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桥凄凄送别情——读《忆秦娥》有感
书名:吟花弄诗集 作者:施云南 本章字数:5334字 发布时间:2025-02-05

一说起“灞桥”这个词,很多人恐怕都会想起灞桥折柳送别的典故吧。在唐朝的时候,人们由长安出发远行之时,就会在这里,折柳相送,依依惜别。“相见时难别亦难”,离别总是令人黯然神伤的。试想一下,当一位泪湿春衫袖的少妇,在灞桥边上,折下一枝嫩绿的柳枝,亲手交到即将远行的丈夫手中,欲说还休,这样的情景,是多么凄婉动人啊。都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对于送别之人来说,无论怎样美好的场景,都会引起他们的相思和惆怅,哪怕是春苔始生、杨柳抽枝的春天,也会使人产生“行子肠断,百感凄恻”的感受。

都说文人天生就是多愁善感的,所以,他们又怎会轻易放过“灞桥送别”这样一个抒发情感的题材呢?古往今来,有许多文艺作品,都曾经描写过灞桥,然而,最让我感怀的,还是那首曾经被人赞誉为“百代词曲之祖”的《忆秦娥•箫声咽》。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灞陵伤别”,那大名鼎鼎的灞桥,便是在灞陵的附近,《雍录》载:“汉世凡东出函、潼,必自灞陵始,故赠行者于此折柳为别。” 灞陵是汉文帝的陵墓所在地,当地有一座桥,为通往华北、东北和东南各地必经之处,这就是灞桥。

这首词并没有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描写在灞陵旁的那座灞桥上送别的情景,而是从一名女子的内心世界开始写起。它描写了呜咽的箫声将秦娥从睡梦之中惊醒,当她看见那一钩残月斜斜地挂在窗前的时候,不禁有些惆怅。因为,那箫声不仅扰乱了她的梦,让她不能在梦中继续与自己相爱的人欢聚,而且,那凄凉的笛声,还使得她无端地产生了浓浓的离愁别绪。她想起了自从在灞桥和心上人折柳送别之后,一年复一年,她就只剩下了孤寂和等待,“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她不知道,自己的心上人,什么时候能够回到自己的身边。每天夜里,她都在思念中入睡,只有在夜里,她才能与他梦中相聚,可是,无奈,却有那悲凉的笛声,将自己唤醒。

这首词的上半阙已经极尽缠绵悱恻了,那么在词的下半阙,作者又将如何描述,才能将那种离愁别绪烘托到更高的境界呢?

单纯地纠缠在个人的悲欢离合中,显然已经无法表达感情了,于是作者便以真挚的情感,将自己代入到词中,投身到“乐游原”上。“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可见,乐游原正如它的名字一样,是一个能够人“乐”的地方,它能够让人消除所有的烦恼和不适,清秋时节,这正是乐游原上佳侣如云,热闹非常的时节。然而,这些热闹都属于别人,世界那么大,他们去看花,主人公却一个人在家,留给主人公的,只有那了无音讯的咸阳古道。然而,主人公却又不甘心寂寞,不想独守空房,于是,便来到了古道之上,孑然独立在西风之中,残阳之下。

在这个时候,主人公看到的是什么,想到的又是什么呢?

如果仅仅只是看到了如血的残阳,想起了离愁别绪,那么,这依然还仅仅是个人的愁怨,算不得将情感推到巅峰,而事实上,在此时此刻,那个站在西风残阳中的瘦弱的身影,已经不再是这首词一开始的那位“秦娥”了,作者,已经完全将自己的情感代入其中,也就是说,那个“念天地之悠悠,独怅然而涕下”的人,正是作者自己。

在此时此刻,作者看到的是“汉家陵阙”,由此,那原本仅仅是少妇思春,感怀身世的作品,在此时变成了对历史的感悟和对现实的担忧。作者眼前看见的是那曾经赫赫的秦汉王朝,它们都曾经显赫一时,然而,褪尽繁华之后,还剩下了一些什么呢?“咸阳古道”音尘杳,“汉家陵阙”满蒿草,那曾经的繁华、奢侈,到了今天,已经完全消失了,相伴着它们的,唯有残阳如血,箫声如咽。

没错,作者最主要的并不是想表现那小儿女的离别之苦,而是在感怀历史,当然,他绝对不仅仅只是在凭吊秦皇汉武,而是把这种反思同现实联系了起来。在乐游原上,人人欢歌笑语,穷奢极欲,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看到了那潜在的危机,咸阳古道和汉家陵阙的今天,就是大唐王朝的明天,所以,事实上,作者在这里,最主要的是想表达一种对历史的反思和对现实的担忧。当面临历史和国家的忧愁之时,个人的忧愁又算得上什么呢?

