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带猿邀毕月乌到望亭一见!毕月乌先回房中换下珠冠紫袍,怀中捧着一个小盒子,孤身只影向山下徐徐走去。
日渐向西光渐柔,小道蜿蜒向望亭。毕月乌远远就看见亭中有一男子,斜倚栏杆,手持青葫芦,望向西边火红的落日,痴痴出神。毕月乌心中的愧疚油然而生,脚步一顿,眼眶骤红,竟不敢向前;直至亭中男子向她遥遥望来,又向她招了招手,她才鼓足勇气,踏向望亭。
初春的风带着些许凉意,将紫衣倩影送入望亭,林带猿起身相迎。那天边的霞光散成绮,残照如血,照落人间,地上的两个人影不期而遇,交叠在一起。林带猿凝视眼前人,百感交集,说道:“月妩,你来了!”
本是昔日有情人,如今再见恍如隔世!毕月乌已换回了平常打扮,身穿藕紫衣裳,两条淡紫色的发带垂至肩头,随风轻扬,她双眉弯弯,两眼如点漆,但两耳之上却上空空如也,并未佩戴月牙耳坠,肩头之后竟探出一根桃枝和一把剑柄。
毕月乌将其解下,放在石桌之上,双手抱拳,躬身拜下,道:“负心人毕月妩前来望亭赴约!”林带猿打量着眼前的树枝与宝剑,心有疑惑,问道:“桃枝作何?宝剑作何?”
残阳落红晖,红晖照佳人,佳人眼波盈盈如春水轻漾,缓缓说道:“君待我一片深情厚谊,我却负君心,今日特背负桃枝与宝剑前来请罪。”
原来眼前之人竟学廉颇负荆请罪,林带猿一怔,便即问道:“如何请罪?”毕月乌道:“一朝登掌门位,再不能与君同游四海。毕月乌负了你我之间的深情爱意,负了你我二人的誓言与约定。桃枝一根,可杖责我背,你若难消心头怨恨,就用这宝剑削我青丝、断我手臂,我绝无半句怨言。”
林带猿哈哈大笑两声,举起手中青葫芦,酒水倾泻而下,他仰头豪饮三大口,右手横掌打出,掌风一起,击在桃枝之上,登时将其震碎成两截;他顺势抓起宝剑,手腕斜翻,使一招“青天揽明月”,长剑直挑,从毕月乌眼前直刺过去,抵在望亭柱子上。
林带猿催动内力,自手臂灌入掌中,注到长剑之上,他右手猛然向前一推,嗡的一声响动,长剑断成了两截,掉落地上。看着毕月乌惊诧的神情,林带猿眼里泛起了疼惜,说道:“我见过令兄了,从他口中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做出抉择时,一定痛苦万分。”
毕月乌与令狐峥结拜为异性兄妹,林带猿便改口称令狐峥为“令兄”,毁桃枝、断宝剑,明其心意,一番温言软语有如春日暖风拂过耳边。毕月乌心头一颤,哀伤、悲痛、无可奈何等诸多情绪一一涌上心头,再难抑制,她哇的一声,扑到林带猿怀中,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林带猿眼眶一红,双手往前一圈,左手揽着毕月乌腰身,右手轻拍佳人背,任由她将心中的伤痛统统哭出来。渐渐的胸膛处的清凉之意越来越重,衣襟已湿了大片!
毕月乌昨夜做抉择时的挣扎与痛苦,时至今日,仍记忆犹新,她哭道:“角木蛟、氐土貉和房日兔全都死了,我们七人初归山门,短短数日,天门七宿就亡了三宿,天人永隔……三宿归黄泉,还有四宿在人间,心中有愧者不愿当掌门、胆小怯懦者不敢当掌门,但天门山的重担应由天门山弟子承担起来……不能一直拖累二哥。唯有我心中无愧,又非胆小怯懦之徒,一头是情爱姻缘,一头是养育我长大的山门,若山门无人撑起,岂不渐渐衰退,我恨不得将自己劈成两半啊。对不住,对不住,我终究弃了你,选择了天门山……”
毕月乌脑袋埋在林带猿怀里,此时此刻才能将失去师兄师妹的悲伤、斩断情缘当掌门的痛苦,痛痛快快哭出来。林带猿身姿挺立,一动不动,右手一圈一圈地轻抚佳人后背,唯恐她哭岔气儿,又柔声宽慰:“心有檀郎,身许山门,自古情、义两难全,我的月妩也是个有雄心壮志,敢挑千斤重担的女子。”
毕月乌哭尽心中悲痛才抽离怀抱,她眼眶通红,两颊全是泪痕。林带猿疼惜不已,伸手擦拭了她右颊上的泪珠;毕月乌亦同时举手,自顾擦尽左颊泪花,她仰着脑袋儿问道:“五月,你不恨我么?”
