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气息在漠湖西岸弥漫，洋溢着一股升腾热烈的生命力量，如同狂奔于湖面上的气流之兽，环绕于那些渺小的毛毡房外。
“人的力量来自于哪里？生命的意义是什么？青草一定比稻谷卑微吗？沙土真的比泥土更令人类生厌吗？”梵子用稚嫩的口吻，问出一连串可能连学士都难以回答的问题。
颜卿看着梵子，微微一笑：“追溯人类发展的历程，土地是人作为生命体生存的根本，存在着十分重要的作用与意义。然而，这种意义与人类数百万年茹毛饮血的经历相比，似乎又是那么不值一提。在人类赤身祼体地追逐野兽的时候，土地只是承载着一种朦胧而无奈的责任，好像母亲悲凉地看着自己哺育的孩子自相残杀，为了存活而追逐希望。”
“那个时候，人类只是与野兽无异的动物，并没有高高在上的尊贵感，同样为了果腹而目露凶光。如果有人问当时的人类，他们的力量来自于何处，或者说他们认为生命有何意义，无异于同野兽协商放过自己一样，那是毫无可能与希望的。”梵子接口道。
“没错。对奔跑于辽阔天地下的光着屁股的人类来说，生命只是逃跑与捕杀的载体而已，青草、稻谷都是藏身所在，并没有独特的意义。直到有一天，人类改变了生存模式，学会通过土地埋下种子，种出自己果腹的食物，大地才作为真正的母亲，承担起照顾这个聪明而残忍的孩子的责任。从此以后，以人类的视角为根本，好与坏、对与错、黑与白等等一切同观念有关的观点开始出现，占据了以自私为天性的人类的心灵高地，主宰着人类以自我为中心，去改造所能改造的周遭。当然，并非所有人类同步于这一过程，存在一定的先后顺序，更有某些人类族群选择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其中就包括生活在这片辽阔草原上的游牧族群。”颜卿说完，指着四周一望无际的草原。
此时此刻，两个人坐在一片小丘草地上。远方，游牧族群像一个自由生长的野孩子，在草原母亲的怀抱里撒欢，肆意地放纵自己的天性。
前些日子，颜卿听说韩骞的部下突然东进，穿越腾格里戈壁，杀到西泰拉里山一带，抢夺了不少牧民的牛羊，以此来报复哈妮拔除沙港哨岗的行为。
自从天漠国天后周薇战死于黄岭盆地，沙罗半岛就进入到混乱状态，许多部落重新进入各自为政的状态。面对韩骞部下的进攻，漠湖西部众多部落难以抵挡，损失惨重，死者不计其数。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哈妮决定主动承担责任，率领胡杨城精锐突袭，赶走了奥斯王国的部队，解救了当地牧民部落。如今，哈妮派出一支骑兵驻扎于西泰拉里山中，保护辽阔的牧区，得到各个部落的认可与称赞，继而使原本推行不畅的梵教教法宣传，迅速地成为当地的主要信仰。
为了大力宏扬梵法，颜卿与胡达尔保护梵子来到拉里部落，至今已经住了半个月。颜卿此行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让梵子了解游牧文明传承，以便将来与农耕文明做比较，使梵法教义可双兼顾两个文明。
令颜卿没想到的是，他反而在这里受到极大触动，深刻地被草原之美所感染，也使自己开始反思两种文明的对抗。颜卿在学城求学之时，曾对游牧文明有深深的抵触，认为这是一种低等文明，应该被农耕文明取代。如今，颜卿完全将这种想法抛弃，并决心找到一条路融合两大文明。
“如颜老师所说，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像两个习性不同的孩子，拉扯着大地母亲的衣角，争夺更多的生存资源，逐渐走向对立与战争，陷入到不可调和的矛盾与冲突中。”梵子将手中的书合上，淡然地说道。
如果有人从远处观望，一定会认为这是两位学识渊博者在交流心得，绝对想不到其中一个人只有六岁而已。
“是啊！数千年来，这种对抗成为一种调节手段，左右着两种文明的发展与变化。尽管偶尔存在短暂融合，两种文明还是背道而驰，越来越陷入战与和的怪圈中。”
“究竟有没有某种力量改变这种状态呢？依靠一个强大的帝国可以吗？有人能够设计出融合两种文明的制度吗？”梵子低下头，似乎在自言自语。
“这正是我们学习梵法的原因啊！”颜卿语重心长地说道。
两个人陷入沉默中，各自想着什么。不知过了多久，一大团乌云从天边翻卷而来，天空立刻变得黑沉沉的。
“梵子放下手中的书，一起感受辽阔草原的魅力，期待着一场大雨洗礼大地吧。”颜卿一边说着，一边替梵子披好蓑衣，又戴好了雨帽。
他们抬起头，看到一道电光斜斜地划破阴沉欲坠的黑云。
“但愿有一束光划破文明暗夜，引领人类走出迷惑。”梵子的声音在颜卿耳边响起，如同一位智者的箴言之语。
一位天生的智者与梵法传播者！颜卿看着梵子，心中涌起了欣慰而充满期待的满足感。在短暂相处的这段时间里，梵子思索的能力令颜卿惊叹，也让胡达尔赞口不绝。
静了好一阵子，远处的沉雷轰隆隆地响起来。大大的雨点打得青草抬不起头。
颜卿借着第二次划破天空的电光，看见了遮住半个天空的褐色的、边上像炭一样黑的可怕的阴云，以及阴云笼罩的大地上那挤成一堆的一匹匹小小的马儿。站在马堆旁边的小小的人，是拉里部落的牧马人，年纪不大，脸上总是洋溢着开心的笑容。
“无论是多么严酷的生存环境，草原牧民都乐观地面对，这种精神力量最令人感动啊！”梵子赞叹道。
“是啊！”颜卿紧了紧身上的蓑衣，又压低了宽沿防雨皮帽。他平静地看着牧马少年与风雨搏斗，感受草原与人战斗时的庄严氛围。
噼啪啪一个焦雷，一道电光飞向大地。又一声焦雷响过，大雨从云层泼了下来，草原上风声、雨声、雷声响成了一片，一阵狂风吹来，吹掉了牧马人头上的湿漉漉的皮帽，猛地一下子吹得他趴在鞍头上。
“牧马人牧的是马，同样牧的是自己的心。”梵子低吟。
梵子的话再度令颜卿心头一震，不由得让他想起在色腾山脚下的草原见到的一幕。
那时，胡杨城骑士护卫着他们，已经在大草原中西行了数日，当真四方眺望，都已不见草原尽处。颜卿闻着长草的青气，甚是畅快。草丛间诸般小兽众多，可随猎随食，倒也无忧无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