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不琼站在公司大门口,眯起双眸,望向远处地铁站的标志。虽说直线距离不过三百米,可一条蜿蜒的河涌却硬生生将其分隔,仿若天涯海角般遥远。
她掏出手机打开导航,屏幕上那条绕行的红线,活脱脱像条扭曲蠕动的蚯蚓。就这么短短一点距离,竟绕出了两公里之远。
“这河涌要是能直接跨过去……”她低声嘀咕着,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李一杲那辆宝贝折叠电驴的把手。伴随着几声清脆的咔嗒声,银色车身如同变形金刚般迅速舒展开来。
当车轮碾过创意园门口的碎石时,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张金枇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世上最近的路,往往要拐最多的弯。”
小电驴灵活地钻进村巷,在晾衣绳与盆栽的狭窄夹缝中穿梭前行。五月的骄阳把青石板路晒得滚烫,车轮碾过时,扬起丝丝细小的尘烟。
就在拐角处,一只花斑猫突然窜了出来。赵不琼见状,猛地捏住车闸,电驴发出一声滑稽的“吱”响,惊得路边一位阿婆手中的菜篮子都跟着晃了几晃。
“靓女,小心滴啊!”阿婆操着浓浓的乡音叮嘱道。
赵不琼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车轮已轻快地碾过巷口的积水洼。透过后视镜,水面倒映着蓝天白云,还有她匆匆而过的身影。
地铁口的台阶宛如一道鲜明的分界线,将城中村的烟火气隔绝在外。赵不琼动作利落地收起电驴,折叠时发出的咔咔声,引得几个中学生投来好奇的目光。
刷卡进站的刹那,冷气裹挟着广播声扑面而来:“本次列车开往……”
赵不琼走进地铁车厢时,早高峰的汹涌人流已然退去。她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把折叠电驴稳稳地塞在腿间。耳机里正播放着第十三个应聘者的电话录音,当那姑娘说到“我只是按照公司要求给你电话……”时,尾音微微发颤。
车厢轻轻摇晃着,对面的玻璃窗映出她自己的轮廓。那披肩长发,与旁边穿着校服的初中女生竟颇有几分相似。这不经意的相似,让她的思绪瞬间飘回到自己的初中时代。
列车缓缓钻进隧道,车窗陡然间变成了一面模糊的镜子。赵不琼瞧见录音进度条旁,AI自动标注的“微表情分析”正有条不紊地生成数据。此时映在玻璃上的乘客们,可不就像在接受某种无形的蒙面测试吗?
“叮咚——”到站提示音猛地将她从思绪中惊醒。赵不琼赶忙起身,随着人流走出地铁。地铁口处,初夏的阳光如同突然掀开的蒸笼,扑面而来。
她特意看了眼时间——才过去二十八分钟,距离约定的面试时间还有些充裕。她走到面试大楼前的花坛边,缓缓坐下,把录音调到最为关键的部分。在树影的婆娑摇曳间,她看到大楼玻璃幕墙上,自己的倒影与耳机里专注的声音相互映衬,显得同样认真。
到了约定的时间,手机闹钟准时响起,赵不琼这才慢悠悠地迈进电梯,朝着振美集团的办公楼层而去。
“方才我还在面试别人,琢磨着应聘者的一举一动;这一转眼,自己反倒成了应聘者,也不知道对方会怎么看我呢?”赵不琼心里暗自思忖着,目光随着电梯楼层数字跳动。
当看到电梯显示到十五楼,电梯门缓缓打开,就在踏出电梯门的瞬间,她原本冷峻的表情,刹那间换上了那副早已烂熟于心的可爱小女生模样。
面试的过程顺利得出乎意料。赵不琼先是见到了人资专员,她落落大方地递上自己的简历。专员接过简历,让她填了些基本资料,简单询问了几句后,便领着她去见人资总监。
总监询问她期望的薪资待遇,赵不琼回答得十分爽快:“底薪和提成都没什么特别要求,公司有啥制度,就按啥制度来就行。”
至于职位要求,赵不琼更是直截了当,哪个职位提成高就选哪个。在公司里,毫无疑问,最底层的业务人员提成是最高的。人资总又询问她对此有无意见,赵不琼一脸坦然,丝毫没有不满情绪,还表示从最基层的职位做起完全没问题。
人资总一听,心里乐开了花,这可是个既有背景、又有资源,还经验丰富的老业务啊,这么轻松就解决了最让人头疼的两个问题,怎能不满意?于是,人资总又带着她去见集团老总。
这位老总,便是振美集团的老板陈大发。
