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夜里，孤月最常做的便是倚在阁楼栏杆上，欣赏着天上蓝的澄明的月亮。南使说月亮本是玉璧似得皎洁，但和他在一起时，月亮总会泛起晶莹的蓝，美的让人忘怀。孤月并不在意玉一样的月光是何模样，只觉得有这轮蓝月便好，风吹着蓝色的光轻轻将自己包绕，慰藉着漫漫长夜里的孤单。

那日，魔尊乘着穷奇并没有回到融天山，无人知晓他去了何方。

孤月也猜不到。

远处传来低沉的咆哮声，在山谷里传了几个来回，孤月循声望去，是落翼山方向——南使的居所。

南使是遗腹子，生于永夜之地，其父是初代魔尊飏祖座下一员大将，沙场成名亦殒命沙场，母亲是普通的魔族女子，神术平平，故而南使小时候普通的不能再普通，日子过得也很凄苦。直到遇见了当今魔尊冷淩壁，受其点拨，领悟了天赋，从这一点上来讲，南使算是魔尊的首席弟子。这段往事南使从未对别人提起过，孤月也是从小壁口中得知。当时觉得很有趣，毕竟自己见到的南使对魔尊皆是毕恭毕敬，敬而远之，从未亲切的喊过“师傅”，后来细想，依小壁那种为我独尊的性格，是断不会放下身份收个弟子什么的。依南使当年的处境，这种点拨，更像是一种施舍。

南使素有谋略，早年随魔尊征战沙场，深得器重。当年封赐居所，南使功勋卓众，魔尊豪爽，道“魔族地界，除月华阁外任南使挑选，哪怕南使想住魔尊殿亦允”。席间一片哗然。西使忿忿，北使则一贯淡然。据说北使曾与南使有过一次交手，南使看着实力平平，最终竟胜了，故而北使对南使尊敬许多。西使是四使之中来的最晚的，性格乖张，手段阴狠，神术不凡，似是除魔尊外瞧谁都不顺眼：东使尸位素餐却位居上席，不顺眼；南使身为魔族上使，却修习灵术，偏得此厚待，不顺眼；北使不喜言辞，走哪儿都背着一把琴，见谁都冷着一张脸，不顺眼。

南使自知魔尊对自己的器重不假，但后半句却着实是玩笑话，便起身颔首谢过，拱手讨了凶兽四伏的落翼山。席间又是一片哗然。西使皱着眉，北使依旧淡然。魔尊沉吟道“虽是荒山，于你却大有裨益，允了”。孤月不解何意，见南使心中欢喜，未多言语。这千百年来，孤月未曾踏上那座山，一来南使常往魔尊殿走动，落翼山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二来魔尊从小岔山猎了上古凶兽朱厌，养在落翼山的某个洞里。这是个极为邋遢的凶兽，吐纳污秽令人作呕，孤月素爱洁净，对其避之唯恐不及。

方才那声兽吼便是朱厌的怒声，孤月咋舌，南使每日沐浴熏香，想来也是个爱干净的，如何忍受那凶兽的恶臭。远方又传来两声朱厌的咆哮，戾气甚重，不知何故。魔尊闭关，以南使的聚灵之术，未必制得住发凶的朱厌。夜神无趣，找南使寻点乐子也无妨。孤月从阁楼的窗户上翻下，凫徯划过天际，载着孤月飞向落翼山。

“虽是荒凉了些，却打理的很好，”孤月环顾四周，似是还有一股芬芳，像南使身上常带的香气，不禁嘴角微勾，露出淡淡的笑意，只是一眼即醉煞旁人，“南使呢？”

仆役闻言恍惚回过神来，埋下头，不敢再视孤月，“回禀域使，我家主人尚在修炼。”

“修炼？”

“我家主人每日日落之时便前往兽谷修炼，往日皆是月出而归，今日去的久了些。”

“兽谷？”孤月大步迈进了前堂。

“之前落翼山百兽出没，主人在此立府后便将百兽驱入后山谷中，设下封印，故而称为兽谷。”

