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出发（二）
离儿心中一凛，禁不住向后退了两步，一瞥眼间，只见秦少爷那张略带稚气的笑脸，突然变得十分庄严，眼露异光，口中喃喃念道：“它来了！它来了！”离儿闻言更是一惊，立即顺着他目光望去。
这时空中彩翠吟风，骤见远处几道淡淡金辉自叶幔中透下。过不多时，金辉越来越多，犹似冰晶落地，往周遭弥散；顷刻之间，竹林已被大小不一的金斑覆盖，错落有致、散散离离。这时水面上波光粼粼，反射出细丽的柔纹，映在岩石与翠竹之间，光晃晃的上下浮动。丛篁交相辉映，竹叶宛若镶嵌了金边，上面的露珠在光华下发出闪闪星芒，四野立时成了一片奇丽银河，宛如仙境。
一时间二人均被这种奇妙景象所吸引，木立不动，犹如两尊石像，惟恐一言一行也会惊扰了当下的情景感受。
过不多时，灵华渐渐消退，万顷琉璃登时化为了俗木凡石，四周又回复到了之前的模样。二人茫然若失，兀自沉醉在适才的灵境之中。
过了良久才听秦少爷喃喃说道：“在临走之前，能再见它一面，也是好的……”
离儿双目中尽是迷茫之色，问道：“它是谁？”
秦少爷道：“便是你适才见到的。”
离儿喃喃道：“那不过是阳光忽然射进了竹林，只是想不到如此美景竟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一边说一边在周围游步，东瞧瞧、西看看，之前对此地的害怕与顾忌一扫而空，满心只想再看看刚才的风光。
“美景？”秦少爷微一思量，立即摇头道，“若是被这二字一加，难免就成了俗景，这天地间有些东西实在不该用言语去形容，一言一语都是破坏，大家只需将它记在心中，慢慢感受——或者忘掉。世人所爱之物，不知不觉在心中趋向美好，一旦受形式束缚，便有了界限，无法再生变化，当初的万般无穷即刻在心中塌陷。原来之心荡然无存，成为了另一种东西，既无灵彩也无变化；心中的无限，最终成了有限。”
离儿听完这几句话，一时难以索解，怔怔的出了会神，忽然心中省起一事，不由得矍然一惊，忙问道：“少爷，刚才听你说‘在临走之前’！莫非少爷已决定要离开秦家堡？”
秦少爷对他做了个鬼脸，笑道：“不错！”
离儿笑道：“少爷这话莫不是又在打觑我！除了秦家堡以外，少爷难道还有其他去处？”他顿了一顿，沉吟道：“不过今日的少爷，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
秦少爷微笑道：“我也的确不知要去的是哪里。”
离儿吁了口气，似乎心头放下了一块大石，笑道：“既然不知去处，又何必要走？嘿嘿！想来这回少爷又是拿我寻开心的了。”
秦少爷轻轻一叹，道：“今日总不会知道明日将发生的事情，时间到了，该来的便一定会来，若是任何事都先让我知道了才发生，这种日子过得太多，不免毫无乐趣。”语声甫毕，忽然左手轻扬，一件小小的物事向离儿掷去，接着道：“这是之前答应给你的东西。既然要走，此物我留在身边也已无用。”
“这是……”离儿连忙伸手接住，见是一枚径长寸许、系着白结子穗带的黑色铁环，上面刻着一个‘崝’字。他愣了一愣，随即惊呼道，“白符——！！”他心中惊惶，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结结巴巴的道：“少爷……少爷竟连白符也不要了，这回怕是……怕是真的要走了。这……这，我可实在有些想不明白了……”
秦少爷淡淡一笑，道：“你既非我，对于此事，自然想不明白；你现在要是明白了，那我可就想不明白了。”说到这里哈哈一笑，续道：“关于白符，我已向符楼交代过了，你大可放心。”
离儿兀自在那惶恐害怕，对少爷的言语恍若未闻，他语声渐渐充满恐惧，眼睛怔怔看着手中铁环，双瞳黑洞洞的，仿佛深不见底，口中喃喃道：“果真如此的话，没了白符，日后……日后少爷到了该自杀的年纪，那……那又如何是好？若不自杀……岂非当真要活活死掉……”说到这里，离儿忽觉手中传来一阵寒意，阴气森森，又使人无法弃舍的东西——白符。
秦少爷摸了摸鼻子，也不答他问话，正色道：“这白符也不是白白给你的，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离儿闻言忽然一愣，看了看手中那枚铁环，登时省起，一拍脑门，说道：“是了，我倒把这事给忘了……还望少爷勿怪……”
