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到一处巷子口,贺尘将马拴在柱子上,坐在前面的石墩上抱臂望着他。
“我想你是误会了。”云殇开口。
“仇嫣,确实是芜枫城少主的未婚妻。不过你不必担心,她是不会与宋扬成婚的。”
“嫁不嫁,娶不娶,又与我何干?”贺尘装作不在意,冷言相对。
“你走后,他整日闷闷不乐,人消瘦了许多,我实在看不下去,所以我才来找你。”
“宋扬他是不会说的,而且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云殇每次提到宋扬,语气总会柔和很多。
“或许在你看来,哥哥为弟弟解释误会这没什么,可在我看来,他就是不负责,没有担当的缩头乌龟。”
“如果他真的在乎我,难道不该亲自来吗?”贺尘起身就要走。
“抱歉,他真的来不了。”云殇抓住她的胳膊,不让她走。
贺尘欲奋力挣脱,眼睛一直瞪着他。
“怀枫他……是捡来的孩子,在战场上。”云殇没办法,实在不得已说道。
“什么?”贺尘停止挣扎,脸上满是震惊,这话犹如一个晴天霹雳劈头盖脸向她而来,她呆滞的看着云殇。
他拉着贺尘重新坐下,娓娓道来:“二十二年前,是我出生的那一年,在我满一岁时,芜枫城附近发生了震惊整个九州的战役——流沙盘谷一役,惨烈景象,似人间炼狱,想必你也听说过。”
云殇顿了顿: “我父亲原是九黎幽人,参军后来到北境,多次征战边关,后来九黎圣主钦点他为将军,从此扎根在了芜枫城,在这里成年,娶妻,生子。我一岁那年,芜枫城忽然出现了一个道人,他告诉父亲,九州劫难,芜枫城少主必死,这是定数,无法更改。后来父亲打扫战场时发现了怀枫,就将他带回了芜枫城。”
“然后让宋扬成为少主,代替你承担你的命运,是这样吗?”贺尘替云殇说了他要说的话。
云殇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继续说:“我母亲在我四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怀枫恐怕早已不记得那不到三年的母爱。我愧对他,明明我不是刽子手,但这感觉折磨了我十几年,所以我才会想尽一切办法弥补他。”
“宋扬他自己知道吗?”贺尘渐渐从震惊中缓过来,问道。
“知道”,云殇低下头,“从他能记事起,我便告诉他了,虽然父亲不让我说,但我觉得他有知情的权利,不能让他离开时还对真相一无所知”。
“我不想你们因为这件事分道扬镳,能互相遇见已经很难得了,不是吗?”他说。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我之所以来向你解释,是要弥补我的过错,我知道宋扬他对你不一般,我只想让他能快乐些。”
“你们这样做,不觉得太残忍了吗?”贺尘觉得那些小情小爱已经无所谓了,她心底有股莫名的火窜出来,或许宋修灵救他,都是带有私心和目的的。
“什么?”云殇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了愣。
“就为了一个荒唐的预言,让他背负这种一命换一命的所谓‘使命’,二十年的恩情是应该回报,但不该是以这种方式。”贺尘眼神冰冷,说道。
“如果真是这样,为何还要救他,要他努力活下来却是过这种人生。”
“给他生的希望,然后亲手把他推向深渊,二十年的相伴,除了愧疚,就没有一点点亲情吗?”
贺尘一连串的质问,让云殇哑口无言。
“宋扬现在人在何处?”贺尘不想再听他说了。
“他……回芜枫城了。”云殇似乎有些心虚,低了一下头,然后立马抬起来。
贺尘定定的看了他一眼,然后一个翻身跨上马背。
她说:“你是没错,可宋扬他更没有错,我不会让他死的,绝对不会。”
贺尘红了眼眶,眼里满是坚定。
“如果你们宋家的人再打他的主意,我不会放过你们。”
说完她再没有任何多余的眼神,将手里的缰绳一扬,马儿奔腾在无边的大漠中,扬起一阵尘土。
“一眼望到头的人生,他还能活的这般豁达已是万幸了。”
“这么多年,他始终孤身一人,亲眼看着自己的生命流逝,该有多痛苦啊。”
强大的共情力让贺尘心里难受,她戴起脖子上围着的面纱,继续向芜枫书院走去。
藏书阁比往常要安静,贺尘进去时,刚好撞见宋青芸抱着一盆水从屋子里出来,两人险些撞个满怀。
宋青芸一看见她,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骂开了。
贺尘不打算理她,进去转了一圈,发现绝月辰也没在。宋青芸一路跟着她,在她耳边絮絮叨叨,骂累了就一个劲的问阿恒的去处。
比起她,宋大娘更喜爱阿恒。
贺尘含糊其辞的说了几句糊弄她,要是她知道阿恒现在在离沙城,估计她今天连门都出不去了。
“月辰公子不来就罢了,你也不见人影,这么多活让我一个人干,你们倒是都自在了。”她不厌其烦的抱怨着。
“宋扬那小子也不来看我,你们难不成是商量好的,戏耍我这老婆子。”
贺尘听到这话有所察觉:“宋大娘,你是哪儿的人?”
