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令人头痛的周一。当丁雨青从会议和报表中抽身出来时,已经到中午了,她决定下去吃午餐,顺便喘口气。挤在中午高峰期的电梯里,丁雨青找到角度照照电梯间的镜子。妆容还算精致贴合,只是清淡的眼妆遮不住浓重的黑眼圈。今晚一定早点睡,睡个美容觉,丁雨青暗自决定。
走出写字楼大堂,雨后闷热的空气将她团团裹住,丁雨青抬头看了看天,还是铅灰色的,蔫蔫的像没拧干水的抹布,连带着珠江新城这一水儿的摩天大楼也黯然失色。西装革履的上班族们从她身边匆匆走过,神色疲惫地绕过路面的积水,迅速消失在不同的方向。
还是去吃沙拉吧,也不知道前几天以失恋为名的暂停节食有没有涨体重。如果像苏梦安那样吃不胖就好了,丁雨青想,每天能没有罪恶感地尽情吃喝,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她捏捏自己腰上的肉,叹了口气,走进旁边的绿野轻餐厅。
凯撒沙拉加柠檬水很快端了上来,丁雨青坐在靠窗的老位子边吃边看手机。她刷到许久没冒泡的罗睿发了个朋友圈,是他在新公司厂房前的自拍。剪了寸头的罗睿精神抖擞,笑得一脸阳光灿烂,身后延展着绿茵茵的大草坪,白色厂房上悬挂着这家德国豪车生产商大大的LOGO。配文是:研发工程师上任第一天,必须全力以赴!
一切都透着意气风发、绷着为理想奋斗的劲儿,根本看不出刚结束一场四年的恋爱的痕迹,再想想自己这些天失眠招致的黑眼圈,丁雨青又闷闷不乐起来,连嘴里酥脆的面包丁也变得干涩无味。
所以,果然是男人抽离得更快,恢复得更早么?丁雨青狠狠嚼着生菜叶子。虽然不是撕心裂肺式的痛,但自己也一直难过到现在,每天晚上翻来覆去的时间,都被回忆和反思填满。毕竟也是从两情相悦开始,甜蜜地恋爱了一年,罗睿就升职被调去杭州。她可怜兮兮地请求他不要走,他许诺着一个更好的未来,她便信了,目送他远去。那也是他们感情最好的时候,他周日晚上才看完她离开广州,她周一听说他感冒发烧,又坐夜车赶到杭州照顾通宵。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鸡肋的呢?是打电话渐渐少了话题,沉默的空隙越来越大;是不再满足于手机里那一把嘘寒问暖的声音,而渴望身边有人的踏实陪伴;是为到谁的城市定居而争吵冷战,谁都不愿放弃现有的一切,去对方的城市从头开始,感情就在拉锯战中被一点点杀死了吧。
也许他和她是同类人,到头来,还是理智占上风,习惯了现实分析、盘算得失,却没想到在爱情里,这些都是杂质,而不再纯粹的恋爱,就像饮一杯掺水的酒,还有什么滋味?
她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堵得慌。如果罗睿能轻松放下,她凭什么还要哀悼这一段情,唱独角戏吗?丁雨青咬着下唇,不容自己犹豫,把罗睿从微信、手机通讯录和QQ里通通删除。删完她长长地出了口气,放下手机坐着发呆。直到行政阿甜打来电话,才把她从虚空中拉出来。
“雨青姐,老大说下午两点半要开营销工作会,还有晚上庆祝海鑫项目完工,叫市场部和技术部一起吃饭唱K。”
“知道了,谢谢。”雨青挂了电话,皱起眉头。庆祝什么鬼,她只想早点回家睡觉。
她喝了一口柠檬水,付完账,快步走出餐厅。舌尖留着一点清苦的涩。
从晚餐的饭店转场到KTV时,丁雨青已经有点醉了。毕竟她平时的酒量只是半瓶红酒,今天是红酒加白酒一起来也毫不含糊,还到处找人碰杯敬酒。七七八八的加起来,早突破她的上限了。
坐在KTV的丝绒沙发里,她觉得整个人都热得发烫,好在包厢的冷气开得很足。她听着同事们声情并茂地飙歌,一边又拿起茶几上的啤酒。
大概丁雨青的脸实在红得打眼,技术部几个相熟的毛头小子注意到了,纷纷拿她开涮,“雨青姐,脸都红成猴子屁股了”“就是,醉了可别死撑,”引得众人一阵嬉笑,她反而觉得神志清明得很,刚要反唇相讥,胃里就一阵痉挛,呕吐感直冲喉咙。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向外面的洗手间。
一顿昏天黑地的吐完,她挪到洗手台,看着镜子里那个神情狼狈的女人,一脸酡红,妆都花掉了,眼睛却亮得出奇,像含着一汪水。她索性洗了把脸,把头发理了理,外面传来阿甜的敲门声:“雨青姐你有没有事啊?”