陈大发是赵雄的星美集团的供应商,二十年前,他可是没少往赵雄家里跑。每次去,总会带上些小玩意儿给赵不琼。那时候赵不琼年纪小,压根儿不知道陈大发是做什么的,只晓得他每次来都会带好玩的,而且这人特别能侃大山,常常把小不点儿的赵不琼哄得满心欢喜。赵雄见这情形,自然也与陈大发有了不少合作。
陈大发和徐沧海、赵雄在大学时就是同窗好友,而赵不琼的前老板汤伟杰,则是赵雄中学时期的老同学。说起来,陈大发和这些人的关系,不算特别亲近,却也不算疏远,属于那种有生意往来时就热络得很,没生意时便各自忙碌的类型。
陈大发在圈子里为人颇为仗义,做生意讲究个直来直去,行就行,不行拉倒。不然,赵雄一开口,他也不会立马就答应招聘赵雄的闺女入职。换作徐沧海,肯定会找诸多理由推脱,不会轻易答应。也正因为如此,尽管他看不惯赵雄那副故作文雅商人的做派,却也乐意帮这个忙。
十几年时光匆匆流逝,陈大发经历了无数的“烟熏火燎”和“酒精洗礼”,身材明显发福走样,牙齿被烟熏得没了原本的洁白,头发也斑白了不少。但即便如此,他的精神头依旧十足,大嗓门还是一如既往。
当赵雄给他打电话提及此事时,他几乎没怎么思索,就爽朗地答应道:“雄哥,你女儿能来我公司上班,那是抬举我啊!这事儿你尽管放心,包在我身上!”
赵不琼自然清楚老爹已经打过招呼。跟着人资总监走进陈大发的办公室,一见到陈大发,她脸上瞬间笑意盈盈,脱口而出:“大发叔叔好!”
“不琼啊,你都长这么大了,真是越来越漂亮了。”陈大发笑呵呵地摸着啤酒肚,脸上的褶子随着笑容层层叠叠地堆起来,活像朵盛开的菊花。他叼着烟的嘴角微微上扬,烟灰颤巍巍地挂在烟头上,“我听你爸说,你都结婚啦?”
“是啊发叔,结婚都四年多了。”赵不琼低头抿嘴一笑,眼睛却忍不住往陈大发那排烟熏黄的牙齿上瞟,像只好奇的小猫在打量一条咸鱼,“大发叔叔戒烟还没成功啊?”
陈大发闻言一愣,手里的香烟差点掉在阿玛尼西装上。他恍惚间看见二十多年前的画面——小不琼捏着鼻子,像只炸毛的猫一样从他怀里挣脱:“叔叔臭臭!”那时候他信誓旦旦地保证马上戒烟,结果……
“有二十几年了吧?”他深吸最后一口,把烟头狠狠摁进水晶烟灰缸里,溅起的火星像极了当年被赵雄训斥时额头冒的汗珠,“你这丫头记性倒好。”他粗豪的笑声震得办公桌上的镀金招财猫都晃了晃,猫爪子摆动的频率更快了。
赵不琼狡黠一笑,从坤包里变魔术似的掏出个小酒瓶:“大发叔叔是不是还爱喝这个?”瓶身上“二锅头”三个字已经有些褪色,正是当年他常揣在兜里的那种,瓶盖上的划痕都一模一样。
陈大发的手指微微发抖接过酒瓶,他想起那年除夕,他偷偷给四岁的不琼尝了一筷子蘸酒的白切鸡,小丫头辣得直跳脚,把赵雄珍藏红酒都打碎了。现在这瓶酒,分明是当年同款……
“好你个小机灵鬼!”他眼眶突然有些发热,赶紧借着拧瓶盖的动作掩饰,瓶盖发出“啵”的一声响,“这是要跟叔叔算总账啊?”酒液入喉的灼热感里,他仿佛又变回那个骑着二八单车,车筐里装满从义乌批发来的劣质玩具去赵家串门的穷小子。
陈大发轻轻抿了一口酒,伸手摸着自己的一头白发,感慨万分:“二十几年了啊,时间过得真快,你看你爸都已经退休开始享受生活了,我还在这里忙个不停。”他摇了摇头,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接着又说,“你刚来这里,可能对很多业务还不太熟悉,就先跟着国珍一起工作吧。我会跟她说的,让她给你分配一些客户,这样你能更快地融入团队,上手也会容易些。”
赵不琼一听就明白,陈大发这是想让国珍分点客户给她,特意照顾她呢,心里不由得一暖。但她也知道,分别人的客户这事儿就像从老虎嘴里抢肉,于是就摆摆手说:“发叔,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其实啊,这些年我自己也攒了些客户,能直接给公司拉业务,不用再额外给我分了。”说着从手机调出一份加密客户名单,备注栏清一色标注着“可随人走”。
陈大发放下酒瓶,有点儿出乎意料。他本来是因为赵雄的关系,想对赵雄的女儿多关照些,但听赵不琼这么一说,眼里不禁闪过一丝赞许。他心里琢磨,看来赵雄的女儿在汤伟杰那边也是积累了不少好客户嘛。
他爽朗一笑,露出那排烟熏黄的牙齿:“嘿,世侄女真是机灵!你有自己的客户,那就更棒了。不过啊,你刚来,还是先跟着国珍学学咱们的业务流程,对你以后发展有好处。”他压低声音,像只老狐狸在传授经验,“还有啊,跟老汤那客户打交道,得小心点儿,别得罪老汤。”
