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婚姻的禁区(上)
“欢迎您乘坐01路公交,本车由XX开往XX 。车辆起步,请坐稳扶好,前面站是XX,下车的乘客请做好准备!”
钟奕铭探身推开车窗,清朗的风吹在脸上,他悠悠呼出口气。
口袋里发出“嘀嘀”声响,他摸出手机看见一条银行的入账信息。
雅兰雷厉风行,说到做到,那么快就把钱划过来了!
看着上面的数字,他的心头一阵空落落的。
十万元买断了他们的婚姻。
三十分钟前和妻子去民政局提交了离婚申请。
几年前兴高采烈拿到结婚证的情景还近在眼前,如今踏进同一个地方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心境,像前一次一样他们没有排队,他们之前没有一对新人或者旧人。雅兰先一步在其中的一个柜面坐下,她利索地从白色帆布包里取出一个透明的文件袋,她有序地将里面的户口簿,两张结婚证、离婚协议书和她身份证一一摊到桌上,坐在一旁的钟奕铭有些迟缓地从裤袋里掏出自己的身份证。工作人员告知从今年起增加了一个月的冷静期,三十天内任何一方有权撤销,三十天后的三十天内双方一同过去办理。
“我待会去接然然放学。”
两人在民政局分开时钟奕铭说。
“用不着,外公会去幼儿园接她的。”
陈雅兰冷淡地回道。
钟奕铭加紧补充说:
“我昨天答应然然的。”
陈雅兰抿了抿唇道:
“近段时间你不要来家里,然然我会同她解释的。”
钟奕铭看着扭身别过脸的妻子“嗯”的点了点头。
“也别给我电话,有事给我发微信。”
陈雅兰说话间蹙了下眉峰。
“我不能去看孩子吗?”
钟奕铭跟上对方的脚步低声下气地问。
“我不想看见你和听见你的声音!”
陈雅兰眼神冷冽地轻瞥对方。
“我让你那么讨厌吗?”
钟奕铭带着一丝讨好的口吻。
“掉头吧! 我和你不同路。”
陈雅兰冷冷地说着眼眶里闪着晶莹的光。
“雅兰,不看夫妻情分,你看在儿女的面上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
钟奕铭恳切地乞求道。
“亏你说的出口?钟奕铭,请别逼我说出难听的话,你好好地扪心自问,你的所作所为简直令我恶心到极点!”
陈雅兰抛下一句快步走出了男人的视线。
望着妻子的背影钟奕铭停下脚步。用手机搜索回程的公交车站。坐上01车首发站,车厢里没几个人,车子发动,不知不觉他记起当年在郊区上班每隔几周陪那时还是女朋友的雅兰回对方娘家,地铁转公交两个多小时,一路上两人有说有笑从未感觉到路途的辛苦和无聊,后来他们组建了自己的小家庭,有了两室一厅的房子、私人轿车和女儿然然,随着画室扩张他们由儿童画改成专做美院考研,生活品质提高的同时人越来越忙碌,两人的交流变得简捷,不是关于孩子就是工作上的事情,男人求安稳,女人求事业更上一层楼。丈夫知足坚守心中的那份宁静,妻子不断升起向上的野心。
下的人少,上的人多,车厢的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钟奕铭斜角对面坐着一对三十岁上下的夫妻,女人闭眼枕在男人的肩头,男人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钟奕铭邻座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中年妇女,女人身旁站着一个高高大大十七八岁的少年,男孩穿着中学校服单肩背着沉甸甸的书包,他眼中布满了疲惫,女人或许是想到自己家的孩子,她站起把座位让给对方,男孩羞涩地笑了笑说他没几站就下了。那个睡着的女人被身旁男人轻轻拍醒,男人说还有一站下了,女人的手抽脱出男人的臂弯,她的神情带着一丝落寞,男人独自一人下了车,女人的视线从窗口拉回,她提了提脸上的口罩划开手机屏幕,她的眼角微微上弯,眼梢时不时露出一缕柔媚的笑意。
看来不是夫妻而是正处热恋的爱人。
没来由的他突地蹦出了另外一种猜测。
他们会不会是婚外情?
男人明显已过而立,女人额头依稀露出岁月的痕迹,但神情保留着几分少女的矜持。
钟奕铭的手机屏跳闪了一下提示有微信新消息。
——钱到了吗?
雅兰留言。
——到了。
钟奕铭回道。
——我和然然说你出差了,我讲你现在在上班让她晚上给你电话,到时你跟女儿说明一下。
——好。
钟奕铭简短回复。
——你旁边有人?
