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至深,远处传来连绵不断的鞭炮声,世间人们正带着希望欢聚一堂,嬉戏着驱散年底最后一丝阴霾。随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烟雾升腾融入本就浓厚的苍茫大雾,飘荡着寻找归宿。它们裹挟住途经之处的世间万物,一路蔓延开来,行至山脚又逐渐往上试图将空寂的无烟山笼罩。杏霭流玉穿过层峦叠嶂,袅袅飘至无烟寺的屋檐之上。望着庙檐上尚未被完全包围、依稀能看到形状的缺口,宛央陷入沉思。
她曾与符萍短暂待过的东南城,春夏之际时常弥漫着如此大雾。清晨推开窗户,朝阳的光芒悉数被吞没,能见度将高楼拦腰分割,远远望着整座城市犹如海市蜃楼。无孔不入的雾气还会从门缝与窗沿挤进屋内,在家居和墙壁上留下缓缓滑落的眼泪,久而久之便长出斑驳的霉菌。
“那个缺口还挂有一个恒久的故事呢。”空影僧人随着宛央的视线,将目光移至庙檐之上。说来那还是她在无烟寺碰到的第一位有缘人,若不是宛央的视线凝滞于此,她都忘了这寺庙还留有这么一个缺口。
某一天出门拾柴时,空影僧人远远闻到一股掺杂着酒味、霉味还有肉腥味的奇特味道,凝眉行至半山腰时,突然碰见一位醉酒大汉。那人斜躺在地面半垂着头,浑圆的下巴被挤出好几层松弛的肉。
听到逼近的脚步声,殷长生缓缓抬起头,朝着空影僧人露出那双不知多久未入眠的眼。眼睛下方高高肿起的眼袋呈倒三角状,红血丝渗人地爬在像是浸满浅黄色染料的白眼球之上,疲倦和狠戾浮于龙眼核似的黑眼珠表面,远看过去一双眼带着眨不去的浑浊。
殷长生仅瞥了一眼空影僧人,便翻转着眼珠收回视线。随即从破了缝线的衣服夹层里掏出随身携带的酒瓶,一口咬开后将瓶盖吐至脚边,连带着吐出一口带有血丝的痰液。
空影僧人不言不语,低头捡起他脚边的树枝就搬回无烟寺。将木柴堆放整齐再出寺庙时,又碰到不知何时到来、正半躺在地面的殷长生。只见他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灌着烈酒,每咽下一口就喘起粗气,似要借此呼出腹内的浊气。
空影僧人仍旧不言不语,越过殷长生就再次到山间拾捡木柴。夏季多雨水,所以一有晴天,她便出门为着日后准备干燥的枯木。一直到午间抱着满怀的树枝回到寺庙门口时,仍旧看见殷长生半躺在地面,披着毒辣的阳光正睡得香熟。空影僧人见状于心不忍,放下木柴就找来一把旧伞,蹲到殷长生身边,举过他斑秃的头顶。
一直到下午两点,酷热难耐的殷长生才从令人焦躁的梦境中醒来。他梦见从前也是这般夏日,他骑着自行车带着妻儿穿过一望无际的田野,到集市上挑选给冬季预留的衣裳。然而常去的那家店铺因白事暂停营业,扑了个空的一家三口又顶着烈日回到刚路过的田野。
烈日当空,人心越发焦躁。叹着气醒来的殷长生先是看见阳伞投下的阴影,继而看到因守着他而挂着不少汗珠的空影僧人。
刹那之间,苏醒的记忆碎片伴随刺眼的阳光涌入他的脑海,痛苦紧接着爬上殷长生逐渐扭曲的脸庞。用尽全身力气将空影僧人推倒在地后,挣扎起身的殷长生捡起身边的酒瓶,嘶吼着举向手无寸铁的空影僧人。
空影僧人平静的眼眸直视殷长生那张交织着痛苦和愤怒的脸庞,擦了擦自额头滑至颧骨的汗滴,收起旧伞便起身准备离去。她绝无恶意,也不想过多解释。
也是这时,殷长生猛地冲进寺庙拉住她的衣襟,怒吼着威胁空影僧人即刻转过身来。在空影僧人迟疑之际,他便将手中的酒瓶一把摔到地上,玻璃应声碎了满地。
转过身来的空影僧人并无惧意,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又想到自早上出门拾柴就粒米未进,此刻想必大家都已饥肠辘辘,随之问向殷长生是否需要准备他的午饭。
