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雨青怎么都没想到,这次趁年假回家陪父母几天,居然会再见到陈瑜。她的个人报告会开在高中母校的礼堂里,丁雨青和一票高中同学坐在台下,她款款立在台上,那一抹大红色的晚礼服裙,像簇簇燃烧的火焰,散发着灼人的光与热。
“从浙大本科毕业后,我去了斯坦福读硕士,毕业后在硅谷晃了两年,毕竟就在隔壁嘛,……”聚光灯下,陈瑜侃侃而谈,配合着自信的手势,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美式笑容,还时不时抛出一个小玩笑,让全场爆发出一阵阵热烈的笑声。丁雨青没有笑,她愣愣地看着台上的老同学,竭力想找出一丝熟悉之处,却还是放弃了。毕竟,八年没见,记忆里的那个人已渐渐模糊了面容。
台上和台下,中间隔的岂止是八年光阴,万里重洋。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如果不是这次机缘巧合,肯定还会形同陌路下去。
晚上的高中同学聚会,定在宜城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丁雨青本想闪人,却被关乐乐拼命拖住。“你都好几年没参加过同学聚会了,给我这个老班长一点面子行不行,”关乐乐放低了声音,“再说,咱班的剩女就你和我了,你忍心留我一个人躺枪吗?”“什么剩女啊,真难听,”丁雨青白了她一眼,看出她眼里的哀求,心一软。
金碧辉煌的大包厢里,坐着三桌衣冠楚楚的中产人士,男同学们笑谈各自的事业有成,女同学们晒娃,讲出国旅行心得,又争着要给两位“剩女”介绍青年才俊。关乐乐兴致颇高地应承着,丁雨青敷衍得脸都要笑僵了。
其间又屡屡被集体回忆校园趣事打断,彼此喊着外号打闹,好似人人都变回十六七岁的青葱少艾。丁雨青满心的不耐,正想一走了之,包厢门忽然开了,陈瑜牵着一个高大的老外走进来。包厢里顿时安静了。“对不起,我们迟到了,”陈瑜笑着说,“这是我男朋友,Doctor Chris Miller,叫他Chris就好”,她晃晃牵在一起的手。老外用生硬的中文说,“泥们豪”,惹得大家一阵轻笑。
陈瑜和Chris落座后,很快上菜开席了。一片觥筹交错、举杯换盏。丁雨青从隔壁桌斜望过去,看见陈瑜略方的侧脸,乌黑的直发别在耳后,亮出几何形状的金属耳环,在灯下冽冽闪光。旁边的Chris有着沙金色头发,高而尖的鼻子,碧绿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像极了猫儿眼。此时他正带笑和陈瑜说着什么,陈瑜一边听,一边点头,视线忽然扫向丁雨青的方向,似乎已经觉察到她的窥视。丁雨青吓了一跳,赶紧看向其他人,做出东张西望的样子,而脸颊已经开始发烫。
自由敬酒时间,包厢里更是乱哄哄,丁雨青懒得动弹,接着吃自己的。忽然手机一震,收到一条微信,来自罗睿:雨青,对不起。她默默地叹口气,揿下锁屏键。
身后飘来一股古龙水的味道。“雨青,好久不见了,还好吗?”她扭过头,正对上陈瑜笑盈盈的眼睛。
“挺好的,”丁雨青强自镇定下来,举起酒杯迎向陈瑜,“还没和你干杯的,你下午的演讲很精彩。”
“谢谢你,”陈瑜浅笑着和她碰杯,饮下一口酒,说:“你和苏梦安有联系吧?这几年她过得怎么样?”
