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村民买来几平方米暖棚之后,宛央近些日子一有时间就在后山的菜园里松动土壤,趁着回暖要将种子埋下。按照蔬菜的生长周期和食用频率,加之考虑到空影僧人日后劳作的艰辛,宛央找来大锄头又多挖出两排菜地。
播种前夕,她提前在烛火下规划好各类蔬菜种子,有的留给空影僧人应季食用,有些腌制起来延长食用周期。
空影僧人接连几个早上寻不着宛央的身影时,到菜园里看到的就是这副宛央挽起裤脚弯着腰播种的场景。初春的微凉里,褪去外褂的宛央额头上正沁着细密的汗珠。见此情景的空影僧人立于暖棚外低头浅笑,随即一言不发地接过宛央手里的部分种子,弓着腰一同播种起来。
俩人隔行播种相视而笑,皆没再言语。以往许多时刻就是这般,俩人在春的时节种下形状各异的种子,时不时带着水分和养分再出现于此,顺便讨论蔬菜的长势。
除了这些为空影僧人准备的食物之外,宛央本想托人再买一些可以替代佐料的豆腐乳,好让空影僧人的生活过得有滋味一些。又考虑到目前市场上售卖的商品里面大多掺杂酒精,于是决定按照向李老太讨教的步骤,从头开始亲手制作。
这个过程需要耗费一定的时间。播种结束之后,宛央顾不上午饭便背起提前泡发的豆子,没理会身后空影僧人的呼喊,穿过一路正在向春光伸展的树木,跑到山脚下的李家村借用石磨。
历经数十年风雨的石磨摆放在李家村的祠堂,推磨的杆子因经年累月被触碰而泛着油光。家家户户若有喜事或是恰逢下雨天无法在田间劳作时,便会背着糯米或豆子出现于此。除此之外,另一项关于石磨不成文的规定是:一家磨粉,家家户户都有甜头。
这是宛央第一次真正使用石磨。小时候她在东城见过不少邻里轻轻松松地推着石磨转悠,自己一上手却总是纹丝不动。如今二十年过去,宛央到了先前邻里的年纪,推起石磨仍旧稍显费劲。不少村民来来往往,驻足观看或是轻声指点,还有两位热心的村民捋起袖子准备上前帮忙,碍于宛央的执拗又背起锄头走向自家的田地。
脚踩祠堂因多人踩踏而碎裂开来的地砖,春天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宛央身上,身旁逐渐化成浆液的黄豆,此刻也闪耀着春日的光泽。轻轻撩动树叶的微风带来拂面的清凉,看着墙根处几株破土而出的杂草,宛央知道往后更好的自我仍会怀念此刻。
村民们披着夕阳扛着锄头从田间回来时,再次踏入祠堂等着宛央开口寻求帮助,未等到后便哼着小曲儿回到妻女正等待的家中,留给宛央自祠堂门口投射进去的满地夕阳。
感动于村民的淳朴,宛央对正面迎着的村民一一报以微笑。随之趁着夜幕尚未降临,立刻将一大桶磨好的豆浆搬到无烟山。一路上,不堪重负的宛央走得极其缓慢,拎着豆浆的左右手不停变换。年幼时即便生活艰辛,符萍也从未将这些身体上的劳累转移给宛央,以至于如今二十好几,宛央的胳膊上仍旧带着一股文弱。
“不用这么操心,你没来之前,我一个人也好好的。”眼瞅天色渐晚,等不到宛央的空影僧人便下山寻找。走至山脚处,恰巧遇到正甩着通红掌心的宛央,旋即找来一根稍显粗壮的木棍,俩人一左一右,抬着一桶豆浆就往山上走。
月亮悄悄爬至山顶,偶尔透过春天里冒出的嫩芽,洒下宛央和空影僧人满头的柔情蜜意。烛火透过玻璃摇曳着身姿,照亮俩人的脚尖和眼前的小片道路。
宛央摇了摇头,回了一句:“没遇到你之前,我可不是这般好好的。”遥想当初她带着不断往身下流淌的绝望,任何从心头掠过的甜蜜都无法停留浸润。是这被世俗之人遗弃的无烟寺,带给她一丝继续燃烧光与热的勇气。也正是因为从未有人能够无条件给予宛央的灵魂如此休憩时光,所以她才想在即将分别之际,尽其所能为空影僧人留有一些什么。
快速地吃完晚饭,宛央顶着烛火的光芒,就着柴火的火光将豆浆一遍遍过滤,而后开始熬煮调制,一直忙到抬头即望到满目星辰才准备休息。也是那时她才发现,空影僧人一直在门口守候着她。
“师父,快去歇息吧。”宛央连忙出声。话音未落,空影僧人便双手合十,一言不发地走回房间。
