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01年—724年:从碎叶城到蜀中)
开元七年深秋,一队骆驼驮着《昭明文选》和葡萄酒抵达青莲乡时,十二岁的李白正蹲在溪边磨剑。
剑锋刮下的石屑随溪水漂向远方,像极了碎叶城落日熔金的余晖——那是他记忆最初的底色:
五岁那年的月光总是浸着葡萄酿的酸涩。父亲李客把账本摔在波斯地毯上,羊皮卷轴滚到小李白脚边:
"金生丽水!"
他蘸着打翻的葡萄酒在卷轴背面乱画,墨迹晕成西域商道蜿蜒的曲线。
李客抄起烤馕要砸,却见儿子仰着脸问:"碎叶城的金子能买下整个月亮吗?"
溪水突然泛起异样的金红色,李白抬头望去,驼队正卸下写着"陇西李"的木箱。
他攥紧剑柄,剑身倒影里碎叶城的月光正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蜀中潮湿的雾气。
蝉鸣撕开裂帛般的午后,乡绅摇着折扇踱过石桥:"春草绿如茵啊......"
"您这绿得像王老头中毒吐的胆汁!"
竹竿扫过柳梢的破空声,惊飞了溪畔饮水的白鹭。
三名家丁的哀嚎声中,十五岁的李白突然想起碎叶城的商队护卫:那些波斯人弯刀出鞘时,也会惊起同样雪白的鸟群。
当戒尺砸在《庄子》封面上时,烛泪凝成的蝴蝶突然振翅。
李白盯着父亲颤抖的胡须,恍惚看见碎叶城的骆驼咀嚼着带刺的芨芨草——原来有些锋芒,是从血脉里带来的。
十八岁那场山洪来得蹊跷。
李白把《子虚赋》抄在芭蕉叶上,墨迹未干就被冲成散落的字符。
赵蕤老道举着辟谷符追到崖边:"纵横术能安天下!"
"能换酒吗?"
酒葫芦坠入深涧的闷响,惊醒了某处洞穴冬眠的蛇。
多年后贵妃研磨时,他总会想起那条蛇蜕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此刻峨眉山巅的残雪。
江油县的雨连着下了半月。李白蜷在道观檐下啃冷炊饼。
忽然听见长安方向传来编钟的余韵——那是他尚不知晓的《霓裳羽衣曲》,正顺着嘉陵江的支流漂来。
瘦西湖的月亮是碎的。
当李白把第三箱金锭推进画舫时,歌姬们鬓边的芍药花簌簌落在酒盏里。
他盯着那些沉浮的花瓣,突然想起青莲乡溪水里破碎的月光:原来金银碰撞的脆响,也能溅起水纹般的涟漪。
寒门书生接过宣纸时,袖口补丁上的"慈母线"刺得李白眼眶发烫。
他扯下那片粗布塞进锦囊,这个动作后来被刻进《将进酒》的骨血里:每次吟到"千金散尽还复来",指尖总会无意识摩挲腰间突起。
李邕府邸的朱漆大门“砰”地关上时,李白盯着门环上狰狞的饕餮纹。
酒葫芦还剩最后一口,他咬破指尖在门板写:“大鹏一日同风起”。
血珠顺着“起”字的捺脚往下淌,像极了碎叶城黄昏的残阳。
夜雨打湿了刻字的门板,血诗在雨中蜿蜒成诡异的图腾。
李白蜷在墙角数雨滴,忽然听见门内飘出李邕的嗤笑:
“又一个异想天开的狂生。”
他猛地灌下烈酒,喉头烧灼的疼痛催生出最后两句: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当"宣父犹能畏后生"的最后一笔渗入门缝,远在长安的贺知章突然惊醒。
案头《道德经》无风自动,停在"上善若水"篇。
他望向西南夜空,隐约看见文曲星旁多了一道剑芒。
开元十二年的春雷劈开峨眉云海时,李白正把酒葫芦倒扣在崖边。
残酒渗入岩缝的声响,与碎叶城葡萄酒窖的滴答声悄然重合。
金雕掠过他散乱的发髻,翅尖扫落几茎早生的华发。
酒葫芦坠入深渊的刹那,二十四年的光阴在眼前走马:
碎叶城的驼铃惊飞白鹭,青莲乡的竹影斩断雨丝,扬州金锭撞碎月光,成都血诗浸透锦囊......
最后,定格在父亲卡在房梁的烤馕上:
那团发酵过度的面团,终究成了供奉诗仙的第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