赵不琼听出了陈大发话里的弦外之音。前半句是提醒她要机灵点,别去招惹国珍,她猜这个国珍应该是公司的业务王牌;后半句说“别得罪老汤”,那就是暗示她可以去争取老汤的客户,但要像温水煮青蛙一样慢慢来。
赵不琼心里五味杂陈,感叹商场如战场。但她脸上没表现出来,只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说:“发叔,我明白了,谢谢您。”
说完,她就跟陈大发道别,跟人资总办理手续。人资总见赵不琼跟老板是老相识,自然是手续快得像坐了火箭,确定正式上班时间为15号。
她跟人资告辞离开时,余光瞥见陈大发又点起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那个镀金招财猫还在不知疲倦地摆着手。
话说赵不琼前脚刚踏出滴水岩公司大门,张金枇后脚就猫着腰溜进了技术部。只见李一杲正对着笔记本显示屏疯狂输出代码,“渣渣人生-要有光”的系统界面在他脸上投下幽蓝的光,活像个走火入魔的赛博道士。
张金枇从门缝里瞅见他键盘都快敲出火星子了,当即悟了——这会儿要是打扰他,怕是比挪动泰山还难。
她转身就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划出残影。眨眼间,蔡紫华、陈广熙和陆静的头像就齐刷刷亮了起来,四个人的视频会议开得跟特工行动似的。
外事助理的评分表在云端实时更新,林湉湉和蕉美君那边正给客观评分栏填数字填得飞起,键盘声隔着玻璃墙都能听见。
赵不琼三点半回来时,整个公司安静得像在演默剧。她踮着脚尖穿过走廊,从门缝里瞥见张金枇正对着十六倍速的监控录像皱眉——画面里应聘者们快进得像在跳机械舞。
赵不琼会意地缩回脑袋,悄没声儿地摸回自己办公室,加入了这场无声的评审马拉松。
晚上七点多,大家终于定下了前三名人选。林湉湉和蕉美君下班后,张金枇、赵不琼和李一杲三人决定一块儿点个砂锅粥外卖,边吃边聊。他们现在面临个大问题:到底录取一个,还是两个,还是三个候选人?这事儿让无问七子团队头一回吵得不可开交。
按照公司最初的计划,内务助理和外事助理各录取两人,经过三个月的试用期后,再根据实际情况做进一步安排。
然而,张金枇在亲眼目睹“蒙面握手”这一复试方式后,内心深受触动,她萌生出多录取一人的想法。在她看来,不怕多花些成本,就怕错失难得的人才。陈广熙和蔡紫华二人都深谙营销之道,在看完复试全程的录像后,同样被深深震撼,因此他们毫不犹豫地力挺张金枇的这一观点。
不过,李一杲和王禹翔二人由于全身心投入“渣渣人生-要有光”系统的开发工作,连复试录像都没顾得上看。他们仅看了成绩评估表后,便坚持原则,认为只能录取前两名,第三名则不予考虑。他俩态度明确,一致觉得原定的规则不能随意更改。
最令人意想不到的,当属赵不琼的立场。她坚决主张只录取一人。她解释道:“‘蒙面握手’这一测试方式,使得不同小组之间产生了明显的隔阂。如今前三名分别来自不同小组,这种隔阂恐怕难以轻易消除,所以不宜多录取。”
赵不琼为何如此坚持呢?其实事出有因。中午时分,她看到应聘者们吃完饭外出,皆是一个小组一个小组地行动,对于隔壁小组的成员,就仿佛形同陌路一般。仅仅一次测试,就造成人与人之间如此巨大的反差,着实让她既震惊又担忧。
很快,投票的时刻来临。张金枇的观点在起初暂时领先。七人之中,她已然获得了三票,只要超过半数,此事便能敲定。于是,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陆静,都想听听她的意见。
“陆静!”张金枇的玉镯又撞了下桌子。
“好吧好吧~”陆静嘟着嘴在镜头前伸出两根手指,“我投……弃权票!”说完立刻把脸埋进抱枕里,只露出狡黠眨动的左眼。
张金枇心里透亮,她知道陆静心里其实有自己的考量,只是不愿轻易说出口。最终,她也只好接受了陆静的弃权。
投票结束,结果瞬间揭晓:主张录取三人的获得三票,主张录取两人的有两票,而只想录取一人的仅有一票。张金枇正是主张录取三人的一方,得票数最多。按照规则,她本应宣布结果,确定录取三人。
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张金枇却犹豫了。这是为何呢?原来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突然降临,她内心激动万分,以至于都顾不上宣布结果了。
那么,这个所谓千载难逢的机会究竟是什么呢?答案就是:吵架!
