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欲问箫音化紫烟 (五)遗言
浓郁的汤药从黑釉药罐中汩汩流出,室内顿时弥漫起草药特有的清苦气息。
娄太后侧坐在榻上,沉郁的目光又一次扫过那封长广王送来的密信:“柏杜之战,我齐军将士俘获元宝明之女……望母后救之——”
“太后,该进药了。”吟夏双手奉上微微发烫的汤药,声音尽可能的轻柔,生怕打扰沉思中的太后。
寝殿中烛影微晃,在极致的寂静中,耳畔悠然传来缕缕箫声。
娄太后微微欠了欠疲病的身子,屏息凝听,脸色显出一丝陶然微醺的模样。
“想来这便是《暮云飞雁》了,果然是哀婉动人。”吟夏说道,又将手中汤药往娄太后眼前近了近。
“《暮云飞雁》连我都无缘一听,你如何得知这曲子就是《暮云飞雁》呢?”娄太后接过汤药,徐徐地吹起一层薄雾。
“太后忘记了,襄城王在世时可是反复弹奏这曲子的前几句,连临终之际都在——”她说道此处突然停了下来,虽然时隔多年,但人人都知道襄城王的英年早逝对太后而言是旧疤添新伤一样的沉痛打击,稍一碰触,就是撕心裂肺的灼痛。可怜的小宫娥掩着樱桃小口,惊慌的眼睛不安地望着太后,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没想到太后并没有显出一丝悲伤,只是捧起汤药一饮而尽,随后将碗递给吟夏,道:“没错,襄城王一直想自己研磨出这曲子的曲谱,只恨自己乐理造诣不高,一直未能如愿。淯儿,与他的几个大哥都不一样——”娄太后一边说着,一边斜靠在凤鸟纹绮绵软枕上,神色松弛,好似陷入了对往事的深深回忆中,“无论做什么都心无旁骛,带着一种皓首穷经的劲头……”
-----------------------------------------------------------------------
几位权臣黑压压地凑在一处,为首的燕子献展开密信,念出与娄太后手中密信上一般无二的文字:“柏杜之战,我齐军将士俘获元宝明之女……”信还未念完,燕子献似突然明白了什么,“陛下着急从柏杜城带回那些女俘,莫不正是因为——”
高洋的声音中透出浓重的沮丧,打断道:“没错!只是没想到,人刚到大理寺,就让皇后带到太后那儿去了!”
“太后要那些战俘,恐怕不是为了排演歌舞这件小事吗?”郑颐语气中也带着些许沉重。
“太后怎么会着意这些小事!这不过是个借口,哄骗皇后罢了……”说道这里,高洋又是忍不住一声叹息。
“陛下,已经过去多年了,元宝明也不过是一介落魄皇族,他的一个女儿哪里值得陛下大动干戈?”杨愔还是秉持着当年的立场劝说道。
昭阳殿中寂静无声,三位大臣一脸紧张地望着高洋。
而高洋,眼前又闪过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和屏风后的两个孩子。
他的心中立刻刮起一阵风暴。
-----------------------------------------------------
檀香隐隐透出,层峦叠嶂的博山香炉烟波浩渺,云雾缭绕。在这沉郁的香气中,那些陈年往事,一桩桩,一件件,陆陆续续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时而是她与神武皇帝邂逅于武川楼、时而是为长子文襄皇帝高澄的遇害而痛哭,时而自己又被人簇拥着,步履匆匆,耳畔是宫娥急切的声音:“太后,襄城王已经等您很久了……”
书案旁,清癯羸弱的襄城王望着自己,苍白的脸颊毫无血色,他气息奄奄,吃力地吐出每一个字:母后,我们高家抢了元家的江山,已是颠倒君臣之举。若想国祚绵延,就要逆取顺守,为国积福。请母后记得,要给予元氏血脉最大的恩典和庇护。”
“母后记住了!”老太后心如刀绞,紧紧抓着襄城王的手,像是从死神手中抢夺生命的归属权。
耳畔的箫声缕缕不绝,娄太后的思绪还在襄城王的言语中飘荡。
“儿臣还有一句话,也请母后务必牢记:元氏虽亡,天威未散。母后若能遇到元宝明的血脉,一定要留他们在身边。还有《暮云飞雁》——延续着元氏千军万马的力量,母后千万要留神——留神它——”
-------------------------------------------------------
那晚的夜色像打翻了砚台一样,高洋特意挑选了一个浓黑的夜,又将自己隐没在似夜色一般浓黑的斗篷里,似乎这样可以掩盖他大逆不道的野心和诡秘的行迹。
他记得自己说过:“天子本不为天子,可立便可废。元兄与元善见同为元氏血脉,同是孝文皇帝之子孙,元善见可以在邺城身坐龙椅,你为何不能手掌龙庭。如果你能下定决心,等到功成之日,你便是大魏的新天子!”