由此可见,这一首《忆秦娥》,其所思所忆的内容是极其丰富的,小到个人在灞桥上的离愁别绪,大到对整个国家的担忧,都反映在其中,这种怀古伤今的情绪,意境博大,风格浑厚,确实不是普通的作品所能够比拟的,难怪王国维要在《人间词话》中评说“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这八个字,说是“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啊。

 

或许有人会问,这样一首意象丰富、感人肺腑的词,它的作者究竟是谁呢?非常遗憾,对于它的作者究竟是谁,目前还不知道。

它曾一度被人认为是出自李白之手,不过现在大多数专家都认为这是没有任何根据的臆测,这首词现在一般被认为是出自晚唐五代时候的一位无名词人之手。

对于这首《忆秦娥》的作者,宋朝的邵博在《邵氏闻见后录》中,称其为李太白之作,黄升在《唐宋诸贤绝妙词选》中,也将它录于李白名下。

不过,这种说法多半是不靠谱的。大概是因为这首词写得实在太精彩了,所以,他们认为这个世界上除了李白这样的天才之外,很难想象还有什么人能够写出来,因此,才会把它划入李白的名下吧。

不过,李白生在盛唐,他创作的风格是那种挥洒恣肆,豪放豁达的文风,和这首词的悲凉哀婉,显然是有一定差距的。李白的诗歌,有一种盛唐气象,这种“盛唐气象”,意境开阔,气韵沉雄,然而这一首《忆秦娥》却显然不是这样,胡应麟曾说这首词是“气亦衰飒”,它反映的主要是一种悲凉之气,感怀唐王朝衰败的气运,这的确是李白诗歌中比较少见的风格。

更何况,在李白生活的时代,“词”这种文学体裁,才刚刚开始出现,而像《忆秦娥》这样的词,无论是在韵律平仄方面,在遣词用句方面,还是在立意情感方面,都显得极其成熟圆融,显然它应该产生于“词”这种文学题材相对来说比较完备的时代。

目前绝大多数专家都将其创作时间定为晚唐五代时候,这恐怕是比较合适的了。

我想,或许,这首词的作者,并不是什么成了名的大家,他可能就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在风雨飘摇的晚唐五代时期,体味到历史的沧桑,深感个人的无奈的这样一位词人。

那一定是一位离别家乡、离别亲人的无名词人。说起来,其实离别还是有不同类型的。如果是在盛世之时,不管是去为官做宦,是去游学赶考,是去行商交易,甚至是去从军戍边,那总是有一个预先说好的归期的,不管时间是长是短,是三年五载,还是十年八年,总还是有一个盼头的。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离别的双方,相互之间无须更多的惦念,只要默默守候,到了归期,自己所等的那个人,总是会回来的。怕就怕那种“君问归期未有期”的分离,那种分离,是突如其来的,往往是个人意志所不可抗拒的,它通常发生于国破家亡的时候,这样的分别是最让人难耐的。离别的人儿,有家难归,不得不离乡背井,妻离子散,他们甚至连对方性命是否无恙都还不知道,这样的分离,是最可悲的。

所以,当年在灞桥离别,写下了这首词的作者,他一定是面临着第二种情况,故此,才会写出这样悲怆的感怀之作。他的意图,并不是单纯地怀远或者思乡,他其实是在感怀国破家亡的伤痛。在那唐朝衰落或者是灭亡的时候,面对家国残破、宫阙荒废,他感到一切都如同云烟一样飘散,无法捉摸,所以,便为那从此不可再挽回的王朝气象,为曾经的繁华都市和自己的梦想而写下的一曲挽歌。

所以,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在成名的诗人中寻找作者,费尽心机呢?难道,不是一个名人的话,就一定不能写出这样真性情的文字吗?难道,不是一代巨匠的话,就不能书写一个时代的巨变,和那巨变之时,生命个体的心灵创痛和人生感受么?

或许,这位作者,他本无意写词,只是那种悲怆愁苦的心情,一直郁积在胸中,让他无法释怀,于是,他忍无可忍,便将自己亲身的经历和感慨化作了这样一首词。

或许,他的身边,真的曾经有那么一位“秦娥”,只可惜,他们早就彼此分开,不知道对方生死如何;或许,他们真的曾经在灞桥送别,用折下的杨柳,表达自己不舍的情怀。离别之后,便是长久的思念和等待,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甚至,是一辈子。我相信,这首词之所以会如此深情,那是作者积攒了一生的情感啊,如此厚积薄发,又怎能不产生超强的艺术感染力,又怎能不获得后人的强烈共鸣呢?那位远在一千多年前的词人啊,不管你是旧时王谢还是一介草民,不管你姓甚名谁,千年之后的我,都会在灞桥边为你再次击节,为你大声赞叹,向你顶礼膜拜。

 

或许有人会问,作者在词中提到的那位“秦娥”,她究竟是谁呢,是哪一位女子,曾经在灞桥之上,和作者依依惜别,将杨柳折下,诉说自己的依依离别之情呢?