林带猿摇摇头,道:“你并非移情别恋,又非红杏出墙,你以一己之力扛起门派兴衰荣辱,与我眼中,无异于花木兰替父从军的壮举,你是巾帼英雄,这般胆量气魄,我林五月唯有敬佩,岂敢生恨?”
毕月乌一怔,眸光骤亮全是惊讶与感动,笑意才上嘴角又即收住,低声说道:“可我终究负了你一番深情,负了你两年的等待,我……我……终是做了负心人!”林带猿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舍鱼而取熊掌者也。在天门山与我之间,你选了天门山,并没有错,不必愧疚!若易地而处,我未必有你这般的勇气和胆量!”
夕阳流光映照着远山,柔和的光芒将两个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林带猿苦笑一声,退后一步,道:“我本酒徒浪子,心悦于你,但我口腹爱美酒,心装天下长风,往后的日子,我不能停留在你身畔了。你我皆是江湖儿女,快意洒脱,拿得起放得下,从不做哭哭啼啼之态!”
毕月乌选择掌门之位,就知她与林带猿情缘已断,如今伤心也无益,她道:“是,拿得起放得下!你是高飞之鸟,不该为一人拘在一方。”她展出怀里的小盒木,打开一看,里头装着一副月牙耳坠,耳坠乃黄金打造,各镶嵌着一粒紫宝石,阳光下熠熠生辉。
如今耳坠不在耳上,而在木盒之中,寓意再明显不过,将其归还给林带猿。毕月乌道:“这副耳坠是你送我的,一直不曾离开双耳。如今你我情缘已断,月牙耳坠当物归原主了。我曾赠你青玉小葫芦,请君归还我罢!”情缘既已断,信物当各归各主!
林带猿并未收回月牙耳坠,也未取出青玉小葫芦,他道:“我心悦你,你心悦我,你我心中从无两意,只是抉择不尽如人意。今日情缘已断,从此不再同路,但也不必相决绝。”他合起盖子,将木盒推还到毕月乌怀中,又道:“当日真心实意地送出去,就是送了,断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曾满心欢喜地收下,这副耳坠从此便归你有,断没有还回来的道理。”
毕月乌一怔,随即释然一笑,道:“是我做小女儿情态了!”她将木盒收入怀中,心中跟明镜儿似的,这副月牙耳坠从今往后都只会装在木盒之中,再也不会出现她双耳之上了,然耳坠见证了她与林带猿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留下这个见证罢。
毕月乌站在望亭之内,却有一半阳光柔柔地打在她脸上,白玉之颊蒙了红霞,佳人灿若玫瑰,神采飞扬。林带猿道:“月妩,今日你头戴珠冠,身披紫袍,站在大殿之上,庄严大气,颇具掌门威严。”毕月乌则笑道:“五月,多谢你并未扰乱掌门大典!”
林带猿往身后栏杆一坐,翘起个二郎腿来,怀里抱着青葫芦,道:“令狐小圣与鹿教主一在上一在下,我但凡有些许异动,皆会被二人制止,何况我身边还有两个听话的小师妹,手中还有你亲笔书写的字条。”
毕月乌往他身旁坐下,两人皆面向西山,对着落日余晖,只觉此刻的红光颇是柔和,打在身上,暖在心里。毕月乌道:“浪子酒徒何时自谦起来了,你是识大体之人,否则我一张字条怎镇得住你!”她目光轻轻一掠,落在林带猿身上,眸光璀璨如星,温柔之中自带三分赞赏之意。
林带猿忽然严肃起来,道:“掌门之路荆棘满布,前途艰难险阻啊!但是月妩聪明,当场就认了一个武功高强、心怀侠义的兄长,还有一个江湖人人敬畏的嫂嫂。”他前一句话,语带担忧,到了后一句,嘴角溢出笑意,则变成了夸赞。
毕月乌道:“当今江湖,倚天教、九天宫皆是女子掌山,我虽不如鹿家嫂嫂那般机智多谋、刚劲狠辣,也比不得凤宫主老练能干,往后一定会勤加练武,慢慢学习掌山之道,徐徐精进,将天门山发扬光大,绝不辜负师娘与二哥之托,绝不辱没天门山百年清誉!”
