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清晨,广白第三次出现在无烟寺。
彼时宛央正在半山腰拾柴,抱着木柴入门后,看到的便是广白站在梯子上挂灯笼的场景。沉寂的心底当即再次悄然翻涌出一场喧嚣的海啸,却也只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埋着头途经撑成三角形的梯子。
即便广白背对着庙门,却更早感知到宛央的存在。在宛央刚迈入庙门之时,他便应脚步声停下手头的动作,侧耳倾听着身后的一切。
“确实许久没有节日的气氛了,一会儿多烧些饭菜,尽我们所能回馈广白先生一些。”扶着梯子的空影僧人看到广白停下动作,转身便走到宛央身旁轻声嘱咐。
冬季的寺庙里除了难以忽视的严寒之外,还流淌着俩方克制的情愿,随着呼吸,充斥鼻尖的空气越发焦干。将手中的木柴堆放整齐之后,宛央拿出即将见底的谷物,随之瞥到旁边码得四个角齐整的另外两包谷物。不用想也知道这来自广白,这般细致体贴,世间再无他人。也唯有他,能令不遗余力的宛央从无悔恨。然而此刻仍旧享受着这些待遇,宛央心里五味杂陈。
搬来木柴将水烧热,宛央取四碗藜麦置于蒸笼之上,随即将鲜嫩的蔬菜在旁边的炉灶翻烫。准备好这些后,宛央望着窗外的广白沉思片刻,又起身素炒了一盘豌豆。如果没记错的话,广白对豆类的喜爱远远超过叶菜类蔬菜。
越过正在柴房前挂灯笼的广白,宛央先是唤来立于兔子窝前的空影僧人,返回厨房的路上才站定到广白身后,垂眸敛目地唤了一声:“吃饭吧。”
广白轻轻应了一声,下意识俯身望向宛央散落满肩的云鬟雾鬓,随即将灯笼挂上横梁,再走到正在等待的低矮木桌旁。这是一张由无影僧人亲手制作的木桌,随着日渐增多的摩擦次数,其表面留下了一些自然抛光的使用痕迹。宛央和空影僧人已入座,留给广白的位置前摆放着两碗藜麦和那份后来准备的豌豆。仅此一眼,广白便心知肚明,那些他无法忘却的生活点滴,同样鲜活在宛央记忆里。
饭桌上广白和空影僧人偶尔闲谈,讨论的内容大多是在雨季到来之前,将屋顶所有破碎的瓦片修补整齐。
时隔多年再次和广白相对而坐的宛央,则是紧盯面前的几块青菜,除了偶尔往自己口中送进几粒米饭之外,其余时刻便全副身心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也是广白萦绕在耳边温和且熟悉的声音,令宛央不禁想起遥远的从前。他的出现带给她存在的意义,坚持的勇气,还执拗着给了她绝无仅有的注视。当她为了一张设计稿通宵达旦时,是广白全面负责她的饮食起居,不仅将亲手制作的食物端到宛央手里,还帮她这位蓬头垢面的服装设计师搭配服装。
她向来都知道广白就是温柔的代名词,每一个被他注视到的人皆是同等幸运。在她一度因揪住灵感而陷入想象中悲痛的故事时,也是广白将其从疯狂的边缘拉回现实。他接受了她的籍籍无名,也接受了她烧灼自身的野心。想必也是那时,为着她近乎痴狂的追赶,他心甘情愿退居幕后,放弃到国外深造的机会。
广白曾对宛央再三重复过一句话——我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像你这样的人。其实这话更适合穿梭人世被剜破灵魂的宛央,她才是那位终其一生都在寻找温柔抚慰与无边守候的人。甚至可以说,宛央所有曾在过去里缺失的,也都曾在广白身上得到过弥补。
还是很想再次站到他身侧吧?借着过往,宛央顺势问向自己。未得到答案之时,就已先苦笑。也许再拼命五或十年,走上国际赛场后,彻底给如此人生贴上坚韧的标签。到了那样的时刻,在世俗的眼光里,想必才会有心安理得站到他身侧的可能。
可一时之间,宛央更清楚自己无法跨越知行合一这一鸿沟。她在时间的手掌和山间寂静里学会了对过往的释怀,同样也是山间寂静使她认清内心的怯弱与自卑。截至今日,宛央尚未找到安然立于人世间的方法,面对那些并非时间就能掩盖的创伤,也没能找到适合自我疗愈的方向。