你或许会心生疑惑,吵架怎么就成了难得的机会呢?这是因为在张金枇所学的诸多本领中,有一条至关重要的认知:矛盾,越早激发出来越好。因为此时解决矛盾的方式,将决定日后整个团队处理矛盾的模式。
无问七子都明白这个道理,也知晓师门解决矛盾的方法,只是一直未曾遇到那种无法通过简单沟通就能解决的矛盾。而这次,机会不就实实在在地摆在眼前了嘛!
张金枇并未急于做出决定,她的理由十分充分,毕竟赵不琼负责外事工作,对外事助理的录取拥有最终决定权。倘若赵不琼最后坚持只录取一人,而李一杲又不表示反对,那么就只能依照赵不琼的决定,仅录取一人。
可赵不琼为何不直接拍板做决定呢?原因很简单,她同样是无问僧门下无问七子之一。张金枇又怎会不知这是千载难逢的契机,赵不琼又怎会不知?这便是同门师兄弟之间的默契所在,即便有矛盾,他们也会默契地主动制造矛盾、促使矛盾升级,进而解决矛盾,通过这样的方式相互磨合,以寻得合作的默契。所以,赵不琼便顺理成章地“配合”张金枇,将矛盾“激化”。
随后,张金枇挂断电话,立刻叫了份外卖,点的是那种需要长时间炖煮的砂锅粥。她想着先放松一下,再静下心来慢慢琢磨此事。
等待砂锅粥外卖的时间,仿佛被刻意拉长了。没过多久,在这两个女人的有意“配合”下,现场气氛逐渐变得尴尬起来。
李一杲只感觉冷汗直冒,心里盘算着赶紧溜回办公室继续编程。他刚站起身,就被张金枇一眼瞪了回去。
“别走啊!”张金枇冷冷地说道。
李一杲吓得一哆嗦,赶忙坐下,偷偷凑近赵不琼耳边说:“咱们是不是把大师姐给惹恼了?”
张金枇耳朵尖得很,又瞪了他一眼,说道:“别在那儿说悄悄话!”
赵不琼低着头,手指捏着衣角,陷入沉思。她心里清楚大师姐这么做的意图。他们师出同门,都熟知面对纷争时的处理规则,自然明白接下来该如何“演戏”:一旦出现矛盾,绝不能各自走开,必须得坐在一起,面对面地解决。哪怕场面再尴尬,也得硬着头皮耗下去。
被这两个女人联手营造出的冷场氛围,可把李一杲折磨得如坐针毡,每一秒都度日如年。他满心疑惑,怎么就没察觉到这场矛盾激化其实是两人默契配合的结果呢?
说起来也挺可笑,原因就在于李一杲自己本就是个表情丰富的“戏精”,每次都入戏太深,而他又深知赵不琼和张金枇在无问七子中是从不演戏的。要是换作陆静在场,他说不定早就识破这故意为之的戏码了。看来,平日里从不演戏的人,一旦演起戏来,反倒最让人难以察觉。
李一杲硬生生憋了二十多分钟,感觉屁股都快没知觉了。他突然意识到大师妹故意点砂锅粥,就是存心让他难受。心里一阵郁闷,对张金枇的不满也油然而生。
他刚想掏手机解解闷,手还没碰到屏幕,张金枇就冷冷地提醒道:“无问十戒第三条!”
李一杲吓得手一抖,手机“啪”地一声掉落在地。他尴尬地笑了笑,赶忙捡起手机擦了擦,又塞回兜里。
又过了十几分钟,李一杲实在忍受不了这尴尬的氛围,一脸讨好地对张金枇说:“大师妹,要不我重新投个票,改投你一票,你看咋样?”
张金枇瞪了他一眼,反问道:“背弃原则,你记得这违反了第几条吗?”
李一杲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无奈地盘腿闭眼,开始打坐冥想。心中暗自悲叹,唉,这尴尬的冷场到底啥时候才是个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