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志源于意识，但不等同于意识，它是意识的投影，就像电影画面和放映机的关系，有什么样的意识就有什么样的意志。”回答者是那位腼腆女生，声音不大，像有点心虚，但再细听更像是思维在摸索前行，她没有用任何现成理论，而是在审视自己的心识运动中寻找答案，“至于您说的那种意志源于怎样的意识…”女孩不知不觉来到了自己的知识盲区，光顾着思索的她就这么把盲区暴露了出来，不过有点奇怪的是她的思考并没有随着语塞而停止，似乎仍在寻索着什么。
“出于什么样的意识，如果是你说的那种更深层面，那我一下还不好说，但肯定不是心灵性的。至于他们出于什么样的想法，那多少还是可以说一下的，毕竟那时的现实已经把上上下下的想法表现得挺清晰了，虽然中上层一直都用各种方式掩盖、找补，但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
按年纪来说买菜阿姨也没经历过那个年代，但她的长辈是经历过的，想必小时候听过不少那时的惨状，“民众方面是对官方的盲从和迷信；权力不受制约的专制体制下中层那些事实上的土皇帝则是欺上骗政绩，压下冲数据，只顾迎合上面给自己权力的人，不顾民众死活；上层则同样在权力至高无上及一言堂的环境下头脑发热、好大喜功。全面压制言论自由，说真话者被打倒甚至消灭的背景下全民对所谓‘gc主义’的迷信与狂热再没有制约，这才有‘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这才酿成生产力已超越古代且没有重大自然灾害的情况下饿殍遍地的惨剧。那些做法背后才是他们真正的意识，那句话只是这种意识下实现某种目的的手段。”
不管对方说什么，也不管那些说法是否有它的道理、是否合逻辑，官样人就是觉得“意识决定存在”是错的，而且错到离谱，存在怎么可能由意识决定？内心横亘的某种无底裂隙让关于“意识决定存在”的任何道理都无法通过，这已无关理性，而是一种绝对的固念。潜意识里，对他来说理性成立的前提似乎就必然包含意识由存在决定，而非反之。虽然一时难以反驳，但官样人仍在竭力寻找破口…
“这里无形中有两个概念被置换了，”看官样人之前说话的样子不像有意为之，因此黑框眼镜没有用“偷换概念”的提法，“第一，用‘意志’替换了‘意识’；第二，那位同学是针对‘存在的是什么’这个层面说‘意识决定存在’，而不是说‘意识决定现实’，如果在她说的那个层面这句话错了，那么愿闻高见。”
面无表情的官样人还是没做声。
但和他有类似想法的并不算少，人群中有的已悄然离场，大多是来了没多久听了个半吊子的，不过里面还是包括三位从一开始就参与这场讨论的人。
“人文学科我不了解，但物理学领域，似乎可以说理论决定了这个世界在我们眼中是种怎样的真实。”这位同学的专业已经印在了他的外套上——“物理学院”，“纽顿时代之前，世界更像是个神话；纽顿时代之后，世界是绝对时空观下数学定律支配的质量和力；艾因斯坦和量子物理之后，时空不再是绝对的，物质也成了场与波，再之后，弦理论又给出了另一种解释…世界一直都是那个世界，只是我们对它的认知沧海桑田。要说必须先有那些事实存在，才有后面这些发现，可‘事实’与‘认知’看似是两种东西，其实是不可分的，‘事实’只有在某种认知中才会成为某种事实。再者，如果没有求实精神，没有对真理或神的法则的信仰，我们现在认为理所当然的那些‘事实’是不会自动呈现的。”
在经历了今天这场讨论后，从来关注点只在外部世界的物理系男生第一次看到了照亮外部世界的内在光源；第一次隐约意识到如果没有这个内在光源，眼前这一切是无所谓“世界”的；也第一次隐隐觉察到自己一直以来视为理性最高成就的“科学”其根源是某种“信”，这才有了最后那句说完后都出乎他自己意料的话。当科学背后的“信”被看到，随之显露的是只有“心灵之信”才可能通往真正的科学，科学越是核心处越是纯粹的求真，“真”的越深处越是与宇宙灵犀相通，那完全是“本能之信”无法触及更无法想象的领域，而“本能之信”最多只可能通往“技术”，因为那里有名有利有可变现的各种门道，也是本能下的感官可完全把握并获取各种快感与满足的所在。
“可是‘认知’或者说‘意识’是无形的，而‘事实’是可见的，于是我们往往无意中就只见‘事实’而看不见让这事实得以此种面目呈现的意识，同时在对‘事实’的认定里不觉间又把那‘意识’当成了事实本身…”意外之余，物理系男生对心识脉络的梳理并没有止步。“意识层面只存在被表述的事实，也就是只有被表述的现象才能成为‘事实’，那么‘表述’是由什么决定的？”男生近乎自言自语的状态就好像在看着自己的心识说话，由此仿佛把看不见的心识具象在众人面前。
“但‘表述’和‘事实’根本上是不可分的，而本能之信下天然只针对外物的认知往往只看得见‘事实’却看不见‘表述’。在‘事实’与‘表述’之间其实藏着无限的认知操作空间，除了‘求真’还可以被随意塑造，无心者可能在其中投射自己的本能与情绪，有心者可以借此达成各种目的，被表述的才可能成为事实，但被表述的不一定都是事实，但绝大多数人只认得‘事实’，并在‘事实’的规定下行事，于是‘事实’与‘表述’之间也是无限权力之所在，所以任何专制都必须以钳制思想与言论自由为前提，任何掌握这种力量的人或组织也可以接近绝对权力…但某种意义上谎言也是真实的，因为虽然它塑造的客观事实是假的，但它内在的主观事实依然是真的，关键是人能从自己的认知活动中自觉到‘主观事实’的存在，以及那是种怎样的存在，进而去审视外来的各种信息。所以认知之树向地下深入和向天空生长同样重要，所以就像老先生说的：格物之外必须‘格识致知’。”说到这儿，专注于由物理到心识对后者加以辨析的物理系男生才发觉自己有点跑题了，看来进入‘格识’之前那段讨论还是不知不觉影响到自己的思绪，趁着还没跑偏太远就此打住，言归正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