“多吃些。万物尚未复苏,还得为严寒保留气色。”空影僧人出声提醒默不作声的宛央。
“好。”宛央收起思绪,这才夹起第一块青菜。
广白自走入厨房就克制着视线,未曾放到宛央身上,余光里,却寸寸都是宛央的身影。早在空影僧人开口之前,他已将宛央的苦笑尽收眼底,不过深知两人之间同样隔着一条鸿沟,于是迟迟没有开口。
思虑良久,广白终还是没能忍住,夹起几粒豌豆就往宛央碗里送。明明一个简单的动作,收回的手臂上却带着一丝轻颤,末了轻声补上一句:“我们始终都是朋友。”这是广白能为宛央作出的最大退步,无论何种身份,只要他仍能站到她身侧。
这过于熟悉的一句轰然带起更多回忆,宛央猛地抬眸望向广白。只见面前的他眼底漾着笑意,一如俩人初见那天的光景。
那时候初入职场的宛央因着性子冷清,正遭遇同事们的刻意针对。一时之间,她无法接受这就是她翘首以盼的新生活,正如当初她离开东城之后,不愿承认面前那些狰狞的面容来自她梦寐以求的学府般。
在那之前,她早已有过无数次逃离,谁曾想又跌到了谷底。
心底排斥着他人一味否定他人的做法,也不想虚与委蛇,所以在路过那明面上仍旧惺惺作态的同事时,宛央半垂眼眸目视地面。也是这副游离的神情,不经意间撞翻恰好在拐角处出现的广白,还有他手里尚未来得及入口便撒了一地的午饭。
当下的广白是习惯性想要息事宁人,抱有歉意的宛央却执意赔偿。一来二去,也就有了上面这么一句。还记得那时慌乱的宛央为着两人初次见面就成了朋友这一句,当即就笑散了所有生活带来的阴霾。想必只有心境澄明之人,才会真的相信“四海皆兄弟”吧。
时隔多年,如此巧妙的重合令宛央眼角霎时沁出泪花,再望向广白时,那些深埋的过往再次开始在眼神里缓缓流淌。无论过了多少年,他仍旧一如初见,这也恰恰证明她为了他而做出的努力,从来都是正确的选择。
凝望着广白的眉眼,宛央首次放任自己陷入过往的甜蜜。她想起夏日的夜晚,迎着微风在树影斑驳下享受思绪在憧憬中带来的愉悦时,一转头,隔着人影绰绰便对上广白那双星光闪闪的眼眸。还有秋之将至的时节,他带着她穿越山川去采撷野果,顺路拾捡满地的金黄,俩人又将拾来的树叶装裱成秋天里不灭的一幅画。
嘴角不禁微微扬起,宛央这才猛然意识到,这些曾经真真切切拥有的片刻,都是生活赐予的糖果。然而在那些当下,占据着情绪的大多数,都是职业生涯的迷茫与拯救原生家庭的无能为力。
广白凝视着宛央不断变换的反应,伴随她的喜悦而喜悦,那莫名凝紧的眉头又犹如一座沉重的山头,瞬间自头顶落下将他压制。尤其是宛央转瞬即逝的一丝悲伤,顷刻就让广白眼里泛出细密的遗憾。
他曾有无数机会保护她不受生活刁难,然而仍旧还是过于自以为是,从而错失了时机。叹了口气,广白收回视线叮嘱道:“我带了些杂粮饼,都已放到谷物旁边。有时间记得多吃些,免得受潮。”
宛央一听此话,下意识就想推开广白的付出,以此断掉他所有关于俩人未来的念想。随即感性又跳出来,嚷着要和广白继续维持联系。间隔许久,久到空气逐渐凝滞,宛央才服从感性点了点头。
空影僧人纵然没抬眸,也能感知到两人之间的流动,待宛央作出反应后缓缓开口道:“我们会的。若是你有时间,想请你帮忙到后山清泉那里打几条鱼。宛央一直跟着我吃素,明天就是春节,我想让她吃得好一些。”
无烟山山顶有天然的泉水,几条溪流恰好在半山腰交汇,聚成一汪清泉。无烟泉离无烟寺不远,出了寺门一直往上,约莫二百米就能到达泉边。冬季时,风雪会将她所有的美貌封印。夏秋时节,成片的愉悦蓼便铺满泉边,远远望着,犹如上天赐予无烟山一只绚丽的眼睛。
其实愉悦蓼本不适合定居于此,还是由于良好的土壤和得天独厚的气候才能在这无烟山留下自己的身影。也是得益于良好的水质和水中均衡的藻类,浮游动物繁殖得极快,所以常年都能在清澈见底的泉水之间看到一些鱼虾。
生活在夏季的无烟山时,宛央时常穿过齐腰的愉悦蓼,揪着几根红白相间的穗状花序,盯着自花梗和花序轴错落延伸到花尖的粉色,坐在河边懒洋洋地晒太阳。闲暇时光,在蓝天之下,在青翠的草地之间,她还会花上一大段时间来看鱼只嬉戏与进食。犹如孩提时代,符萍将她放在田坎之上时,宛央也是这般盯着映有蓝天的溪流。