秦少爷轻轻摇头，淡然道：“无妨，起码你还记得自己忘了，并非毫无印象——”
离儿听完他这句话，不由得脸现尴尬之色，抓了抓头发，说道：“我本该上月就说出来的，只是心中实在怕得厉害，幸亏这些日子，梦里好像又恢复了正常，”离儿脸色忽然转忧，心中似在迟疑不决，过了一会，终于开口说道：“少爷所言果然不错，自从那天看过堡主屋中那面镜子，我做什么梦都能见到堡主，好比前一阵子，我梦见自己在南院偷看秀娘洗澡，原本是个美梦，不料秀娘一回头却变成了堡主，我立时给吓得惊醒过来……诸如此类的梦还有不少，后来我在梦里胆子越来越小，变得什么都不敢做，时间长了堡主就走过来看着我笑，他说只要我老老实实回答他几个问题，便以后也不来找我。梦里那个我自然大喜过望，马上就服下他给的一枚药丸，接着耳朵听到什么我就回答什么，只愿他问完就走，再也别来扰我。至于后来他到底问了什么、我到底说了什么，那是一点也记不清了。”当他说完这些话，心中就像突然放下了一块大石，只觉这数月来从未如此轻松，忽然深深吸了口气，仿佛已能如秦少爷那般，感受到这个竹林的美好之处。
林中不时有竹风吹过，带起了地上的落叶，听完离儿这番话后，秦少爷心中好像又弄明白了一件事，他这时背负着双手，望着前方林涛怔怔出神，仿佛又在追思什么。过了一会，渐觉凉风拂体，颇有寒意，不禁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这时天空忽然飘下了雪花。现在已经是冬天了，是个会下雪的季节，有许多人都期盼着冬天的到来，尤其是年轻人！因为他们喜欢既特别又新鲜的东西；一年四季都会下雨、会出太阳，然而只有冬天会下雪！这总是会让人觉得特别一点，不但特别，而且刺激！你若试过在风雪中冻得浑身发抖、耳鼻发麻，然后再到暖阁里烤烤火，喝上一碗热辣辣的松蕈大料汤，你一定会发现，这比平时安安稳稳坐在酒楼吃山珍海味要舒服得多。
冬季的景色也是特别的，尤其是那些冬天才会出现的花！如腊梅、结香、冰凌、寒菊，它们虽不如春天的花朵明媚大方，却多了一些素净和雅致；特别在下雪的时候，白雪浮在花枝上，相映成趣，宛若少女娇羞，遮遮捂捂更添姿色。
西花园里白茫茫一片，唯有东面几株红梅冷艳夺目，犹似秦少爷腰带上那块佩玉，这是他白袍上最鲜明的颜色。秦少爷正坐在花园旁的小楼上，眼睛望着这块佩玉，心中正想着送他佩玉的那个人儿。几片雪花由窗外飘入，经过檐上的悬铃时，响起了风的声音。想是一个过程，是一段时间；秦少爷每日的时间大多花在雕琢与绘画上，这是他平生最喜爱的两件事。午饭过后便是他绘画的时间，眼下笔墨在手，画绢在前，而他却手托着玉佩发呆。
这时远处渐渐响起轻快的脚步声，它们踏散了青石地上的白雪，也踏断了秦少爷的思路。几个女子的身影已穿过西首的园门。为首是位身穿绣袄的中年妇人，但见她一头珠翠，银花凤髻；碧眼清波，柳眉微垂；身披一袭青色长衫飘荡起伏，满脸慈柔，风韵天然。一旁跟着两名红衣丫鬟，各自拎了只朱漆木盒，口中哼着小调，脚下蹦蹦跳跳；满脸都是欢乐，满脸都是纯真；就像花朵一样可爱，就像白雪一样洁净。她们的到来，使这冷冰冰的花园里，增添了一阵暖意。
三人沿着竹径缓缓而行，弯弯曲曲，走走停停，出了竹林，绕过莲池，来到一座石亭，梁上悬着一块匾额，写着“紫华亭”三个大字。亭中一桌一榻——桌上古铜香炉，冷冷清清；榻上翠幔轻悬，任风飘吹。中年妇人单手扶栏，目光环视，但见昔日丛丛锦绣，化成了一片皑白；梁间翩翩紫燕，也已离巢南飞——满目萧然。然而她目中的光芒却温暖如春，只因她见到亭上挂着的一副字画，画中正是这座花园春天的景象，丹青妙笔、活色生香，虽然难得，在旁人眼里也不过是幅珍奇的字画，但对她来说却是难以割舍的一段情感，妇人微微出神，不禁回忆起了往事。过不多时，微风带着几片雪花在她眼前飘过，一股寒香扑鼻而至，她忽又望见了东边那几株红梅，顿觉神怡心静，嘴角也挂上了一丝微笑，她慢慢合上双目，心头悠悠一醉，只觉昔日的美好情景已尽在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