被留下的宛央望着灯火朦胧中空影僧人日渐佝偻的背影,视线也逐渐朦胧。哪怕俩人一直未曾真正将离别阐明,想必空影僧人也心知肚明,自己这番心甘情愿的付出是为了日后终将出现的离别。
许是感知到宛央的情绪,空影僧人微微侧身,留下一句:“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既然已将所有的痛苦都当作自己的过错放下,那就挥别一切再去寻一场新的梦吧。”僧人不谈别离,所有的一切都带着祝愿。
宛央眼中含泪,对空影僧人的背影狠狠点头。次日诵读经书后,她便拿着为空影僧人打版裁剪好的面料,到山脚下有缝纫机的村民家里进行缝制。她计划是制作两套丝麻面料的百衲衣,两套香云纱还有一件墨绿色毛呢长褂。
因为布料买回来的时间有差距,那段时间张家村的村民们时常在田间看见顶着太阳的宛央往往返返。由于宛央不好意思在村民家逗留过久,大多时候只是利用缝纫机将衣服的大致走向进行接合。回到无烟寺后,便坐在树下一针一线地修整与确定细节。
宛央第一次感受到服装独特的美时,还是起源于孩提时期捡到的半截粉笔。在那个没有多余玩具的安家,那截被放到铁盒里的粉笔,时不时就会被宛央攥在手里。
闲来无事的某个傍晚,宛央借着夕阳的余晖凝视衣柜上的木纹,竟神奇地在上面看到一条跳跃着的裙摆。当即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水裙风带,捏紧粉笔粗壮的那头小心翼翼地走到衣柜旁,沿着木纹描起边。
那件易被擦拭却从未被擦拭的裙子在衣柜上停留许久,伴随着宛央时常停留的目光,缓缓走进她的潜意识。以至于十八岁那年选取大学专业时,在眼花缭乱的选择里,她一眼就隔着纸张看到当年那仿佛跳跃着的木纹。
不过记忆里的小时候,宛央实在称不上心灵手巧,即便符萍耐心地一遍遍教导,她还是没能掌握简单的针线收尾。时常不是将结打得太小而越过针孔白忙一场,就是打得太长以至于衣服松松垮垮。后来在将符萍传授的单圈打结法和双圈打结法反复练习之下,更是将结缠成难看的一团,或是紧到衣服变得皱巴巴。还是到学校之后,宛央了解并学会藏针收尾和锁边等结法,才总算是避免这个问题。
空影僧人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视力在逐渐变得模糊,尤其是在闪着烛火的夜晚,远远瞅着还能看到宛央的手在穿针引线,坐在宛央身旁时就只能看到她不断挥舞的右手。
“身外之物,有几件就已足够。”空影僧人搬来凳子,坐到顶着夜色在树下缝制衣裳的宛央身旁。自半月前,她时不时就在树下或兔子窝旁看到宛央聚精会神地挥舞着针线。方才一看,好几件都已叠放整齐。
“好似极少缝制过带有感情的衣裳,九年来还是头一回。”宛央放下针线,找来广白带来的杂粮饼,和空影僧人一起仰望星空。
自从离开那家设计公司,宛央原本打算再也不接触服装设计的相关事情。设计伊始,为了突破自身阅历的局限性与快速提高整体审美,宛央着重研究颜色的搭配和相关层面的艺术表达。在这个不断进步的过程,她明显感觉正慢慢被自我认可。不过在外人的针对之下,她迫切想赢的心又逐渐降低自我价值,甚至多次在着手设计时心慌意乱,无法动笔。
后来为了彰显个人风格与获得著名设计师这一头衔,她用强烈的红绿对比色设计过长长的厚外套,用纯粹的黄色与蓝色制造视觉上的反差,她还借用许多画作里的灵感,一双鞋子也能带着怪诞。
即便曾因此获得他人眼里的成功,对自己的失望却也不断累积。直到离开公司前一刻,看到自己手上的伤口,宛央才回想起深夜里无数次扎向自己的银针。那些时刻犹如命运在提醒,快停下吧,快终止对自己的失望。随着那张被丢掉的面巾纸,宛央也决心放弃自己多年苦学。
近日再次缝纫时,想到空影僧人夏季穿上香云纱的凉爽宜人,冬季感受到毛呢温暖的神情。她似乎再次感受到小时候愿意一遍遍学着打结的执着。
