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雪融化成水,沿着瓦片的凹处汇成一股水流,滴滴答答清脆悦耳。陆桭渊受了风寒大病一场,檐下滴水声入耳,方将其从混沌中唤醒。
“公主呢?”他唇色苍白干涸,显然是多日不曾进食。他肘腕撑着,缓缓起身。
小丫头见照料的人醒了分外高兴,连忙送上清粥暖胃,“殿下在暖阁,与三殿下一起。”
陆桭渊闻言,当即下床穿靴,一袭单衣即往暖阁去了。一路上多有下人瞧见,皆不知是否该拦。直至暖阁外,陆桭渊长跪,耗尽所剩无多的力气高喊,“罪奴求见公主,求公主开恩。”
小丫头拿着大氅小跑追来,闻此一言,心惊肉跳。
“放肆。”阁中传来怒斥。
小丫头扑腾跪到在地,吓得浑身哆嗦。冲撞公主,进退两难,小丫头只得闭上眼听天由命。冷风吹了几阵,院中不知安静了多久,忽觉有人走到自己眼前,将大氅取走,小丫头壮着胆子睁眼,发现那女人穿着一双金线绣花的精致靴子。
“闲杂人等退下。”
是公主的声音。小丫头从未见过这样的大场面,幸而有个好心的姐姐将她拉走了。
“求公主赐药,救我兄弟。”陆桭渊冻得发青,浑身颤抖仍不掩眸中倔强。
“我说了,无药可解。你不必这般折腾自己。”建阳心中暗恼。
“你松口,自然有人会尽全力救他。只要你松口,我余生都听你的。”陆桭渊连忙道。这是他唯一能开得出的条件。
建阳一声轻叹,水气在空中凝成一团。陆桭渊像个摆件似的,任由公主将大氅披在自己身上。他一直盯着建阳的眼睛,他在等一个答复——救高照的一线生机。
建阳确实犹豫了,但仅仅那么一瞬,因为她首先是大燕的公主,“请恕我……无能为力。”
“啊——”陆桭渊一声长啸,双目瞬间猩红,那一刻他丧失了所有的理智,他猛地推开大公主,心中郁闷不吐不快,“你想赢,就在战场上堂堂正正的胜过他。暗杀、行刺算什么,卑鄙、龌龊!”
“皇姐!”倚着暖阁门看热闹的三皇子见状连忙上前扶住建阳,对着陆桭渊的胸口一脚猛踹。从小到大,还没有谁能在三皇子的眼皮子底下欺负他三皇子的人,“你混账!”
黑衣侍卫也不知从何处闪现到建阳身前。建阳原本很生气,可见清瘦的公子楚楚可怜的趴在冷冰冰的泥地上,顿时于心不忍。“我说了,不是我做的,”建阳压制住怒气,声音是隐忍不发的平静,“还有,你不要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来审视我,换作是燕国大将被刺,你恐怕早已欢喜上天。陆桭渊,不要忘记你的身份。”
陆桭渊无力挣扎,所幸张开双臂躺在地上,任由冷风灌进胸口,泥巴溅入长发。他笑了,起初是冷笑,随即化作仰天大笑,继而是苦笑、嘲笑,笑自己太傻,笑自己天真。
“他笑什么,怕不是疯了。”三皇子嘀咕。
建阳不言,只是怜惜地看着。若非当初自己孤注一掷将他从几万战俘里寻出来并接到府中,或许他早已被派到江北矿场,然后随那些俘兵一起被营救出来。鬼面才子,一个被摁进泥淖里的天才,而我正是将你摁进泥淖、不得翻身的那双手。恨我吧,如果恨我能令你好受,请尽情的恨吧。这样的局面并不是我想要的,可我无法改变。
冬日重归寂静,陆桭渊凝望着日光,眼神空荡荡的。
“栖凤,”建阳走上前,温声对黑衣侍卫道,“劳烦你送他回去,老师不日来京,莫让他再跑出来胡闹。”
韩栖凤应下了。他一向不待见这个南国的鬼面才子,此刻,竟有些同情了。
赫连依在燕都有宅邸,坐落在繁华的福康坊,临近皇宫。但这次入燕都,她入住的是鸿胪寺客馆。按理说燕国大公主拜师赫连王姬,拜访是理所应当,然而太子、大司徒、广源王闻王姬车驾入都城,皆纷纷携厚礼拜访。
祝筠随商队与王姬同一天进燕都,跟负责茶商的小吏一打听,王姬住在鸿胪寺客馆,祝筠两眼一懵,仿佛眼前有高山拔地而起。
“嗨,生意人都想瞻仰王姬风采,可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不是,你瞅瞅递交拜贴的都是什么人,皇子、王爷、三公啊,九卿都不够格哩。”小吏挖苦。
“官爷说的是。”祝筠连连点头,顺手抓了些银子塞与小吏。
祝筠送小吏至门口,恰见南城门长街官府清路,祝筠踮着脚尖张望,那阵仗和王姬来时一般大。
“豁哟,今天鸿胪寺得忙到不可开交咯。”小吏乐呵,“是你们魏国的使臣到了。”
“我们的使臣……”祝筠霎时清明,摸着袖带里明王相赠的令牌,这可不就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么。
建阳公主是算着时间与太子同时抵达客馆的,所来皆是寒暄二三,顺便探探口风。王姬亦未开口提正事。而后面来的大司徒和广源王,便显得不那么沉得住气。
“叔父既在都城,当是晚辈前去探望才是,怎劳叔父亲自登门。”穆云上亲自为两位贵客斟茶。
“你啊确实该回家看看,大哥他头发都白了,两眼花的都看不清人了。”广源王唉声叹气,“也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你们父子反目。”
“和上辈子有什么关系,明明是今世的罪孽。”穆云上转身坐到对面,“既然他两眼昏花,王叔寻个与我相仿的男子送他眼前,圆他子孙膝下的美梦便是。”
“你这孩子……”广源王摇摇头,深知多说无益,“王姬可在,我与司徒寻她有些事情。”
“阿依她刚见过太子和公主,有些乏了,已然歇下。”穆云上笑笑,“叔父前来,是怕阿依交出‘腐毒’的解药吧。”
广源王点点头,“刺客得手十日有余,至今未收到高照的死讯,我心有不宁啊。”
“叔父放心,阿依既将毒药赠出,段然不会再帮高照解毒,”穆云上幽幽饮了口茶,余光见广源王笑着捋捋胡须,又开口道,“不过……知道‘腐毒’解药的,可不止阿依一人。”
广源王顿时神色大变,“除了王姬,还有谁能知道解药?”