“我姓宋,当然是宋家人了。”她立马回答。
“等等,你说的不会是芜枫城的宋家吧?”贺尘睁大了眼睛。
宋青芸这才反应过来自已说漏了嘴,眼神躲闪着岔开话题。
贺尘看她的反应,估计是八九不离十了。
“您是宋扬的……”贺尘试探着问。
宋青芸扭捏了半天,看实在瞒不过去才说道:“我是他的奶娘。”
怪不得,宋扬每次来找她时,宋青芸总是笑盈盈的,还给他做很多吃的,她怎么之前没有发现。
云殇说的看来是真的,宋扬与宋家之间有很深的隔阂,尽管看起来无异,但他的孤独是不去刻意琢磨也能感受到的,他的身份只是一个挡箭牌,说的难听点,他就是个替死鬼罢了。
原来对于宋扬来说,芜枫城也是一个禁锢,就像浴花村之于贺尘一般。
走之前,贺尘突然想起来什么,问宋青芸:“二十年前,芜枫城有个道人,您还记得吗?”
“道人”?宋青芸有些疑惑,仔细回想着,“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他叫昆……不对,乾……也不对……”宋青芸想了好一会儿,贺尘眼看无果,打算离开。
“对了,他叫鲸,那时候我就纳闷怎么会有人起这么奇怪的名字。”宋青芸暗自嘟囔了一句,贺尘却愣住了。
“鲸?是她初来九黎幽遇见的那个人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把姜沐归交代的东西给昆吾云师后,贺尘有些失魂落魄的出了城。
行至半道,几只灵蝶出现萦绕在她周围,贺尘猜是鲸出现了,于是下了马,四处张望。
果然,待风吹散大雾后,一座茶舍显露出来,依旧是奈何茶舍,也依旧是相同的陈设,矗立在那儿像是荒漠中的绿洲。
不过这次与上次不同,当它一点一点现出轮廓时,贺尘更感惊奇。
她轻车熟路推开门走进去,一杯茶已经摆在桌上。
“喝杯热茶再走吧。”鲸说。
贺尘坐下,无动于衷,而是径直问道:“你既然可窥见我心中所想,必然知道我想找你所谓何事?”
“是,但我并不打算解释,以后你自然会知道。”鲸嘴上说着,手里的动作不停。
“那你出现是……”贺尘疑惑了。
“我是为你来的。”鲸抬起头对上贺尘的眼睛。
他从后面的置物架上取下一个蜡烛,放到贺尘面前。
“这是长生烛,你的命数不多了。”烛火微弱闪烁着。
贺尘低下了头苦笑了一下,真是一点都不含蓄呢,虽然已经知道结果将是这样,但从他嘴里听到,还是有些难受。
“还有多久?”她重新昂起头问。
“最多十日。如果你不回昆仑山的话。”
“三日后,我会随姜峰进昆仑山,亲自去终结这一切,毕竟凭我一己之力难以完成。”贺尘说。
“如果失败了呢?”鲸的眼里竟然流露出一些心疼,又或许是悲悯。
“多少人觊觎昆仑山的财宝,进去后再也没有出来,这一趟,你有把握吗?”
贺尘摇了摇头,她并不知道如何去应对,一切都是未知,走一步算一步吧。
“进昆仑山绕不开浴花村,这是赤裸裸与司木族对立,你会成为罪人。”
“管不了那么多,事后再去解释,长老会理解我的,不能再死人了。”
“若能从昆仑山平安归来,斩断九黎圣主长生的阴谋,破了这青鸟诅咒,九黎圣主自然会见我。”
“眼下要和他相见,难如登天。”
贺尘终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喝完后她说:“鲸,我有事拜托你。若是我没能出来,宋怀枫他……一定别让他回芜枫城,我不想他死。”
“你可以拿走我的一切,但一定保住他的性命,拜托你了。”贺尘恳求道。
鲸迟疑了一会儿点点头,收了茶盏。
贺尘转身往外走,茶舍开始消失。
鲸重新拿出一套茶具,又煮了一杯茶。不一会儿,一只黑猫悄无声息的出现在窗边,步调轻柔优雅,穿过一堆杂物跳到了桌子上,探出头用粉色的舌头舔着杯子里晶莹的茶水。
鲸见怪不怪的转过身擦拭着置物架,嘴里用欢快的语气说着:“猫兄,别来无恙啊。”
“你真是越来越肆无忌惮了,是嫌自已活的太长了吗?”谁知那猫停下喝水,竟然开口说话了,蓝色的如宝石般的瞳孔在昏暗的屋子里熠熠生辉。
鲸将这话当做耳旁风,都已经是老生常谈的事了,于是装作没有听到。
猫轻快的跳上架子,直勾勾的看着他: “如果当初你……”
“玄”,鲸叫黑猫的名字,打断了他的话,并且看起来十分严肃,“神可以有无数个轮回,可我的寿命不多了,只有这一世的机会,我怎么可能让他死”。
鲸的声音有些嘶哑,眼睛看起来红红的:“何况,他本不该经历无休止的生死轮回,却每一世都活不长,为天下黎民而死的神不该是这样的下场。”
黑猫悻悻闭上嘴,每次和他说这些总是这样,他都已经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