“我没事,”丁雨青稳了稳心神,走出去。头还是昏昏沉沉的,阿甜扶着她慢慢走回包厢,门外打完电话一起进去的男人看着有点面熟,丁雨青想,应该是技术部的吧。
“雨青姐,是不是醉了?”见她进来,同事们纷纷问道。
“不好意思啊,是有些醉了,”丁雨青一边说,一边踉跄着走到沙发边拿起自己的包,“我先回去了,你们好好玩。”
见她晕晕乎乎的样子,大伙儿都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回去,有几个人自告奋勇地要送她,她都推辞了,“难得搞一场这么嗨的活动,你们继续,我在门口打个车,半个钟就到猎德了。”
“你住猎德吗?正好我有点事要回公司,顺路载你过去。”接话的是方才在门外打电话的男人,长得还算端正,此刻正对她微笑。
“对啊,让徐工送嘛,反正顺路,”大家七嘴八舌地表示赞同。
丁雨青这才反应过来,他不就是刚入职不久的高级技术员徐远帆,在公司打过几次照面,只是不熟。今晚居然糊涂得认不出来,也是醉了。她冲他笑笑,“那就麻烦你了”。
她和徐远帆保持着礼貌距离,一前一后地走去停车场。她这才发现他身形高瘦挺拔,把身上的海军蓝条纹衬衣穿得潇洒有致。
徐远帆开一款银灰的日产天籁,车里什么饰物都没有,只搁了一瓶威士忌造型的汽车香水,散发出淡淡的薄荷香气。
“这香水瓶子很特别啊,在哪买的?”丁雨青忍不住摸了摸。她知道自己确实是喝多了,她一醉就话多,小动作也多起来。
他看了她一眼,抿抿嘴角,“朋友送的。”
别多话,安安静静地坐着,丁雨青在心里叮嘱自己,很快就到了。
他车开得稳而快,没多久就转上了花城大道。期间,丁雨青已经和他从“豆腐脑的南北咸甜之争”,讨论到“如果下半辈子被流放你选择去南极还是去亚马逊雨林?”丁雨青心里清楚自己说过了头,可就是刹不住车。
徐远帆倒还算配合,他一边开着车,一边闲闲地说几句看法,带着点好笑的神气。忽然车速慢下来,开始在一长串车流中走走停停,跟着索性堵住不动了。“可能前面出了交通事故,”徐远帆说,在此起彼伏的喇叭声里,他倒不急不躁。先是好整以暇地从储物格里掏出一盒绿箭薄荷糖,分给丁雨青,又打开音响。一个悦耳的男中音唱着:
It's another tequila sunrise
Starin' slowly 'cross the sky, said goodbye
He was just a hired hand workin' on the dreams he planned to try
The days go by
…
清新而流丽,带着点没心没肺的轻快,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这是什么歌?”听完一遍,她自作主张地按了循环播放。
“Tequila Sunrise”,他注视着前方的车流,一盏盏亮起的车灯汇成璀璨的河道。“老鹰乐队的。”
“哦,我只听过他们的加州旅馆。”丁雨青说。
“其实这首歌也很经典,中文名叫龙舌兰日出。”看得出他也很享受这首歌,一边听,一边跟着哼两句。
“龙舌兰,”她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奇特的名字,忽然在混乱的脑海里捞起一个碎片:“中学课本里有,鲁迅写的,”她努力地回想着,“什么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美其名曰‘龙舌兰’,对不对,”她为自己一时开挂的记忆力骄傲,几乎雀跃起来,“哇,十年了,我居然还记得。”
徐远帆转头,看看过度活跃的她,慢吞吞地说,“其实鲁迅弄错了,芦荟并不是龙舌兰,它们是两种不同的植物。”
“真的吗?”这倒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天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这时候车流又往前挪动了。他一边踩离合器,一边说,“龙舌兰的含糖量很高,可以用来酿酒,就是龙舌兰酒,味道很特别。”他顿了顿,问:“有没有喝过一款叫‘龙舌兰日出’的鸡尾酒?”
“没有,”她摇摇头,迷惑地说,“怎么又变成鸡尾酒的名字了。”
“有机会尝尝,很适合女生喝。”他笑笑。似乎他们已经绕过了拥堵点,车速一下子加快了。他不再说话,关掉音响,专注地开车。昏黄的车灯下,他的侧脸线条硬朗,浓密睫毛投下扇子似的黑影。
车驶上高架桥时,隔着雨雾模糊的车窗玻璃,远远地望出去,那一片延伸得极阔的灯火辉煌,被洇染得晶莹,浸在雨夜里,像一座缥缈的岛屿。
丁雨青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对了,是在很久之前,罗睿放年假来陪她,那个雨夜她去机场接他,回来的路上的士经过高架,看见的也是这片晶莹似幻的灯火,只不过,那时的她依偎在罗睿怀里。
现实和记忆重叠,而此间的人已隔了十万八千里。她心头涌上苦涩的感慨,好在酒精的麻痹之下,并不沉重,反而轻飘飘的,像一缕雾气,徘徊在城市的上空。这个城市见证过多少人的失恋和失意啊,她幽幽地想,而它却始终静默如谜。
头越发昏沉起来,丁雨青按下车窗,夹着雨丝的风灌进来,凉凉地拍在发烫的脸上,倒让她觉得舒服。她一时兴起,索性把手伸出窗外,拢着手掌想接雨水,被徐远帆看到了,他说:“把手收进来,危险。”
丁雨青讪讪地收回手,捋捋鬓边毛毛的碎发。今天晚上大概出尽了洋相,她无奈地想,以后公司搞活动,再不喝这么醉了。
车开到她住的小区时,她的酒已经醒了一些。因为下雨,徐远帆坚持送到她楼下。她向他道谢,他客气了两句,开车离去。
丁雨青却不急着上楼,她沿着小区的花坛慢慢走着,潮湿的空气里浮动着鸡蛋花细细的甜香,路灯光筛过细叶榕,照亮了空中飘洒的雨丝。这柔软的南国雨夜,有太多的情绪在发酵,在膨胀,似乎不这么一圈圈走下去,便无从纾解和排遣。
注定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她想。