也是这么一句,直接让已清醒半分的殷长生陷入彻底的疯狂。妻子温柔的身影骤然闯入他的脑海,那是一位不是在折叠被子,就是翻晒被子的贤惠女子。她有着精湛的厨艺,就连简单的一颗莴苣,都能鼓捣出七种做法。可是她已不在,这个世界再不会出现她的身影。
意识到已经彻底失去妻子这一事实,顷刻之间被剥夺掉所有理智的殷长生急躁地在原地转了几圈。而后胡乱捡起地上的石块紧紧拽在手心,感受不到能够冲破痛苦的疼痛之后,旋即举起石块往自己头上猛烈地砸了起来。持续且尖锐的痛感阵阵传来,殷长生盯着素来以慈悲为怀的佛像放肆大笑,挤成一团的眼角纹里缓缓滑出几滴令人分不清喜悲的泪滴。
笑弯了腰的殷长生突地望见眼前飞来一团黑影,微眯着眼拂了几次仍不见离去,愤恨地将手中的石块奋力一丢,却失手将带着血迹的石头丢到庙檐之上,当即就留下那个缺口。
这一声巨响令肇事者彻底清醒,殷长生想起了所有往事,而后久久盯着那个缺口,跌坐于地泣不成声。
未知全貌,不予置评。立于台阶之上的空影僧人一言不发,待殷长生冷静之后,迎着烈日,双手合十,再缓缓闭上双眼。
盯着烈日下再无法弥补的缺口,殷长生断断续续哭了许久,疲惫不堪之后便撑起摇摇晃晃的自己,埋首走出寂静的无烟寺。
第二天空影僧人早起打坐时,发现他不知何时早已到来,正拎着油漆刷着在年月里逐渐斑驳的黄墙。清晨的雾气落在他早已湿润的头顶,那双猩红的眼里戾气褪了几分,望见空影僧人的当下还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微笑。
原来他是附近村庄的一名油漆工,五年前唯一的儿子溺亡在夏季的河流里。殷成泽自小乖巧懂事,唯一喜爱的事情就是在河里捕鱼。他无比热爱那眼熟悉的碧波,却也不幸丧命于一腔热爱。
夫妻俩自此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悲痛之中,靠着相互扶持才勉强度过那段艰难时光。可就在即将走出中年丧子之痛时,殷长生的妻子又因晚期乳腺癌抱憾离世。
这两场死亡皆来得猝不及防,一夜之间殷长生重回孑然一身,空留满满当当的回忆。起先由于无法接受这一事实,殷长生便服从于潜意识启动的自我保护机制,一次次地沉溺于欺骗自己带来的短暂喜悦中。
他骑着自行车行驶在一家三口无数次往返的田野上,假装身后还有望着他背影的目光。行至那家曾经扑空的服装店时,又在店家的疑惑之下买回三套衣裳。
他能真切感受到这些行为带来的喜悦,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在经历几天几夜的辗转难眠之后,他带着崩溃掉的情绪接连沉睡整整二十四小时。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殷长生回到一切尚未发生之前,目光灼灼便要唤来妻子,一侧身却看到挂在墙壁上的黑白照片。
顷刻间,梧桐半落,人琴俱亡。殷长生难以置信地抱着相片,就着回忆开始不断呢喃,没日没夜地将无意义的话语讲述给那两张永远不会回应的相片。讲至动情之处,时而眉开眼笑,时而饮恨吞声,情绪就在高亢与低沉之间不停变换。
某一天夜里,久未看到他身影的热心邻里快步赶来,一群人将瘫坐于地的殷长生团团围住,苦口婆心劝说他早日振作。然而终是无用,见状有人提议先让他好好睡一场,酒精也是这时派上用场。
醉倒的殷长生享受着酒精带来片刻的安宁。酒醒之后,为了远离睹物思人,他开始终日游荡在山间田野。一旦记忆有翻涌之势,便用酒精压制这一短时间内无法接受的事实。然而许多次酒醒之后,混乱的记忆仍会将他带回到美好的往日,紧接而来的事实又会将他的欣喜掀翻在地。为此殷长生想到一个绝佳的方法,那就是不断地往疲惫不堪的身体里灌满酒精。只要足够混乱,所有的事实都不会成为事实。
亲朋好友看他如此,纷纷懊恼当初带给殷长生逃避这一捷径的馊主意,抱着愧疚与同情,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将烂醉如泥的殷长生拖回家里。