“不了,住持。在这吃鱼肉对神明过于亵渎。”宛央连忙摆手。
“神明会谅解少女偶尔想要解馋的心思。”空影僧人摆了摆手,便起身离开。
一直到僧人走出宛央的视线,她才收住那一抹淡淡的笑容。原来当初那一幕,僧人都看在眼里。今年夏季与僧人一起到泉边挑水时,宛央先是在河边看到不少蝌蚪,顺着蝌蚪摇头晃脑的身影又看到对岸那几只呆愣的青蛙。那一瞬间,她回想起那些年与广白一起吃田鸡的场景,眼巴巴地与对岸的青蛙对视许久都没能回过神来。
此时得到僧人的准允,宛央燃起久违的兴致,翻找出角落里唯一一把捞网,领着时刻准备着的广白便往山顶方向走。出了寺门后,意识到身后的人是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广白,宛央轻快的步伐又稍显沉重,后来索性走到广白身后。
广白正一心准备着接下来要出口的话语,注意力并不在捕鱼之上。前次分别后,回到自己的小公寓里,他又将自己的性格进行了一番思索。然后将自己曾有过的语气不善,或无意识间可能伤害到宛央的言行全部翻找出来。拂去细碎往事上的灰尘,广白懊悔着当初宛央追问自己六斑刺鲀和大斑刺豚的区别时,没有再耐些性子好好解释。面对宛央对山楂的抗拒时,表示疑问的语气也实属过于僵硬。
那些日夜站在落地窗前的广白,一边思考着思考方向是否正确,一边想着补救方法。直到昨夜,攒了些许勇气才带着矫正后的自己来到无烟寺。
此时走在前头的他,在穿过一块巨大的岩石之后,蓦然回首对身后的宛央开口道:“宛央,别怕。是我啊!”即便他曾有不应当,但确实从未有过伤害宛央的想法。
闻声抬头的宛央看到广白真诚中带着悲戚的面容,刹那之间怔在原地,待回过神后,快速埋下头低低出声道:“我从来都知道你不会是伤害我的那一个。”
这一句倒是让原先准备好措辞的广白失了声,这是他从未想过的回答。他一直以为宛央仍旧埋怨他的平淡与无趣,或是恐惧于他也许会对她新生活造成的破坏。
“现在的生活还好吗?应该多把一些心思放到自己身上的。”宛央眺望远方的景色,转而望着广白轻声出口。她一度想要将广白驱逐出自己的生命,认为那是最好的选择,可此刻在这抚慰人心的景色里望着广白的踟蹰不前,那些执拗渐渐趋于平和。她安宛央又凭什么,妄图替别人做出选择呢?
“我的生活就是那副你见惯了的模样,倒是你的状态更加令人担忧。”
来到尚未完全融化的泉水边,广白捡起一根木棍把将化未化的薄冰推远,又搬起一块宽阔的石头立于那偶尔晃荡之上。从宛央手里接过面包屑,广白一手碾碎,一手握着捞网,盯着鱼群伺机行动。
藏于冰面之下的鱼儿已半个冬天没有进食,此时就连干巴的面包屑都带着巨大的吸引力,没一会儿就在广白面前围成欢快的一群。它们游动敏捷,还有些直接跃出水面。
而熟知生物学却没接触过捕捞学的广白,手上的动作一如既往的温柔,即便是在这样亢奋的鱼群下,仍旧接连失手。后来还是在宛央难以置信的张望下,才成功捕捉到一条。
那是一条三指宽,上颌两侧边缘各有一个缺口,具蓝色条纹的马口鱼。它孤零零地在承受着它身体全部重量的渔网里挣扎反抗,估摸也是没想到,那口没来得及吃到的食物竟然影响它的整个命运。
盯着奋力想要存活的鱼儿,于心不忍的宛央找来水桶将其养在寺庙内。它也顽强,在烛火之下陪着神明就是一生。一直到宛央某一天离去又带着从容返回,它仍旧游在青灯之下。
“生活最欺压我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宛央拿着捞网在广白后面跟着。她虽步履缓慢,却也一直往前。
四季如常更迭,无烟山一如既往不改它的模样。寒风吹拂着返程之人的衣角,宛央知道,什么都在变,她也不再只是从前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