常言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如今仅一个日夜,毕月乌登临掌门位,其坚韧勇敢,就尽显无疑。林带猿道:“假以时日,你必是一位大有作为的掌门,必将青史留名。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你失了一份情爱,但日后必收获一番令人瞩目的成就。月妩,以往我心悦于你,如今打心眼里敬佩你,以女子之身担起一派兴衰。我不怨你、不恨你,也不会阻止你的抉择。”
毕月乌心中甚是欢喜,道:“五月,从前与你相爱,今后与你相知,我毕月妩何其有幸!”林带猿道:“前途不同,既不能相爱,相知亦足以慰人心。”两人相视一眼,哈哈大笑,笑声随晚风飘散向远处的山头,林带猿的青衣与毕月乌的紫带,在风中轻轻飞起,一向东,一向西。
望亭之内,并排坐着两个洒脱之人。毕月乌道:“五月,祝你逍遥如高飞之鸟,洒脱如入水之鱼,一生无拘无束、潇洒自在,满眼都是山河灿漫。”她顿了顿,又道:“我断不思量你,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天涯何处无芳草,日后五月若遇到心仪女子,便与她携手共游山河罢!”
林带猿哈哈一笑,道:“我心仪的女子,是个顶天立地的巾帼英雄,俏娥眉,心比男儿烈。”毕月乌亦朗声说道:“我心仪的男子,是个天地任逍遥的游侠。携美酒于腰间,将山川湖海踏于脚下,风雨不能阻其前程,潇洒自在胜过蓬莱神仙。”
林带猿缓缓起身,面朝夕阳,说道:“月妩,我心悦你,但我亦心恋山川湖海、贪恋明月烈酒,你有你的大任与担当,我有我的脚步与向往。你我虽错过,不怨天、不由人,多年之后,倘若你我偶然相遇,我坛中有美酒,一定与你畅饮,追忆往昔。我二人做不成神仙眷侣,但也是终身挚友,无可替代。”他从怀里掏出两个物件,往桌上一放,阳光下晶莹剔透,竟是月光杯。
这两个月光杯原本是鹿骄嵘送给夏荷衣的,后来被林带猿求到了手中,他忽然掏出来,必有大用,只见青葫芦在手中略略倾倒,美酒便倾泻而出,灌入杯中,一时之间,连过往的晚风皆沾染了酒香。
林带猿将一个月光杯送到毕月乌手中,他手上自持一个,说道:“月妩,从今往后,你是掌门,我是浪子,喝下这杯烈酒,从此前事莫问,各奔前程。”
酒水在月光杯中轻轻晃动,各映着一个人影。毕月乌报以一笑,道:“好!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两个月光杯皆往前一送,碰在一起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两人脑袋儿微微一仰,饮尽杯中酒,酒尽相视一笑,两股笑声,其一浑厚沧远,其一清脆婉转,相互交织在一起,响彻整个望亭。山头的飞鸟渐渐归来,林带猿道:“月妩,来日方长,江湖再见!”他将青葫芦系于腰间,一别转身,踏着残阳余晖,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
一杯诀别酒,从此天各一方!林带猿白衫绿衣,身披落日熔金,身影似随风而去,愈来愈远。毕月乌望着渐行渐远的影子,慢慢变小,她眼眶微微一红,朗声喊道:“五月,来日方长,江湖再见!”
山道下便传来了林带猿响亮的声音:“月妩,替我捎两句话与两位师妹。天大地大,我林带猿江湖任逍遥去了,叫她二人自行返回湘水门。”
“好!”毕月乌对着山道大喊一声,紫衣随风一翻,她已转身朝山上缓缓走去。山道蜿蜒,望亭翼然临于中间,两个人影,一个步履坚定,款款向上,一个身形飘逸,潇洒向下,皆是渐行渐远,而望亭之内,只剩一抔将灭的残阳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