然而也是这一如既往的关怀,给无法将过往忘却的殷长生带来更多细密的痛苦。因为生活的每一点甜头,都能将他一下子摔到曾带给他无限希望却终是无法继续拥抱的妻子面前。
殷长生痛苦不堪,为了不尝到任何可能触及悲痛回忆的甜头,他用了最剧烈的方式,将所有亲近他的人们一一推开。
“如果没有温情,痛苦也就不会显得那么剧烈。”空影僧人停下回忆,“这是殷长生的原话。”这也是为何那天殷长生看到在烈日下为他撑伞的空影僧人,会如此怒不可遏。
“后来呢?”宛央将头耷拉到膝盖之上。对此她深有体会,倘若没有偶遇温情,满满当当的痛苦也就不会被戳破,从而凌乱原先的步伐。
“后来他回到他的家里,安然地和所有的过去共存。幡然醒悟不会带来扶摇直上的人生,好在他已经能够坦然接受来自其他人的关怀。”
殷长生将无烟寺的墙壁全部恢复庄严尊崇之后,又带来木蜡油给予支撑庙檐的柱子一层保护,算是弥补给寺庙留下的那一个缺口。
三十年已然过去,偶然一次空影僧人向来自殷长生村庄的人问起,说是他将自家房子修缮成明黄色,同时自学绘画,将一家三口的画像放到了房屋的正中央。
“我知道这世间一定有这样一种观点,认为绝望杀不死不屈,希望却能让人毙命。不过趁着月色朦胧,我想给你讲一个关于温情的故事。” 空影僧人将凳子搬近宛央,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
在宛央到来之前,曾有一位妙龄女子短暂居住于无烟寺。其名为百薇,彼时刚结束一段漫长的恋情和牢固的雇佣关系,正开展着一场不知终点的旅行。然而她并不热爱山川,只是因为心中有困惑而胡乱行走,疲惫时就选择一个能静心思考的地方。
以往无论是在生活里还是工作中,她都尽心尽力扮演“百分百小姐”的角色。为了能在男友面前展现并维持良好的形象,每天早上五点钟,百薇便会起床帮男友精心准备早餐。同时为了缓解男友的经济压力并照顾到他的自尊心,每天都会穿着高跟鞋,跟着对方搭乘来回四个小时的地铁通勤。
到了公司后,她的首要任务是帮同事们预定并搭配营养早餐。不仅总是高质量完成各项工作任务,还要兼顾刚离异的女上司时常焦躁的心情。下班到家后除了准备晚餐,还要牵挂男友的工作和情绪,将自学的肩颈舒缓方法用以调理男友疲劳的身体。
即便如此,百薇仍旧时常收到男友的抱怨,同事们也会觉得她搭配的早餐日渐单调,至于那位嚣张跋扈的女上司,更是颐指气使。虽然他们都曾在事后对百薇表示过歉意,但某一刻在他们心里,一定认为百薇的存在,负担要大过于温情。
起初百薇还会体谅他们或是自省,身心俱疲之后,便放弃所有成就搬离那个城市,踏上寻求自我之旅。
“也许有人会说一切皆因她的温柔里不带有原则和态度,如此付出才会付诸东流。然则所有奉献于世间的温情,本身从来没有任何问题。如果不是那些具有美好品质的人,一如既往地承载着压力,首当其冲带给他人希望,那世界将会多么黑暗。所以不要因为觉得温情会戳破痛苦而进行抵抗或无视,毕竟这世间又何曾有人肩头未曾落雪。每个曾带给他人希望的人,也曾承生命之重。就像你头顶的这棵大树,它屹立在风雨中数十年,才能在夏季给你带来片刻清凉。清凉本身就是美好的存在,不能因为炎热成了常态就抗拒大树。”
宛央回想起美轮美奂的广家还有亲和的广家上下,当初为了挽留或者说是为了挽救她,都曾费心做过一番努力。就连那天离开广白之时,广白的表姐隔着一个街口,也踩着尖细的高跟鞋跑来将宛央一把拥住,并劝告她一定要好好生活。
然而那些年的她,始终埋首于丁点希望掺杂在痛苦之中时带来如同剜心般的痛楚。两年已然过去,缓慢习得坦然接受的能力之后,积攒起来的希望倒是逐渐将绝望驱逐开来。
夜已至深,远处的鞭炮声演变为断断续续。空影僧人起身留下一句:“早些歇息吧,世间林林总总,看不完也听不完。若是还想了解这里,不妨看看先人留下的那本传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