——我在公交车上。
钟奕铭照实作答。
——她是不是在边上?
——想多了。
——不要说我神经过敏,是你给我的画面感太强!
——那条裤子是我借别人的。
——不用解释!你让我平复一下,一个月不要打扰我。
——一个月以后呢?
——你和我去民政局办手续。
——无法挽回了吗?
——一想到你和那个女人我就恶心!
——我承认是我对不起你,但然然现在这种情况你不好意气用事隔绝我们父女见面啊!她心理出状况多半就是因为我们夫妻失和,你不能这么自私。
——说这话你不亏心吗?女儿出问题的时候你人在哪里?
——我是想和你们一起住的,你不同意。
——是我让你和那女人鬼混的?
——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雅兰,你是有素养的人。
——素养能当饭吃?让我像你一样坐吃等死吗?父母的退休工资养活我们一家四口,你的脸皮可真够厚的,经济上指望不上,还搞精神和肉体出轨,我要你这种男人何用?
——我明天就去找工作,快递、外卖骑手我都干。
——不用做给我看,你要过什么日子是你自己的选择。
——雅兰,我们有两个小孩,你不能这么绝情做事不留余地。
——钟奕铭你有没有良心?你知道这段日子我有多难?看似收支平衡实则父母一直在贴补我们,为了你那一点可怜的自尊心我说话注意用词,我拉下脸四处替你找寻合适的工作机会,但你东不成西不就,眼高手低,挑精拣肥,我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对不起。
钟奕铭由衷地回道。
——你这个没出息的男人哪怕一事无成,我依旧对你抱有希望,觉得你至少对家庭是有责任感的,没想到我的包容换来你的得寸进尺。年后你给过我一分生活费吗?儿子的尿布,奶粉,一年四季的衣服花的都是老本。好在之前还清了房贷没欠款,不然这日子怎么过?我让你把小房间收拾出来租出去,我讲了半天你动也不动。
——雅兰,你给我转的十万块钱从哪儿来的?
钟奕铭不惑地问。
——晓得你不知柴米油盐贵,一分钱难死英雄汉。念我们夫妻一场,我的储蓄卡里有9万定期和6万活期,画室转租、我们房子出租的押金和租金加在一起总共7万左右,这10万块是在保证我和孩子的基本生活后能拿出的最大金额。
除了谢字钟奕铭说不出其他话。
合上手机车刚好停靠站,他把住前排椅背站起挤出门口的人堆,他没有听清站名只想逃出憋闷而压抑的空间,快步跳下公交车径直朝前走,走到双脚迈不动为止。
他从门口便利店的冰柜里拿了两瓶啤酒,扫了码拉开一瓶,“咕嘟咕嘟”吞下喉。由上而下的一股寒气直冲口鼻,他慌忙拉下口罩用手挡在口罩外捂住嘴,他坐到立在人行道靠边的一块圆柱形拦路石上。两瓶啤酒先后入肚,他的眼神阴郁,面色苍白,鼻尖微红,他弯腰将喝空的易拉罐贴边靠着石柱,直起身他两眼发蒙金星直冒,他紧闭双眼再睁开时面前的景物变得模模糊糊重重叠叠,他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雅兰,我喝醉了,你能不能来接我?”
电话那头“嘟嘟”的忙音。
“老婆,我们家在哪里,我怎么一眼望不到头?”
“咚!”
他站起身向前走猛地一头撞在电线柱上。
疼痛令他稍稍清醒了些。
一串悦耳动听的电话铃响起,他看到来电显示是女儿。
“然然。”
他咽了咽口水将手机放到耳旁。
“爸爸,你好吗?你声音怎么怪怪的?”
然然亲昵的话语打碎了钟奕铭那一抹强撑的坚持,他的眼泪刷地从眼角滑落。
“爸爸,你怎么不说话?你在外面吗?我听到有车子的声音。”
“嗯。我还没回去。”
“你是住酒店吗?妈妈说你出差了。”
“嗯,是的。”
“你去了哪个城市?”
“黑……龙江,哈尔滨。”
“那边下雪吗?是不是很冷?”
“不冷。”
“爸爸,你今天抽烟了吗?”
“没有。”
“一根也没有吗?”
“嗯。”
钟奕铭想起昨天和女儿的约定。
“我也没有拉头发了。一根也没有。”
钟乐然认真地说。
“你在黑板上记录一下。”
钟奕铭说。
“爸爸,我已经写了一横,我待会替你也写一横。”
“好的。”
“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
“下个月。”
“去那么久啊?”
钟奕铭身靠电线杆“嗯”了一声。
“爸爸,你会想我吗?”