“此为何香？”孤月拂着香炉，便是此香，飘数里而不散。

“禀域使，此香名为丹檀香。后山有鸟，其丹馥郁芳香，与檀木清香相得益彰，故名丹檀香。”

“南使修炼，何人为其护法？”

“禀域使，南使一向独自修炼，严禁奴等靠近兽谷，故无人护法。”

“无人？”孤月皱了皱眉头，今日闻得朱厌咆哮，莫不是出了危险。旋即吹了个哨子，跳上凫徯，进了后山。

落翼后山树高数十丈，蔽不见日，夜不见月，虽是暮春，兽谷之中却分外阴寒。孤月踩着窸窣作响的树叶前行数步，隐隐觉出异样。落翼山栖有百兽，即便被封印在了兽谷，也不应如此寂静。孤月以神力聚拢月光，照亮前路，竟发现大片血迹，再向前是鸟兽尸骸，应是发生过激烈的打斗，孤月起身遥望那斑斑血迹一路沿伸至洞口。朱厌？莫非这便是镇压朱厌的山洞。孤月念及南使安危，心下一惊，也顾不得污秽，便冲了进去。

洞口虽窄，向内却豁然开朗，伴着月光扑面而来的是浓浓的血腥。月光洒在平明如镜的云雾石上，将山洞映照着通明。闯入眼帘的便是一个深不见底的血池，池边尚有残肢断骨。孤月撤了照明，覆手改为戒备。

血池忽然泛起涟漪，朱厌追着一人咆哮而出，血水溅起几丈高，孤月撑起一道石壁挡住溅起的血水。抬头仰望那人，手持一柄灵刃，磅礴的灵力将他裹住，血池里的血水尚未浸过他的身体，但赤膊对阵朱厌的他早已伤痕累累，一身血红。若非这熟悉的灵力，单凭血渍模糊的面孔，孤月很难认出眼前的人是南使。但南使灵力低微有目共睹，何时变得如此厉害，竟能与朱厌分庭抗礼，着实令人震惊。朱厌此时身上亦被划破数刀，暴怒难遏，显然并未占得任何好处。本是担心南使的安危，方才闯进来，眼下南使这情形，即便不能将这头凶兽打趴下，顺利逃脱绝对不成问题。南使此般应战，似是有意与那朱厌一较高下。孤月遂作壁上观。

南使飞出血池时便注意到了孤月，皱了皱眉，无意与朱厌继续纠缠，在灵力的加持下，动如雷霆，操着那柄灵刃，扑向朱厌，时而在左时而在右，犹如一道鬼魅缠住朱厌。朱厌咆哮随之变为哀嚎，伴着南使一脚踏下，朱厌坠入血池。

良久，血池平静无波。

“死了吗？”孤月撤下屏障。

“还活着，在血池里泡几天便又能张牙舞爪了。”

南使深吸了口气，运作周身灵力，伤口竟飞速愈合起来。片刻，他缓缓睁开眼，仿佛力气在那一刻耗尽了一般，眼里布满了疲惫。露骨的伤口化作细小的划痕，磅礴的灵力亦随之褪去。

“你的灵力？你的伤……莫非你的灵力和你的伤有关？”孤月觉得不可思议。

南使点点头。

“所以，你的伤是故意为之？”

南使叹了口气，苦笑，“像个怪物……”

从步入兽谷，南使便由得它们在身上撕咬，周身灵力随之充裕，越重的伤，越能获得无与伦比的灵力，也唯有此法去修炼灵术。

“那你每日……皆是如此？”孤月再次震惊。

“不然你以为尊上为何会封我为南罗域使。凡不能给予我一击毙命的都会让我更强大。即便如此，我也需要知道我能承受的极限在哪里，所以我需要不断的试炼。”南使看着孤月，神色平和，“走吧，这里太脏。”

“小壁曾送我一汪疗伤圣泉，我可引你去泡一下。”