穆云上笑而不语。
广源王盯着穆云上看了半天,方晓得穆云上言之人是他自己,“你……”云上心思不定,若他也晓得解药,结局难料。
“阿依欠叔父的情分是阿依的,但我不欠。”穆云上放下茶盏,“想必叔父和司徒大人对我与阿依的来意有所耳闻。北国千里冰雪,我们时间不多,若贵国朝廷不能给予帮助,我们只能转向江南求援,想来他们应该乐意拿粮草换一个定国安邦的大将军性命。”
“大家主言重了,”大司徒连忙打圆场,“燕国与草原诸部同气连枝,天灾无情,燕国岂会袖手旁观。只是具体细节,陛下尚需诏臣子商议。”
“多谢大司徒。”穆云上作揖。
送走广源王和大司徒,赫连依从屏风后面缓缓走出来。
“你说燕国朝廷会应允我们吗?”在赫连依面前,穆云上总是一副少年时的模样。只是放松下来,眼中顿显疲态。
赫连依揉着太阳穴轻声叹了口气,“缓兵之计罢了。毕竟,我们能给的可太多了。”
“神谕?他可不敢步韩奕后尘。”穆云上甩着腰间玉佩,“这几日我常想,若天下皆是我们的,赈济救灾也不过是一道旨意的事。”
赫连依莞尔一笑,“若你想,我助你。”
穆云上还真的寻了把椅子盘腿坐下,很认真的在想,“我现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燕、魏两国帝王尚需敬我三分,我却无需像他们一样被政务困在宫城之内,日日被一群糟老头子围着指点说道,天广地宽任我傲游,亦是快哉。若我真做了天下共主,权势是添了点,责任却比现在重了,史书可以新开纪传了,赚的钱却要充盈国库了。我要端平水做一个好帝王,还得忍受那些个贪心不足的人对我指指点点。罢罢罢,我一颗凡心,还是知足长安乐吧。”
“说得冠冕堂皇,尽隐若听了,定骂你慵懒。”赫连依朱唇微浮。
“燕国虽然近,但现在时机显然更适合向魏国寻求帮助。高照份量重,他不死,两国未必会开战,两国不战,魏国亦无需囤积太多粮草。”穆云上分析道。
“到底是我落难时送出去的毒,既然广源王开了口,便如他之意……”赫连依明眸一抬,“莫非你动了恻隐之心?”
穆云上举着一张拜贴无奈笑笑,“瞿万刚跟我说,祝筠追着你来了燕都。当日秦宫,他与高照助我良多……”
“哦?”赫连依睫毛微挑,“他消息倒是灵通,沈叔徜告诉他的?”
“或许吧。”这一点穆云上并不在意,“我还听说,他求药不是为他主子,而是为他爱人。”
“他爱人?”赫连依皱眉,“他的爱人与高照是何关系?”
“他的爱人便是高照。”穆云上道。
赫连依看向穆云上,眸中惊奇一闪而过,“我明白你的难处了。他若出于主仆的忠义之道前来求药,我对他的赤胆忠心毫无兴趣。但他为一生一世一双人而来,于这样的世道之中,反而令人同情。”赫连依叹息。
“所以我们要如何回复?”大家主很少有举棋不定的时候,但他翻弄着祝筠的拜贴,确实犯了难。
“他从我这里求走的人和东西可不少。我曾允他一诺,若他持此诺向我求药,我未必不能给他,可他却将我许的人情轻易转赠给旁人,替魏帝求了回春藤……”赫连依道揉着额头,“我只是个生意人,不是悲天悯人的神仙……”
“既如此,我回绝了他便是,阿依莫要为此烦恼。”大家主引炭火将拜贴燃了。
幽黑的眸子腾起熊熊火光,赫连依终究于心不忍,“他人挺机灵,心思也单纯,若在魏国无立足之地,就让他来幽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