“每一件都带着温度,都彰显着你的时间和精力,都曾真切的属于你。”空影僧人接过宛央手里的衣裳,伸出手指摸向衣领上的刺绣,不出所料正是她的名讳。轻轻地笑了笑,空影僧人再次语重心长地开口:“明天下山之后,不要再回头。只要你没再回来,我就能感受到你的喜悦。”
三十年间,数百人在这无烟寺往返。他们两手空空的来,满怀希望地走。令无影僧人欣慰的,素来都是不曾回头。
“嗯。”宛央点了点头。随即借着月光凝视眼前的空影僧人,她的目光一如当年淡然,任由皱纹和斑点在她身体上停留,也不曾皱紧眉头。转身凝望院落里的树木、篱笆、兔子还有未曾有一言的佛像,宛央看得认真且仔细。此去经年,深知后会有期,却也深知遥遥无期。离愁与对空影僧人的感激之情涌上心头,宛央正想开口,却被空影僧人抢先了去。
“你在这获得的勇气与自我,皆来自你的努力。你若不想自救,又有谁能给你庇佑?宛央,怎样都是一生,不妨再大胆一些。”
“师父,再给我讲个故事吧。”宛央没有回应,而是转身望向空影僧人提出请求。未等空影僧人开口,眼眶里就缓缓滑落一滴晶莹的泪珠。
“我曾偶遇一位踩着山木,披着绝望迎面走来的少女。现实杵在她的胸口,留下一摊猩红的血迹。即便如此,自我见到她的那一眼,就看到了她形单影只里藏着终将闪耀的不屈。然而她偏要耗费自己的精力,笨手笨脚地学着田间一事,在我身后扛着扁担摇摇晃晃,望着对岸的青蛙毫不收敛地吞咽口水,偶尔还迷糊得在平地摔跤。
“我与她曾踩着烂泥播种,在烛台下打扫尘灰,将嫩绿的蔬菜反复在热水里翻烫,在静谧的后山与天地万物交谈。还曾在这无烟山的冬日里,齐心协力围捕顽皮的“小灰”。因此见过她的细致,还有朝着树木和生灵露出的无邪笑容。然而包容的她,却总以偏概全紧盯着自己唯有的缺口,在比僧人还沉默的沉默中汲取山间的灵气。
“她不知道,她只是恰巧途经他人的破败人生而被灼伤。她也不知道,她那颗装载着对教育重视的心,藏着对他人苦难的怜悯,因对他人共情而灼伤自我的无畏,还有难得的纯粹与洁净。
“好在如今她终于决定拿着这破败的底牌,靠着他人的无畏决心再活出自我的模样。还给我这个垂垂老矣即将被世间遗忘之人,留下足够后半生回忆的温情往事。往后余生,愿她一如既往温暖如春。而我的期盼,也都将放在她不再踏入这无人之境。”空影僧人望着久久的孤月,目光里装满月光。
宛央随着这个故事又哭又笑,惊醒了篱笆内的几只兔子,扒拉着干草又蹦又跳。紧接着她拿过空影僧人膝上的长卦,就着月光慢慢缝上毛领。许多事她从未言语,原来也都落在空影僧人眼里。就连这最后几十个针脚,也被空影僧人猜中了期限。
“你缝制过的衣裳,都会带着温暖。因为你就是一位因缺乏温暖而擅长给予温暖的人。”空影僧人将叠放整齐的衣裳拿过试穿,每一件披到身上时,她都会将手伸向衣领抚摸那稍稍凸起之处,感受那能令人轻易察觉到的敬意。除此之外,令空影僧人动容的是,众人素来带着欲求走上无烟山,唯有宛央是这三十年来,给无烟寺留下念想之人。
其实宛央的回忆在反复提及与重塑的过程中失了些真实,她自然曾设计过真正带有温度的作品。不仅是曾给她带来认可的夸张服装中承载着别致的美感,还有带领着她站上领奖台的那个系列。
那六套华丽的服装虽颜色各异且仍带着夸张,却也融入她将自己人生揉碎的悲伤。它们皆由形似藤蔓的布条交织而成,扭曲着紧紧贴合在模特身上。一件绣满自夕阳里绽放的繁花。一件写满春日的想象。一件如皑皑白雪,细看又带着生命起源的脉络。一件挂着倾泻而下的泪珠与悲观。一件仿佛自炮火中带着妖冶的血花,刚从死神手里抢夺回一身孤绝。一件是不掩斜睨苍生的狠绝,摇曳在漆黑到望不见彼此眼眸的深夜。
那时候的宛央揪着转瞬即逝的灵感,在日光和月光之下鸢肩鹄颈,捏着针线和玉盘里的碎珠寸寸往前。白天往身体里倒满提神的咖啡,夜晚服用安神药物换一场正常睡眠,如此往复,才编织出带着自己过往又不乏想象的服装。
这一切若非为了心之所向,她的独特也无法穿过荼蘼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