“那是尊上赐予你的，不会希望除你外任何人去的。这些小伤，不碍事。”

“冷吗？”孤月见南使负伤赤身立于寒霜中，便脱下自己的衣袍披在了南使身上。

“不必。”南使略显惶恐，推辞道。

“以前我练完功小壁总是脱下他的袍子给我披上，他说收功的时候最易寒气侵体。”东使扶着南使坐下，生了团篝火。

南使见那衣袍已沾上了血污，未再推辞，又道，“你怎么来了？”

孤月添了把柴火，转而对南使笑道，“担心你啊！”

他又笑了，像流沙，陷进去，无法自拔。

“尊上他……有找你吗。”南使把目光挪到了地面，刻意回避着那双澄澈的眼眸。

“没。”孤月低沉的回了一声，笑意也随之湮灭。

南使暗暗攥紧了拳头。

“无殇。”孤月忽然转头看过来。

南使颇有些恍惚，许久没有人唤过自己的名字了，何况，是从孤月嘴中喊出来的。

“我想问你一件事情。”孤月缓缓道。他阖上双眸，想起遇到的清城馥。几千年来，自己在意的不过那么几个人，小壁自然排第一，然后是南使和小华，从百年前清城馥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就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子牵连着，闭上眼睛，就能感受到她所在的方向。

“东使想问何事？”

“你可知清城馥？”

“风神族的风主神？你问她作甚？”南使不解。

“感觉似曾相识，你常在小壁左右，可知我幼时与她是否有所瓜葛？”

南使摇头，琢磨道，“你自幻化之后便常居融天山，甚少外出，那场大乱你又未参加，若非要说她与你有牵连便是你还是株木兰的时候。那时尊上与前风主神清城影徒尚且交好，常在一起煮酒论剑切磋神力。清城影徒后来娶了花神嬅千锦，常居花神谷。尊上也常往花神谷做客。那时花神谷里有一株木兰，繁花满枝颇为俊俏，因沐浴天地神力生出些许灵识。尊上曾道入坐后能感知到一株木兰精魂伴他左右，俏皮可爱，很讨喜，后来一日尊上将半身神力送给了那道精魂，助其早日幻化形态，那道木兰精魂便是你。”

“给我……半身神力？”孤月诧异，原来自己的神力是这样来的。

“尊上向来豪迈不羁，半身神力尚不放在心上。花神言你未必能受的住这样的恩惠，果然接连几日见你的本体日渐萎靡。尊上求花神相助，那是他唯一一次求人。花神便以花晶为引，为你塑了形魄，助你幻化了形态。之后，便是你知道的，尊上将你带回融天山。”

孤月不置可否，即便知道这些往事，也解不了心中困惑。

“孤月，”南使忽而严肃道，“你见过风主神？”

“嗯。”

“你没受伤吧？”

“哈哈，我怎么会受伤，我又没同她打架。”

“你没动手？”

“没有啊，你干嘛这么怪异的看着我。”

“你可知尊上与那风主神的夙怨，两百年来，尊上无一日不想取她性命。”

“知道啊，就是她毁了小壁的肉身。”

“那你还……”

“可我下不去手啊！”孤月忽然有些委屈。

“罢了，我是不懂你，总之你千万不要向尊上提起清城馥。”

“我就是想提，也得先知道小壁他在哪儿！”孤月更委屈了。

落翼山大殿，东使已离开多时。

“是谁放东使进入后山兽谷的？”目光所及之处，令人不寒而栗。

南使修炼灵力，不得不忍受刻骨铭心的痛，故而脾气在灵力暴涨的时刻最为暴戾，便是将那些凶兽碎尸万段也难平心中怒气，偏偏这凶狠的一面落在东使的眼中！

在那个人面前，他温和、慈爱，他千方百计掩饰自己的凶狠。

仆役脸色铁青，扑通跪下，“主人恕罪！”

“血池里的血不多了，你去添点吧，带下去！”

“饶、饶命……”仆役在地上扑腾着被拖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