这问题来得猝不及防,丁雨青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张悦蓉和江佩听到了,倒像捡到宝似地围过来,“对啊,苏梦安混到哪里去了”, “听说她也在广州哦”。丁雨青压下心头的厌恶,淡淡地说:“不知道,很久没联络了”。但这话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她们失望地撇撇嘴,转而和别人窃窃私语起来。
丁雨青冷冷地注视着陈瑜。陈瑜嫣然一笑,细长的眼睛眯起来,脸上仍是一团和气,“那算了,你慢慢吃。”那抹火红色的背影不疾不徐地走开,丁雨青的心火却已经蹿了上来。“雨青,不要生气,给我个面子,”关乐乐不知从哪冒出来,好声好气地把她按到座位上。
丁雨青闷闷地坐着,却抵不住难听的话一句句直往耳朵里钻。“苏梦安”这个名字,简直是人们的兴奋剂,那一双双瞪大发亮的眼睛,和一张张上下翻飞的嘴巴,都只有一个主题:苏梦安的堕落。丁雨青只觉得全身忽冷忽热,后背薄薄地出了一层汗。
趁周围的人议论正酣,丁雨青悄悄起身走出包厢。她先去上了个洗手间,又在走廊里信步走了一阵,想缓解恶劣的心情。没想到这座酒店的餐饮区很大,走廊又曲折弯绕,向来缺乏方向感的她越走越晕,竟找不回聚会的地方了。
正要打电话给关乐乐,丁雨青忽然听到前面的角落里,有人低低地用英语讲电话。那角落被一圈假竹子围起来,铺着碎石子,里面摆着一缸睡莲,造成个清幽小景。
打电话的人面对着睡莲,高大的背影正好被竹子遮了个七七八八。空气里有淡淡的古龙水气味,还有些断断续续的话漏出来:
“I miss you,Judy,honey,…Don’t worry…”
射灯照着他沙金色的头发,是Chris!光听语调,便觉得那喁喁情话是缠绵入骨的。丁雨青愣了几秒钟,无声地笑笑,转身离开,这才发现后面不远处,站着的陈瑜,一脸的不动声色。她扭扭头,示意丁雨青跟她走,丁雨青暗暗吃惊,却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厚厚的地毯吸附了脚步声,她们前后走着也没有说话,空间里填塞着沉闷。十分钟后,她们停在酒店平台的露天游泳池边。
时值春末,游泳池空无一人,只有一池碧水,在白炽灯下漾着光。陈瑜坐到池畔躺椅上,踢掉高跟鞋,摸出一盒万宝路。“抽吗?”丁雨青摇摇头,坐到她旁边,看她娴熟地点起一支细长的烟。
“你早就知道?”丁雨青忽然发问。
“知道,但你就当没看见吧,”陈瑜缓缓吐出几个烟圈,嘴角一抹讥诮的笑。“其实我是出来找你的,想和你聊聊。”
丁雨青却想不出和她还有什么可聊的,聊从前,聊往事?被岁月冲了又刷,早就苍白得不值一提。
“你和苏梦安,这几年都在广州,关系一直很好吧。”陈瑜望着那一池碧蓝,水光晃在她脸上,让她看上去怔忡而迷离。
丁雨青摸不清她这话的用意,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陈瑜,好像也不需要她的回答,自顾自地说:“还记得你,我,苏梦安,我们仨中学时是最要好的朋友,现在,都变得那么陌生。”
丁雨青心中一哂,冷冷地说:“好像是你疏远我们在先,后来梦安出事,你也不闻不问,现在大家各有各的生活,各走各的路,很正常。”说完这话,她感到奇异的痛与快意,像钝刀子猛地割进肉里。
陈瑜坐直身子,眼里浮起一些悲哀,“没错。”她抬头看看天,夜空浓黑如墨,远处隐隐有雷声传来。
丁雨青站起来,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要下雨了,回去吧。”
“你先去吧,我抽完这支烟就来。”陈瑜深深地吸了口烟,烟头幽微明灭。
风越发大了起来,带着潮湿的土腥味。丁雨青走到平台门口,跨出去之前又回头望了望。陈瑜已经走到平台边,似乎在远眺。她的红裙被吹得鼓起来,长发在风中飞扬。
丁雨青掏出手机,回复了那条微信:祝你好运。
大雨“哗啦啦”地下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