要想知道这个问题,恐怕会比考证这首词的作者更为困难了吧。因为,那很有可能其实并不是一个真名,而只是一个意象。

一般来说,人们都认为“秦娥”指的是秦国的女子弄玉,传说她是秦穆公的女儿,喜欢吹 箫,所以后来和仙人萧史一起弄箫,结果引来了凤凰,双双乘凤凰而去。词中所说的“秦娥”可能就是取自这样一个典故吧,这也符合这首词一开始的“箫声咽”这句,因为一说起秦娥弄玉,人们就会想起她与“箫”之间的不解之缘。

然而,作者所真正要描写的对象,却并不是那位传说中的“秦娥”,他只是借用了这个名字,来指代自己心中所想念的那个人,他想象她,将会在怎样的一种场景下,思念着自己。

再广而言之,这位“秦娥”,也不仅仅只是作者所认识的那位心上人,其实,她所代表的,是在乱世之中,那千千万万的与亲人生生别离的女子中的一员。她是晚唐五代时期,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中,无数颠沛流离的愁苦之人中的一个。所以,其实,她已经不再仅仅代表一个人的形象,而是代表一代人。作者正是通过对于这样一位女子的描述,从一个侧面反映当时社会的动荡,抒发自己对历史的感怀,对现实的感悟的。

从《忆秦娥》开始,便有无数的作品开始描写灞桥的送别,而这些作品中,无独有偶,都会出现这样一位女子的形象。可以这么说,“女子”、“灞桥”、“柳”,已经成了此类作品的固定模式。而且,这类作品的文学体裁相当多样,不仅局限于词,在诗中也屡屡有呈现,甚至是在元杂剧中,也有这样的艺术形象。

比如,在马致远的《汉宫秋》中,作者就塑造了这样一位在灞桥送别的女子形象,但是和其他作品不一样的是,一般的作品,或者言明,或者暗示,都是说女子送自己的心上人离开,而在《汉宫秋》中则不一样,离乡背井的人,是那个女子自己。这位伟大的女性,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王昭君。

王昭君的灞桥送别与众不同,她是在和某一个人依依惜别吗,她告别的是谁,是汉元帝吗?不,王昭君告别的是自己的祖国,是美好的家乡,是千万里的河山。

在《汉宫秋》中,王昭君是作者唯一肯定和赞美的人物。她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姑娘,正直纯厚,性格刚直,在被选入宫之后,由于不肯向毛延寿行贿,结果被其陷害,不得宠幸。后来,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汉元帝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将其封为明妃。但是,她得宠不骄,当呼韩邪单于大军压境,国家、民族危在旦夕的关键时刻,满朝文武全都袖手无策,然而,她,一个弱女子,却能为了国家社稷着想,为了使人民免受兵燹之苦,决定出塞和亲。在灞桥边,她留下了汉衣,然后,便毅然决然地奔赴边疆。这一次的灞桥离别,是灞桥之上最与众不同的一次离别,它反映了一个红颜女子,为了国家和民族,挺身而出的场景,这里面所透露出来的悲壮和凄凉,远胜于任何一次的灞桥离别。

可以说,马致远所描写的这一场灞桥离别和《忆秦娥》中所反映的思想,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他们都没有停留在个人的儿女私情之上,而是将这种深邃的情感,上升到了国家和民族的高度,上升到了对历史和现实的反思上。在灞桥饯别王昭君的时候,汉元帝有大段的唱词,马致远用重叠交错的词句,典雅清丽的语汇,反映了深秋萧瑟、深宫冷落的环境,衬托出汉元帝对昭君的深深依恋。

《汉宫秋》和《忆秦娥》一样,从灞桥入手,从一位女子入手,反映出来的,却是厚重而深沉的历史感怀。

一首《忆秦娥》,摆脱了单纯的离别伤感,赋予了灞桥多么悲凉的色彩,多么深沉的时空意境和多么空阔的沧桑联想啊。我们完全可以说,是这首词,给了灞桥灵魂。

唐朝的时候,在灞桥上有驿站,所以,长安人送别的时候,都会在这里折柳惜别。《三辅黄图》卷六曰:“文帝灞陵,在长安城东七十里。……跨水作桥。汉人送客至此桥,折柳送别。” 灞陵旁的灞桥,不仅仅是长安一带的重要交通枢纽,而且还是人们送别的必经之道。

不过,据说,现在那里只剩下了河水在静静地流淌,那桥已经早就不见踪影了,除了还有几棵柳树,此外一片荒芜。曾经看见一篇文章,提及那个古桥墩,说是已经被水淹没了,只有在枯水期的时候,偶尔还能看见。看来,灞桥折柳的传奇,自此只能在泛黄的纸张上飘舞,从此,那离别感怀的词语,只能意会,不能经历。

如果有人提出要再建灞桥的话,我觉得大可不必,因为,你今日所见的灞桥,已经不是昔人曾经折柳的那座灞桥了。灞桥已经不再是送别之所,灞柳风雪的神韵已经无处可寻了。事过境迁、物是人非,一座新桥,一些柳树,一些似是而非的假古董,能唤起多少美感和想象?失去的就永远都失去了,我们不需要靠拙劣的模仿来破坏想象中的美,与其如此,我们不如真诚地追忆和怀念。

所以说,虽然那灞桥已经不存在了,但是,只要一念起《忆秦娥》,一想起那些与灞桥有关的诗词、故事,心中便会自然而然地想起灞桥上那凄凄的送别之情,想起那份凝重而深沉的对于历史和现实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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