样,也深得红先生喜爱。
“孙龙孙虎!”红先生从墙后站出来。
嗓音不高。然而俩兄弟正潜心修理,被突如其来叫到名字,还是惊愕不已。
二人立刻放下工具,向先生行礼。
红先生点点头,略加思忖道:“两匹马这次驮我和芸儿下山上山,费了不少脚力,原本也该得些奖励的。这样,孙龙,你今日午后去账房,领些银钱给这两个家伙重新砌个好点儿的窝吧!”
“是!”孙龙抱拳道。
“还有,账房还会给你俩支些银两。就算作两兄弟给我和芸儿当随从护卫的奖赏吧!”
“先生,不用,”难得开口的孙虎竟然赶在哥哥之前作出回应,“先生……呃,保护先生,是我和兄长份内之事,万死不辞……”
“哦,我兄弟是说,他有幸被书院被先生收留,理应唯先生马首是瞻!孙虎,是不是?”孙龙额上浮了层冷汗。
“是是。”孙虎瞥了眼哥哥,那只被绳索勒得有些泛红的手,恨不能抽自己一耳光。
“哦,言重了。书院有幸,获二位尽心效力。好吧,告辞!”
红先生转身离去。孙龙待先生走远,拿出他为人兄长的气势,照着弟弟屁股狠狠踹了一脚。
2
藏书楼里。书架上各种典籍,码得整整齐齐。
台面上落了层浮灰,被红先生开门时带进的一扇阳光轻照,一阵微风轻拂,纷纷撒娇似的舞蹈起来。
红先生手指在一排排高低错落的书册间逡巡。由怜舟批注过的,会在书页间小小露出一截桃红色,如同公鸡头顶的冠子。
她以前只钦佩于批注者的智慧与心血,不曾像今日这般,能咂摸出可爱灵动来。
她随意抽了一本出来,将插有桃花笺的那页翻开。本想着将怜舟所作批注温习一遍,却不料,由另一页中掉落出一枚折叠的黄麻纸。
展开。是一首诗,怜舟的字迹。
但其实它不是一整首诗,红先生造诣深厚,看得出来。它更像是某些带有少年意气和俊逸情怀的记忆杂糅。
比如,玉轮轧露湿团光。又比如,一泓海水杯中泻……一张纸上,总共四句,却并非七绝。
仔细揣摩,这四行分明像是被遗落在今世的碎片,一定有着绝美的另一半魂魄留在了前世。
待相会之日,方能严丝合缝。
红先生将这张黄麻纸重新叠好,收入掌心。
她继续往里走。借由屋内黯淡光线摸索到花架边那道暗门时,她将怜舟的零星诗句藏入前襟里。
因为她要打开暗门,去里面坐上片刻。
今日没有芸儿陪伴,她不想久留。没有芸儿在身后给她支着纱灯,她觉得任何倾诉都是不敞亮的。
自从芸儿来到书院,每次前来拜祭“余氏”都由这个姑娘作陪。
姑娘从来没有向先生询问牌位上的人究竟是谁。她只管将先生吩咐的茶点、水果摆好,将香烛点燃。然后,便安安静静守候一旁。
红先生并不避讳在聪颖的芸儿面前袒露内心。
她将特意从庙里请来的佛珠套在虎口处,微阖双眼。
她将心底的愧意与悔意说与烟雾缭绕中不发一言的“余氏”。
那两个字,她记得当年亲手书写上去时,腕间不住地发抖。
她特意用了绿漆,因为听说“余氏”下葬前穿的就是生前最爱的绿色。
“余氏”是郁郁而终。这也是她听说来的。
别的,便一无所知了。
“余氏”在红先生眼里是苦命女人,这点毫无疑问。然而,这世上苦命人何其之多,为何偏偏她能得红先生“独爱”?
芸儿在先生身后守了多年。从那些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低语中搜罗积攒了不少字句。若用心梳理,凭她的聪慧,很难不知晓背后隐情。
但芸儿不肯用心。
因为那是红先生啊!
芸儿只管掌灯。给藏书楼里这方凄凉幽冥之地添些暖意。
今日芸儿没有来,还在酣睡。红先生端坐牌位前,静静沉思。
这屋里丝丝凉意竟使她忆起山下“蕙芝”里晦涩难懂的一幕。
林生那日的出言不逊和拒人千里,显然另有玄机。全然不是芸儿所以为的忘恩负义。
他有苦衷,一定有。才会以绝情的面目示人。
他到底想说什么?彼时彼地无法坦言相告,究竟是什么?
红先生在这静坐独处的时光里,想起林生决然抛出的背影,除去疑惑,更有说不清的怜悯。
如此,又枯坐了小半个时辰。
从暗室里出来,日头渐升。那方残存了怜舟印迹的书室,比先前亮堂许多。
红先生抽出前襟里的黄麻纸,复又展开。
她心口一阵跳突。这让她深信,自己要比怜舟更期待那搁浅在前世的另外四句诗。
怜舟等不到,便将残篇藏匿于此。
怜舟记不起姓甚名谁,便置身“举目无亲”的禄阳城,等待哪怕永远不会到来的蛛丝马迹。
红先生将残篇按在胸口,按了又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