他还记得元宝明说过:“凭殿下的智谋,要自立为帝也易如反掌,却为何要推举我这样一个没落皇族的不才子弟?”
他后来将对大哥高澄的不满也倾倒出来:“元兄为大魏皇族之后,扶持这样正统的血脉才是众望所归。何况我志不在废立之事,不过是不忍高澄久矣!我一人孤掌难鸣,但你有足数家兵可恃,我们两人联手,必定功成可期。之后推举你为新帝,亦是天命所归。”
“殿下自己相信这番话吗?”高洋还记得元宝明说这句话时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屑。
他还记得一阵凉风冷飒飒吹来,身后的十二扇水鸟落地屏风后隐隐有脚步声。于是他“嗖”的一声抽出宝刀,举刀向屏风下砍去。
屏风应声而碎,元宝明的一双儿女现身于屏风之后。
如果可以选择,高洋比紫翎和元宗云更不想他们两个出现在那晚的屏风之后,也免得他之后多年的心理负担,也免了那一双儿女的性命之忧了。
屏风只是阻隔了空间,却阻隔不了言语。时间的流逝只是消弭了年华,却消弭不了记忆。那晚元宝明家的一儿一女,必定听到了他的秘密。杀君弑兄,这名声可真不光彩。因此,只要元宝明的这两个孩子还活着,就一直是插在高洋心头的一根刺,让他心中痛痒难耐,坐卧难安。
后来他还是荣登九五,原本想赐死元宝明一家三口,却不想他们早以预知自己的危险,非常聪明地逃之夭夭。不仅如此,他们还预判了自己灭口的打算,让元氏族人守株待兔将自己赐死的圣旨抓个正着,并借此在他的登基大典上发难,趁机要求他厚待元氏宗族。
而且娄太后也站在元氏那一边尽力安抚:“诸位元氏血脉,天命已属我高氏。诸位都是先朝皇室贵胄,陛下必将优待。”
于是他不得不起誓厚待元氏,“圣人之后,必有达者。今后,元氏血脉,非有谋逆之罪,免于死刑。使黄河如带,泰山若厉,誓言永存。”高洋初登大宝在文武百官面前指天盟誓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说得信誓旦旦,但却没有一个字发自肺腑。
现在怎么办,原本想利用紫翎抓住元宗云,然后解决了这两个小孽障。可谁知又被太后捷足先登。
多枝灯的烛火闪烁摇摆,好似此刻高洋心中翻起的不安。只要元宝明的血脉还活在这世上,他就难以安眠。
-------------------------------------------------------
回忆仍然伴随着紫翎的箫声在娄太后的脑海中漂浮。
“——还有《暮云飞雁》——延续着元氏千军万马的力量,母后千万要留神——留神它——”襄城王的喉管似是被完全阻塞了,只能吃力地吐出这最后几个字。
“留神什么?淯儿,我要留神什么——”娄太后轻轻摇着怀中的襄城王,神色惶急地问道。
生死大限,甚至吝啬于片刻弥留。襄城王连最后一句临终之言都未曾说完,便阖上了双眼。
只留下她伤心欲绝地喊出一声:“淯儿——”
回忆游走至此处,娄太后的眼眶忍不住湿润了。半晌,她睒睒眼睛,将长广王的来信交给吟夏,“烧掉!”
吟夏接过信,走近香炉,将信凑近徐徐燃烧的檀香末,“扑哧”一声,猛然腾烧的火焰将密
信一口吞噬,只一会儿,它的残躯便同香灰一起无声寂灭。
《暮云飞雁》的曲子已经接近尾声,箫声已然越来越弱,弱到让人不敢喘息,生怕惊散了最后一丝音符。
晚风涌起,殿中微凉。再抬头望望黄昏的天,那悠远婉转的余音也渐渐消散在漫天的云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