“当然啦,我的宝贝。”
“爸爸,你离我们这么远会不会觉得孤单?”
“不会的,我又不是小孩子。”
“爸爸,想你的时候我能给你打电话吗?”
“当然可以了,宝贝。”
“爸爸,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
“你吃的什么?”
“……”
钟奕铭脑子一片空白,低头看到地上飘过某品牌的一个拉面塑料外包袋。
“红烧牛肉面。”
“味道好吗?”
“没有外公烧的好吃。”
“那是一定的!外公是我们家公认的厨师嘛!”
“然然,妈妈辅导你作业的时候不要调皮噢。”
钟奕铭提醒道。
“我受不了妈妈!她的脾气臭死了,我题目搞不懂很正常的嘛!她说我笨死了!”
“妈妈说的是气话,她一个人要照顾你和弟弟很辛苦。”
“我知道,刚才做完作业我帮妈妈哄弟弟睡觉呢!爸爸,你说我是不是乖宝宝?”
“是的,然然是我的小乖乖。”
“爸爸,你在外面也要乖一点噢。”
“嗯。”
钟奕铭浅笑着点点头。
“妈妈,你有话和爸爸说吗?”
“没……”
“雅兰。”
钟奕铭深吸一口气朝听筒低低地唤道。
“我没话和你说。”
雅兰冷冰冰的语气。
“你不要对然然太严格了,她毕竟没上小学呢!”
钟奕铭态度温和地说。
“你想叫女儿像你似的一上学就自卑吗?”
雅兰没好气地说。
“别当着然然说这些,会加重她病情的。”
“轮不到你对我指手画脚,你先管好你自己吧!”
“你好好说话行不行?”
钟奕铭禁不住皱了皱眉头。
“女儿的病还不是因为你!叫我像对你一样没有原则的捧在手心里吗?你的心病是治好了但你的人心变了!孩子我不会宠溺的,你就是活生生的范本。”
雅兰的话犹如一根冰锥插在钟奕铭心口。
“妈妈,你不要和爸爸吵,早知道就不叫你接电话了。”
女儿稚嫩而委屈的声音从听筒传出。
“我们没吵架,我是在和爸爸讲道理。”
雅兰的申辩像是对他缺乏张力的控诉。
钟奕铭放下电话,两眼一抹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街上来来往往没有人伸手扶他一把。
在外人眼里他就是个喝的烂醉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直到看到女儿微信发来一张KT猫摇摆作怪的动图,他晦涩的眼睛燃起一缕微光。手机退出当页窗口回到前排界面,他犹豫着点开上条小圈3字红点的头像。
——(上午8:45)西裤和背心我帮你叠好包好了,你把地址发我,我给你寄过去。
——(下午2:20)我知道不应该再联系你,但我克制不住!奕铭,在你面前我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和防备,我该怎么办?我们还能回头吗?
——(下午2:25)是我不冷静!是我痴人说梦!请把我删了吧!
——雪儿,我的婚姻走到了尽头。
——曾经的亲密爱人转眼变为陌路。
钟奕铭颓然地轻点发送。
——和老婆说点软话,女人都是感性而多情的。
——我是她的累赘,同我割裂是她正确的选择。
——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是个没用的男人。
——雪儿,不要把心思放我身上。不值得!昨天雅兰拿出离婚协议书让我签字,写下名字的瞬间我就知道自己完了!我的生命毫无价值,三十来岁一事无成,婚姻家庭被我搞到支离破碎,我的人生一败涂地!
——行将踏错,步步错,我不该诱惑你的。
——雪儿,在你有意靠近我之前我已迷失了自己,我承认是我的定力不够,我心有所属的人是你,爱情降临的时候我们谁也没有躲过去。
——不要弄得像我一样伤痕累累。及早抽身吧!和我牵缠是浪费你的生命!
——奕铭,把我删了吧!
花惠芬回道。
钟奕铭点在删除键上却迟迟按不下去。
晚间的凉风丝丝入骨,吹散了身体里的酒气却吹不掉他如丧考妣的心境。
他生无可恋,看着车来车往的车道,他一心求死!
出租车一个急刹在其跟前停下,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他没有冲向车道,脚上宛如挂着千斤顶令他迈不开步。
刚才若跨出了那一步便是落入万丈悬崖,他经不住背后生出一身冷汗。
“你是乐然的父亲!你想她小小年纪就失去父爱吗?”
当年他抑郁症严重时老不自觉地走向窗口,每每被雅兰发现后痛责。
妻子关切而埋怨的声调响彻耳畔,震颤着他的心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